(二)

  “唉!你既然知道……怎麽還這麽恨我?”桑柔不自覺幽幽歎息出聲,眼睛不明了地注視他,“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騙你?”


  “哼,還能是為什麽?”原哲壓抑不住翻滾的怒潮,從鼻子裏冷哼一聲,嘲諷地勾起了唇角。說謊的人總是能找到太多的借口,他實在沒興趣聽那些所謂的借口,他隻知道她說了謊,隻為了與他分手!

  桑柔一對細致的秀眉皺得更緊,幾乎擰了起來,痛苦之色顯而易見。她用力地握緊被子,盡量保持平靜地問:“原哲,你若真的明白,就該知道我都是為了你好,我……”


  “為了我好?”這句話讓他瞬間咬起了牙根,額頭一條青筋急促地跳動,像是突然被蠍子咬了一口。


  桑柔眼眸瞪得越來越大,看著他霍然起身,一個大步踏過來在自己身旁坐下。柔軟的沙發陷下一角,自他身上傳來炙烈的狂猛的氣息。


  “你……我……”


  “你什麽?我什麽?你這個該死的騙子!”他低聲怒吼著,黑眸閃過深幽的亮光。


  “我想……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是不是真的弄明白了……”直到此刻,桑柔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清晰地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怒氣,疑惑在心頭也越擴越大。她知道他對自己並非全然無情,那麽既然明白自己是因為愛他才口是心非,又為何生這麽大的氣?氣她犧牲了愛情嗎?


  原哲伸出一手,迅速地捏住她的下巴,灼熱的氣息直接噴在她的臉上。他的眼神是許久不見的陰鷙,臉色也是許久不見的鐵青,仿佛……仿佛她那些善意的謊言像是利刃一樣,曾經刺進他的心窩。那種壓抑的、仇恨的、憤怒的神情讓他刹那間又變成了另一個人,斯文優雅都不見。


  “好,你說!”他眼角抽畜,一字一字擠出來。


  天知道,他該死的一點都不想聽!

  桑柔咬住唇堅持了幾秒鍾,突然鬆開棉被用力地撇過頭,大聲道:“原哲!是誰說過要真誠冷靜地談一談,現在你又是什麽樣子?”


  原哲一愣,頓時被火燒了一般收回了手。


  該死!他失控了!被她幾句話不但揭開了舊傷,還添了新傷,所以他失控了……


  桑柔是真的生氣了,索性一腳將被子踢開,赤著腳奔下沙發,站在距離他五步之遙處瞪著他:“原哲,今晚我是真心誠意要跟你談心,但是在我們順利交談之前,我需要的是尊重和信任!否則我們的談話又有什麽意義?”她深深地吸著氣,胸口一起一伏,極度壓抑。


  原哲狠狠吸了口煙,用力將它摁滅在煙灰缸裏,蹙著眉頭:“是我失態……好,你繼續說。”即使是再難聽再讓人痛苦的話,他都會聽下去。


  客廳裏,陡然變得安靜,通向陽台的玻璃門沒有關緊,冷冷的風吹了進來。桑柔仿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冷風吹進她的衣擺,她的領口。她打了個寒顫,寒到心底,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握緊手指,拳頭緊貼在身側。


  一股熱氣不期然衝上了眼窩,雙眼被熱氣所彌漫。


  她不想哭,可是該死的,她想得到“尊重和信任”!

  他沒有看她,視線隻落在她光裸的腳背上。地板很涼,他記起了不久前握著的那對冰冷的小腳……


  客廳裏仍是安靜,格外的安靜。


  冷薄的唇角緊抿,修長的眉頭就要打上死結,他死死地盯著那雙白玉小腳,似乎在進行著什麽劇烈而痛苦的隱忍。


  他……在心疼,有些控製不住想要衝上前去將她抱進被窩裏。不過,他什麽都沒做,與她一樣一動不動,因為他在等她開口,說她解釋編造殘酷謊言的理由。


  “原哲……”桑柔用力眨回淚水,“你信任過我嗎?”


  原哲挺直了腰杆,身軀僵硬。


  “好,無論你信或不信……我都要告訴你,從一開始到現在,我一直是那樣深愛著你!”桑柔再也不想將話藏在心底,即使這句愛語已經說過好多次,但隻有今夜說得最深沉最堅決,“我愛你!你聽到了嗎?七年前,大學時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我對你竟然愛得那麽深!”


  原哲的思緒再抑鬱混亂,也清晰地聽出了她話裏的嚴肅認真,不禁目光上移,刹時與她烏黑的眼眸對上。


  “原哲,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你變得不信任我……但是我不會拿自己的愛情開玩笑,也不會為自己的謊言找借口。那時的你,我愛不起也不能愛……我不能拖累你,不能用愛來束縛你,我……”她突然有些哽咽,吸了吸鼻子繼續抬著下巴注視他,“今夜,我放下驕傲,放下倔強,放下我的自尊,我隻想坦城地告訴你——當年天橋上說的不是真心話,我——桑柔,因為愛你才甘願放開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都是我最後一次說這句話!”


  她愛他?一直愛他?真的愛他?


  為了成全他的理想才甘願放開他?


  這是什麽狗P理論……可是,她說這是最後一次說這句話?什麽意思?

  原哲對著她的眼,心髒來不及狂喜地跳動,就在驟然間忘記了節拍。這瞬間,他驚恐地感覺到某種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在她的眼睛裏慢慢地流逝了。


  桑柔說完,客廳內重新變得安靜,她的表情漸漸變淡,越來越淡,淡得幾不可聞,最後連眼神也變得平靜無波。她直直地看著他,小巧的唇角上噙著一朵若有若無的笑意,看起來像冰天雪地裏的一朵霧蓮,讓人不敢碰觸。


  原哲沙啞地低喊一聲:“柔……”


  他習慣了叫她“笨蛋柔”“笨女人”“小柔”,卻是極為難得地這樣單叫她一個“柔”字,尤其還如此飽含感情,那種聲音裏的柔情與無以名狀的驚恐足以讓鐵石心腸都瞬間融化。


  但是,桑柔沒有動,隻是微微地扯了下唇角,烏黑的眼珠裏看不出異樣的神采,好似在她說完那段剖白後,整個人被冰封了起來。


  沒錯,她把自己冰封了起來,快速地、刻意地、不假思索地將一顆心藏了起來。她累了,身體累,心更累。所以,她需要休息,在這個男人沒有對她有足夠的“信任與尊重”之前,她不打算將心門打開。


  適才的愛語隻是一種坦城的表白,並非要索取什麽回報,說完了,她輕鬆了,也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了。


  原哲緊繃的俊容由青轉白,見她沒有反應,有些遲疑地再次輕喚:“柔……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其實,在她站得筆直一句一句清晰說話的時候,那話裏的每個字,他都已經無條件相信了。選擇再問隻是他太過驚喜,太患得患失,害怕剛剛聽到的隻是夢裏才有的幻覺……


  然而,很顯然,敏感的女人立刻誤會了。


  一句“你這個騙子”,再一句“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深深將她打入了地獄,好冷好黑的地獄,她想閉上眼睛躺下,什麽都不解釋了……


  但,桑柔並沒有倒下,嬌小的身軀隻是輕輕一晃,便立刻挺得更直。前一刻,驕傲、個性與尊嚴都暫時拋下,並不代表她將它們拋棄,現在她牢牢地將這三樣東西握在手中,所以她再痛再累,也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他,用聽起來較為平靜的語調問道:“不要再問我真假,我說過那是我最後一次說那句話。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問吧。”


  原哲被她堅定決然的表情驚住了,心髒縮成一團,刹時間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是那樣的,我相信你。”他急促地說,像要抓住些什麽,“你剛剛說的,我都信,我信你。”


  “等有一天,你能夠完全坦然地相信我,再跟我說這些吧。還有,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選擇,比如說調動工作的事情,這是我的事,你應該事先征詢我的意見。”桑柔冷靜地問他,沒讓他瞧見自己長長的睡袍袖口中,緊握的十指正死死地掐進掌心中。“好了,我說完了,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暫時沒有。”調動工作的事情,與公與私,他都一點都也不後悔。


  原哲緩緩走近她,她條件反射似的別開了眼。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隻見那烏黑的發絲輕覆住光潔的額角,潔白的頸子呈現出優美的線條,微敞的睡衣領口隱約露出白皙的肌膚……他不自覺動了動喉結,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她秀麗的五官上。


  對,秀麗。她從來不是什麽精致可愛的娃娃,也不是什麽冷豔嫵媚的美女,她的五官很平凡,但是組合在一起讓人看了很舒服。這個女人充其量隻稱得上“秀麗”,當然,他絕不會否認她是個很有自信的氣質女人。


  “風太大了,我去關門。”桑柔被這種怪異的注視看得渾身發抖,她飛快地轉身,奔到陽台旁的玻璃門邊。風的確有點大,掀起了她的袍角,柔軟的發絲飛舞起來,她的背影柔弱得不可思議。


  原哲的雙眸一眨不眨地跟隨著她,他記得以前她很愛笑,很活潑,甚至很頑劣。當她笑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好象日月星辰都落進了她的眼中,比寶石還要璀璨。當她笑的時候,秀麗的五官增添了明媚之色,讓絢麗的陽光也瞬間黯淡。她還很喜歡說話,陌生人前裝作淑女,熟識的人麵前說話簡直就是一隻噪舌的小麻雀,還喜歡一邊抓著零食一邊傻笑著不停地說……


  噢,他怎麽一下子聯想了這麽多……


  原哲揉了揉發痛的額角,冰凍了七年的冷硬堅殼已經裂開了,在她大聲地說“我一直很愛你,深愛著你”的時候,徹底崩塌了。他徑直朝她走去,她不知怎麽地雙手停留在推拉的玻璃門上,遲遲沒有下一個動作。


  輕輕地,一雙溫暖的有力的手臂自後麵環住了她。


  她的身軀冰涼,他的懷抱很寬闊。


  他低下頭,將臉埋進她的頸窩,聞著屬於她的獨特的芬芳的氣息,狂亂的心跳就這樣一次一次恢複到正常。


  “對不起……”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響在耳側,桑柔咬住唇,雙手用力往中間一拉,“啪”,玻璃門關上。


  “柔……”


  “我累了,想睡覺了。關於你問的問題答案……明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就會明白一切。”桑柔輕輕地掙開他,走出兩步,停下。她沒有回頭,隻聽低低的聲音傳來:“哦,今晚開始,我想睡客房。”


  最後一句話,說得無比堅定,聲音雖輕但不容人拒絕。她始終垂著眼,赤著腳一步步踏過冰涼的地板,走進一旁的客房中。當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小手立刻捂上了臉頰,滾燙的淚水擋也擋不住,從指縫裏流了出來。


  她竟然要分房睡?

  原哲不能動彈,目光恨不得穿透那扇門。


  他想她可能在哭……


  但是,他發誓,從今天開始,他會學會信任她,尊重她,盡自己的努力讓她回複成從前的桑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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