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柔將被子裹住自己,挺直著腰背端坐在沙發上,而原哲特意搬來了一把椅子就坐在她對麵。他看似悠閑地交疊起雙腿,雙手自然地擱在膝頭,神情卻是無比地嚴肅。
現場的氣氛的確很嚴肅,不亞於會議室裏正要進行的一場嚴肅的討論。原哲並不希望她這麽嚴肅,但是很顯然,這個女人微抿著唇角,雙眸中隱隱迸發出一種亮光,像是帶著極大的決心。
“咳。”男人清了清嗓子,打開話匣,“我們結婚半年了,早就需要好好溝通一下。現在你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問,我問你的事……也希望你能坦城回答,OK?”
桑柔抬起眸子,點頭:“我說過,我也希望這樣。有什麽問題,你先問吧。”
他的眼睛一舜不舜注視著她,她藏在被子裏的手忍不住握緊了被角,悄悄深吸了口氣。他們重逢後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同樣有過歡樂和甜蜜,但是那些歡樂和甜蜜的背後卻充斥著誰也不願主動撕開的傷口。他們原本以為不提,就可以不存在,事實上有些事情一旦存在,就不可能當從來沒發生過……
“告訴我,當初為什麽要報紙征婚?為什麽需要那五十萬?”原哲直接拋出第一個問題,這個潛伏在心底許久的疑惑,他今天必須弄清楚。什麽與朋友合作投資生意虧了,這個說法通過觀察後,他越來越不能相信。
桑柔猛地收了收瞳孔,隻覺得被那雙銳利的黑眸逼視得無處可逃,她沒料到他一開口便問出這麽個令人痛心的問題。是的,好痛心……那場讓全家命運顛覆的意外,爸爸的死亡,媽媽的癡呆……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從噩夢中回複過來,有時候午夜夢回,驚出一身冷汗。
她以前想過瞞住他,隻因為想在契約婚姻裏保持一點可貴的尊嚴,不想被他以同情或憐憫的目光對待。後來逐漸感受到他似乎真對自己有著某種程度的在乎,於是決定帶他去療養院看媽媽,再後來……再後來一連串誤會、一連串爭吵,讓他們的距離漸走漸遠,再到後來,她寧願他永遠都不知道,隻想著自己獨立承擔這份傷痛便好。
偏偏今夜,他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揭開這個傷疤,她無從逃避。
原哲細細捕捉她臉上的每絲變化,片刻沉默之後,他為她眼中無法掩飾的哀傷所驚痛。盡管那抹哀傷很快被掩藏,但她垂下眼睫的樣子分明就是在故作堅強。
真有什麽難以啟齒的原因嗎?
還是在她身上發生過什麽讓人擔憂的事情?
“記住,我們現在交談的前提是一定要對彼此坦城。”他突然有股想過去擁抱她的衝動,不過交談才剛開始,他必須讓自己保持冷靜。
桑柔悄悄地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不想自己一開始就被逼出眼淚來,其實心口已經在流淚。
緩緩抬起眼睫,漆黑的眼珠裏呈現一抹幽光,她舔舔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道:“這個問題,可以留在最後回答嗎?”像是怕他質疑自己的真誠,她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補充說明:“我保證我一定會告訴你原因,但是……可以將這個問題保留到最後嗎?”
原哲皺了皺眉,點點頭:“可以。”
柔弱的肩膀立刻鬆了下來,桑柔扯扯唇瓣堅強地與他對視。如果現在就回答這個問題,她怕自己會失聲哭了出來,她怕後來沒法保持理性地與他交談下去,而她知道,用一顆冷靜的心真心與他溝通有多重要,她不想毀了這個機會。
原哲雙腿交換了個位置,重新交疊起來,黑眸依然不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或許,你可以先問。”他沉思著開口,“隻要是我知道的任何問題,我都會回答你。”
她先問?桑柔裹緊了被子,將自己的身軀更深地掩藏起來。
是啊!她是有好多問題,從大學分手那天,從他離開北京那天,從再次重逢那天,從簽定契約合同那天……她好多好多問題想問,好多好多事情都想知道。關於他的,關於他們倆的……她都想知道。
喉嚨裏升起淡淡的苦澀,原來,她與他之間到頭來,竟然都是苦澀。
“我最想知道……當年與你分手,真對你傷害那麽大嗎?以致於再次相見,你那麽恨我,你想用契約婚姻來報複我……”這是她最想知道的,最在意的問題。
原哲下意識僵硬了手指,下頜抽緊開來。
她感覺到了,他最初的恨意與報複,她都感覺到了。
桑柔的聲音有些酸澀,不難發現壓抑在其中的落寞與痛苦,任誰癡心愛戀著的人莫名怨恨與報複著自己,都不會覺得輕鬆。她一方麵為照顧媽媽心力憔悴,一方麵要忍受他陰沉的恨意,自己個人的人生與理想差點因此斷送,這真是段難熬的日子,直到現在,她都不確定傷痛到底還有多久才能過去?她是真的覺得累了……
“我承認……當年分手的時候,我是說過傷害你的話,會令你傷心,但是請你相信我也並不好過。”她蹙著秀眉,輕輕地說著。
心思回到了八年前,他與她在天橋上分手的那一幕。那天,她與他約在公園見麵,她要與他交換“真心相愛”的答案,可是,她卻一大早被可言拖起來去機場送韓陌言。當她回來時,在天橋遇見了他,他先開的口,他先說明了他的“愛”連同他殘忍的拒絕。
是他先說得絕情的,是他先……
桑柔閉了閉眼,這瞬間無法直麵眼神越發森寒的他。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那天沒有去送韓陌言,她依然會與他分手,因為連莊欣儀都會說“做人不能自私,不能用愛的名義去拌住一個男人對理想的追求,對家庭的責任”。那時候的原哲,應該為他遭遇重大打擊的家庭負責,應該為他的理想去努力。
“對不起……我想,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努力試著愛上你……”她是這麽說的,她記得很清楚,她也很清楚,他誤會了——她不愛他。
分手了,好痛!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灰暗,眼角閃耀的淚水,無以言寓的心痛……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宿舍,捂著被子大哭一場。
她那麽愛他,那麽愛他啊!
因為愛他,所以才不想影響他的前途,不能拖他的後退,阻礙他為理想前進的道路。
誰都有理想,何況是一個男人,理想對於男人而言更為珍貴。她桑柔因為愛他,才說出“不愛”的話,因為不夠成熟,才選擇了以“不愛”為成全的理由。若是今天,若是現在,她即便要成全他,也隻會選擇其他更好的方式,而不是告訴他一句“不愛”吧?
這就是青春年少時,人不懂得如何處理情感,隻是單純地為愛付出,為對方做出自認為最好的成全……卻沒想到帶來多年來無法彌補的遺憾及傷痛,更沒想到他會那麽恨她……
桑柔卻從來不知道,她可以敏銳地感受到這個男人的恨,卻一直猜錯了他真正恨自己的理由。理由隻是韓陌言,一個關於謊言、背叛以及巧合的故事。
原哲終於不急不徐地開口,聲音較之前低沉:“這八年來,你也不好過?因為當年所說的話所以感到愧疚嗎?”
真的這樣嗎?那時候她的心裏不是隻有韓陌言嗎?表麵上是自己的女朋友,卻在他最需要關心的時候愛著別的男人,更過分的是……她說她未曾愛上過自己,心裏不好過是因為愧疚吧?
桑柔望著他抑製不住緊繃的神色,隱隱感覺這其中似乎還有著某些誤會,於是脫口而出:“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訴你,那時候我的確說了謊話,我騙了你……我對你說的不是真心話,隻是騙你的……”
天知道,她有多愛他!
“夠了!我都知道!”原哲突然打斷,聲音冷得像外麵的寒風。
桑柔驚訝地張開小嘴:“你知道?”
他知道她當年說的是違心之論,知道她其實是一直深愛著他?可是,那他為什麽要恨她?
原哲的手指已經在不經意中收在一起,他煩躁地拿起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根。該死的!他現在非常需要吸上幾口來穩定自己的情緒。
分手時的痛是他此生最大的痛,甚至比父親遭人誣陷,全家陷入愁雲慘霧還要叫人傷心氣憤!此刻,她親口承認了,竟然親口承認她騙他,說的都是謊言……簡直是將一把鋒利的刀,再次紮入他的胸口,而這次的痛絲毫不亞於從前。
那時候的他真蠢,被這張看似單純無辜的臉孔所欺騙,付出了滿腔的熱情與愛戀,恨不得為她放棄一切,隻希望得到她的愛,兩人能夠幸福地在一起。結果呢?事實那麽殘酷醜陋,她從頭到尾愛的是韓陌言,跟自己在一起隻不過是貪慕虛榮而已。
這是他人生的恥辱,被一個女人玩得團團轉,他怎能不恨?
煙被點燃,在兩指間有些顫抖。
無疑,這個女人一開口提問,也正好刺中了他的死穴。
他與她,到底是互相了解太多,還是了解得太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