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幕後黑手
以白中元的職業經驗判斷,除卻河漂、路倒這種受害人身份難以核實的案件之外,最令警方頭疼的有兩種犯罪模式。
一種是沒有計劃、沒有目的的「激情」犯罪,行兇者的情緒突然呈現亢奮或者失控,作案后逃離現場,如果沒有監控畫面、目擊證人抑或是決定性的確鑿證據,偵查的難度將會十分之大,周期也將很長。
另外一種則恰恰相反,犯罪分子處心積慮、籌謀多年,反覆權衡和推導案發後的利弊,在抹除犯罪痕迹之後確保能夠做到全身而退,此類案件極其打擊士氣消磨耐心,往往都是極其難啃的骨頭。
跨時長達二十多年的文物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之前白志峰說過:「胡巴不是衝動的人,我始終覺得那起鬧市槍擊案與他的行事風格很不相符。你記好了,以後不管任何時候,只要牽扯到胡巴的案子,一定要謹慎、謹慎、再謹慎,別人啖肉飲血,他可是吃人不吐骨頭。」
現在曲國慶又說:「唯一能告訴你的是,哪怕是在監獄裡面,這些年胡巴也沒有閑著。」
兩個人,兩句話,前後相隔了大幾年,無不在佐證一個令人擔憂的可能,出獄后的胡巴依舊會給警方上眼藥。白中元相信,如果他這些年真的那麼不安分,到時候就不是眼睛發炎的問題了,很可能會是失明。
或許是有關胡巴的話題太過沉重,也或許是兩人各懷心事,總之此時紛紛陷入了無言中,只有飄動的窗帘在輕輕拍打著玻璃。
因為光線問題,曲國慶的那張臉忽明忽暗,這讓白中元有些怔怔出神,不知道是不是該開口問詢關於蘇浩指紋的問題。如果問,等同於告知了曲國慶警方在懷疑他,而如果不問,指紋的事情短時內便成了謎。
白中元是個心思很細的人,儘管眼前這個人救下了自己和許琳,但這並不能洗脫文物泄密的嫌疑。尤其想到這是周然的養父臨終前的叮囑,更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或是疏忽,所以白中元不敢問,怕引起曲國慶的警惕。反之,在許琳、周然、秦時雨都為蘇浩作證的情況下,指紋出現在現場根本就沒有合理的解釋。
問或者不問,對白中元而言,似乎都是弊大於利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將疑問的種子埋在心底,等待合適的時機給予陽光和水分,助其破土而出。
到了那時,一切自然會揭曉。
……
沉默的氛圍下,曲國慶顯得憂心忡忡,白中元無法確定是不是源自於胡巴的壓力。如果是的話,此般遠慮後續勢必要多多留意;而如果不是,則證明曲國慶有著近憂。總而言之,無論公私,白中元都要儘可能的插上一手。前者是站在警方的立場預防犯罪,後者則是個人必須要報答的救命之恩。
托腮保持安靜的情況下偷偷觀察著,白中元內心中也激蕩著一絲絲漣漪,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曲國慶為什麼要給自己這樣的第一印象。胸有城府、處事老道、心細如髮、深謀遠慮,無論哪一點都很容易引起人的戒備和警惕。
恰恰,這正是白中元揣摩不透的地方,在眼前的局勢下,曲國慶不是應該更希望成為被警方忽視的目標嗎?
首先,當年的文物泄密案曲國慶本就有著嫌疑。雖說近幾年來警方沒有再於明面上繼續追查過,可作為當年的涉案人之一,他絕對清楚這樁舊案會重提,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需要個合適的契機。
其次,作為肉聯廠的物流承包方,曲國慶不可能不知道之前發生的命案,按照正常邏輯,他應該竭力保持低調才對。不管任何人跟命案扯上關係,都無法避免兩個局面,往小了說會影響聲譽,大了講生意也會受到波及。
再者,曲國慶與楚六指鬥了這麼多年,又「策反」了龐沖,那麼他一定知道此人和唐知秋之間的關係。而偏偏這個唐知秋身份成謎、心狠手辣,換做正常人必定會儘力淡化這層關係,曲國慶卻似乎在反其道而行。
最後,在車禍沒有發生之前,便已經有種種跡象表明102倉庫案的真兇就是楚六指,既然如此,曲國慶為什麼非要橫插一腳呢?如他所言,要借警方的手除掉死對頭,問題是完全沒必要把此事挑明。因為「借刀殺人」是很容易引人反感,更準確的說,是會拉低他曲國慶留給警方的印象分。
換做他人,抑或是換做其他的事件,都可以將其視之為誠實耿直,可偏偏他曲國慶是不一樣的,文物泄密案真相大白之前,他始終都會被警方重點「關照」,這對於一名商人來說,可是百害無一利的。
除非……
念及至此,白中元忽然想到了關鍵點,曲國慶表現出憂慮是有著一個轉折點的,那就是從說起胡巴開始。
結合轉折點去看,似乎上述種種有悖常理的言行舉止便有了合理的解讀,一切又都是曲國慶計劃好的。
他故意給白中元留下這樣一副印象,故意吸引警方的注意,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保住自己的一條命。
而這,完全契合在提到胡巴時他情緒的起伏和變化。
具體是不是,還需要做出求證。
……
曲國慶,回神。
「這人老了啊,總是喜歡思及往事,沉浸其中無法自拔,讓你見笑了。」
「理解。」白中元笑笑,起身削了個蘋果遞過去,「總是聽人說,當一個人開始懷念從前的時候,就意味著已經老了。雖說這當中有著一定的聯繫和道理,但我更願意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解析。」
「說來聽聽。」曲國慶彷彿興緻很高。
「感悟和遺憾。」
「怎麼講?」
「人活得通透以後,便會對人生以及自然產生更深層次的感悟,往往在這個時候便會想起往事來。緣由很簡單,因為少不經事時沒有豐富的接人待物經驗,從而生出了諸多遺憾,歸根結底還是不圓滿造成的。」
「嗯,說到了本質。」曲國慶點頭,而後又發出了感慨,「可話說回來,誰的人生又能夠真正的圓滿呢?」
「盡人事,聽天命吧。」白中元不想再深入的討論這點,太過傷感,於是話鋒一轉:「您是不是很擔心胡巴?」
「為什麼這樣說?」曲國慶放下剛剛咬了兩口的蘋果,警惕的神色中隱藏著濃烈的興緻。
「一切都在曲叔的情緒反應中。」
「情緒反應?」曲國慶微楞,少許苦笑,「你倒是觀察的仔細。」
「這麼說曲叔是默認了?」白中元也笑。
「什麼默認不默認的,我直接承認了。」曲國慶開始坦蕩起來。
「為什麼?」話說到了這步,白中元自然不會放過追問的機會。
「什麼為什麼?」曲國慶不知道是在迴避,還是沒有領會。
「為什麼這麼忌憚胡巴?」
「因為……」
這次,曲國慶聽清了問題,同時也陷入了為難的境地,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開始吞吞吐吐起來。
「因為什麼?」白中元催促。
唉……
避無可避,曲國慶只能是長嘆一聲,隨後壓著聲音說道:「你身穿警服,又是白志峰的兒子,想必應該聽說過二十多年前的那樁案子吧?就是那起讓警方損失慘重,犯罪分子卻全身而退的那起?」
「文物案,和泄密案。」白中元故意將案子做了拆分,一來是暗示曲國慶對當年的案子已經有了全面的了解,預防他誘導。二來也借「泄密」這兩個字來趁機敲打下對方,至少要將第一反應收入眼底才行。
事實證明,這樣的敲打是有效的,曲國慶流露出微微的訝異之色后才說道:「幾年卧底,我們始終沒有見到真正的幕後黑手不說,還暴露了身份,在那批價值連城的文物即將起獲的時候發生了致命泄密。蘇漢身死當場,其妻兒也遭受了瘋狂的報復,而我們幾個原本情同手足的戰友,也鬧到了徹底決裂的地步。」
「究竟是誰泄的密?」白中元直奔案件核心。
「不知道。」曲國慶搖頭,「事發之後,我們都接受了組織上的嚴格審查,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表明有人泄密。」
「而這也說明,你們其實都具備嫌疑。」白中元糾正著。
「沒錯,非黑即白。在沒有揪出那個泄密的內鬼之前,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戴著那頂隱形的寫有嫌疑人字樣的帽子。」這段往事,顯然是曲國慶無法釋懷的,在說話時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有著萎靡之象。
「那曲叔覺得誰最有嫌疑?」白中元繼續問。
「這個還重要嗎?」
「難道不重要嗎?」
「不重要。」話說至此,曲國慶盯住了白中元的眼睛,「這麼多年,省廳和市局始終在堅持暗中偵查,根本找不到任何有關泄密人員的指向性線索,說明這條路已經堵死了,只剩下了另外一條。」
「找到真正的幕後黑手?」
「沒錯,這是唯一的希望。」
迎著曲國慶的目光,白中元腦海中浮現出了之前思慮的種種,很快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曲叔,您之前承認了對於胡巴的忌憚,結合您剛才所說,我可不可以這樣認為,胡巴與那起案件牽連頗深。」
「是的。」
「有多深?」
曲國慶陷入沉默,嘴角一陣抽動之後,才長長的嘆息,憂慮之態盡顯:「如果這些年我打探到的消息沒錯的話,胡巴很可能就是警方一直在找的幕後黑手,就是他策劃了那一系列雲譎波詭的事件。」
「證據是什麼?」白中元內心已經波瀾大起,表面上卻故作著平靜。
「胡巴有個外號……」曲國慶停頓。
「屠夫!」白中元接話。
「你知道?」曲國慶詫異。
「知道些皮毛。」白中元想到了周然,看來後續還要再來次深聊才成。
「謙虛了。」曲國慶搖頭,「你可知道僅是查出這個外號,我用了多少年,又耗費了多少的心血?」
「……」
白中元沒有接話。
「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曲國慶有些激動起來。
「如果我猜的沒錯,這就是您「策反」龐沖的緣由吧?」白中元瞬間想到了關鍵點。
「是的。」曲國慶對此毫無隱瞞,「當年因為楚六指的暗中挑撥和教唆,龐沖背叛出賣了胡巴,導致他在一場關乎身家性命的競標中敗給了許長豐,氣急敗壞之後有了那起被抓了現行的鬧事槍擊案。」
「如此說來,是龐沖告知了您胡巴外號的事情?」
「嗯,是這樣的。」曲國慶點頭,「其實我之所以能從楚六指那裡把龐沖挖過來,起到決定性因素的並不是錢。」
「是安全。」白中元插嘴。
「你又知道?」
「之前不清楚,現在明白了。」
「說說看。」
「根本的原因在於——胡巴要出獄了。」
「你繼續。」
「我通過卷宗了解過胡巴,生性狡詐、心狠手辣,這樣的人往往報復心極強。當年因為龐沖的背叛而一敗塗地,出獄后胡巴自然不會放過他。龐沖真正害怕的正是這點,所以必須找個強硬的靠山。」說到這裡,白中元看了曲國慶一眼,「如果沒錯,他的投名狀就是楚六指的物流產業。」
「那你說說他為什麼選擇我,而不是楚六指?」曲國慶興緻盎然。
「很簡單,因為楚六指不如您靠得住。」白中元笑笑,「或者說,您能提供給龐沖更好的保護。」
「這次你可說錯了,論某方面的勢力,我可遠遠不如楚六指。」曲國慶跺跺腳,「至少在「地下」來說是這樣。」
「可您也有楚六指拍馬都趕不上的優勢。」
「什麼?」
「人脈和關係。」白中元直指本質,「說的更直白一些,您當過警察。」
「這算什麼優勢?」
「當然算,而且是能救龐沖的殺手鐧。」白中元知道曲國慶在套話,不過這些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於是也不隱瞞,「如果僅僅是穿過警服自然算不得多大優勢,關鍵點在於您曾經參與過文物案的偵辦。」
「龐沖看重的便是這點,他只要給出一條具備追查價值的線索,那必然會引起您的重視。而當年泄密事件撲朔迷離,省廳和市局始終都在暗中偵查,在這個時候若是您出面把線索拋出去,誘發的連鎖反應是不可想象的。」
首先,省廳和市局會密切關注曲國慶的安全,到時他想拉龐沖一把,簡直是輕而易舉。
其次,當年參與卧底行動的幾人,是最想把泄密真兇挖出來的,當曲國慶拋出線索,必定會主動湊過來。
最後,龐沖的檢舉如果證據確鑿,那麼他不僅可以順利抽身,甚至還可能有立功的表現。
綜上所述,當胡巴出獄之後,龐沖最好的選擇就是出賣楚六指,而恰恰曲國慶具備這樣的實力,同時又覬覦楚六指的物流產業。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們兩人聯合都是最合適的,能將彼此利益最大化。
聽完白中元的分析,曲國慶訕訕一笑,而後著重說道:「你要相信,我真正的動機是查清楚當年的案子。」
「我相信。」白中元也笑著回應,「但同時又能吞併對手的產業,何樂而不為呢?兩者相加,您無法拒絕。」
呵呵……
曲國慶又笑了笑,才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事情進展的還算是順利,就是沒想到楚六指會那麼狠。」
「一條人命,一起車禍,確實夠狠。」白中元點頭,「但反過來看,一切都是值得的。龐沖本就是罪惡滿盈,落得這樣的結局也是預料之中。至於我和許琳,也沒有什麼大礙,只是苦了曲叔您,平白無故的縫了這麼多針。」
「無妨,無妨。」曲國慶擺手,「用你的話說,回報遠遠大於付出,從結果上看,怎麼都是穩賺不虧的。」
「您覺得不虧就好。」聊了這麼久,白中元感覺有些累了,於是說道,「曲叔,這件事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您先好好休息。」
「正有此意。」曲國慶做著同樣的回應,「關於胡巴,我會一直盯著的,一旦有進展會立刻通知你。」
「有勞。」
「不必客氣,這同樣是在幫我自己。」
「那就回聊。」
「慢走。」
路過時,白中元看到許琳還在睡著,於是直接回到了病房,將門關好后開始回憶剛剛的那番對話。
談話中曲國慶透露的信息很多,整合、分析、判斷後白中元有了一點傾向,他似乎不具備泄密的嫌疑。
除此之外,白中元還做了個初步的推導,從最近獲知的種種來看,即將出獄的胡巴很有可能就是屠夫。
最有利的證據不是曲國慶所說的那些,而是一個細節。準確的說是白志峰說過的一句話,以及看似充滿巧合的時間點。
「胡巴不是衝動的人,我始終覺得那起鬧市槍擊案與他的行事風格很不相符。」
事出反常即為妖,如果一個人突然做出了與行事風格大相徑庭的事情,當中必然是有著貓膩可循的。
而恰恰,那正是「泄密案」發生不久時。
對於某些犯罪分子來說,這個世界上最安全、也最方便藏匿的地方是——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