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公平
第二天,晴。
當火紅的朝陽開始驅散黑夜殘留下的寒冷和潮濕時,白中元走出了樓道,抬頭看看碧藍如洗的天,仰頭深深吸了口氣。冰涼湧入鼻端,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了幾分,功效較之充足的睡眠似乎更好些。
支隊的食堂早早便開了,在裡面吃過一碗熱湯麵,白中元這才朝著會議室走去,今天的晨會無論如何都是要參加的。這不僅關乎後續的案情,也源於和方言關係的修復,最重要的是這次會議是政委牽的頭。
對於宋春波這個人,白中元多少還是有些看法的,說話做事慢條斯理的不說,一言不合還會搬出警紀黨章,這可能是心性使然,也可能是搞政工時間長了養成的習慣。總而言之,有些時候合不上拍子。
正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除卻上述的小毛病之外,宋春波這個人還是非常不錯的,工作中也好,生活中也罷,都能設身處地的為下面的人著想,但凡他呆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不錯的口碑。
會議室中,除了凍傷尚未痊癒的許琳之外,支隊各部門負責人已經全部到齊,在承受了方言的無聲指責以後,白中元坐到了謝江的旁邊。那股子殘留的羊肉火鍋的味道,熏得他有些頭暈噁心。
「你就不能換身衣服嗎?」
「我倒是想換,問題是有時間嗎?」謝江顯然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最近忙的腳不沾地,好幾天都沒回家了。」
「你有功夫吃火鍋,沒時間回家?」白中元譏諷的同時揮手扇著風。
「家可以不回,火鍋不能不吃。」謝江根本不搭那個茬兒。
「你們兩個嘀咕什麼呢?」這時,方言說話了,「交頭接耳的像什麼話,開會。」
……
晨會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由政委宋春波主持,主要是傳達上級會議精神,大體而言是每次都要強調的諸如強化使命、履行職責等思想性內容。因為上午市局還有會要開,講完便打算直接離開,經過白中元身邊的時候,留下了這樣一句話:「看你的時間,我們好好聊聊,你最近的狀態很不好。」
「忙完這起案子吧,或者等時間富裕了。」白中元點頭。
「隨時都可以找我。」
「好。」
與走出會議室的宋春波不同,方言一個多餘的字都不說,開口便是直奔主題:「周然,法醫的詳細屍檢報告出來了沒有?」
「已經出來了。」周然起身,開始做出介紹。
(1)何正的死亡原因是機械性窒息。
(2)排除掉冷藏車制冷機組導致的低溫影響,確定死亡時間是當晚九點鐘左右。
(3)屍體的右側肩膀和手臂存有淤青和挫傷圓斑,可以認定為兇手阻止其掙扎時候留下的。
(4)與前一名受害人瀋海濤相同,何正的雙腿存在很嚴重的凍傷現象,可認作為限制掙扎的原因。
(5)根據白中元給出的線索,對門神像後面的血跡進行了提取,加急的DNA檢測分析結果屬於同一個人。
(6)在心血檢驗中,發現何正生前曾飲用過大量的白酒。
(7)死者的血液和胃容物中檢測到了頭孢類藥物的成分,結合屍體徵象來判斷,其生前很可能出現過雙硫侖樣反應。
由此做出因果性推測,受害人在那個時候已經喪失掉了正常的行動能力,從而受制於了嫌疑人。
「什麼是雙硫侖樣反應?」方言皺眉。
「這個有著兩種說法。」周然不緊不慢的解釋道,「第一種單純的指雙硫侖,這是一種戒酒的藥物,服用該葯后即使飲用少量的酒,身體也會產生嚴重不適,而達到戒酒的目的。正常來說,反應時間在十五分鐘到一小時不等。」
「另外一種則是指服用類似的藥物,像頭孢菌素類藥物中的頭孢哌酮、頭孢曲松、頭孢唑林等等。其中以頭孢哌酮致雙硫侖樣反應的報告最多、最敏感,比如有患者在使用后吃酒心巧克力、服用藿香正氣水,甚至僅用酒精處理皮膚也會發生雙硫侖樣反應。通常會引起交感神經興奮性增高,造成心率加快、心肌耗氧量增加,使心肌舒張期縮短,冠狀動脈灌注壓降低,導致灌流量減少所致。」
「也就是說,嚴重的話完全可以造成人的行動能力喪失對不對?」方言不想過於複雜化,只想聽最明確的結論。
「完全正確。」周然不假思索的點頭,「雙硫侖樣反應,其嚴重程度與用藥劑量和飲酒量成正比關係,反應大多數為面部發生潮紅、眼結膜充血、視覺模糊、頭暈、噁心、驚厥甚至是死亡,十分嚴重。」
「那你覺得哪種可能性更大,是單純的雙硫侖還是頭孢類藥物導致的雙硫侖樣反應?」白中元忍不住問道。
「第一種。」
「為什麼?」白中元不解,「胃容物中提取到的不是頭孢類藥物嗎?」
「那我就解釋一下。」周然有條不紊的說道,「首先,通過許隊提供的線索來看,當晚襲擊他的那兩人應該很熟,並且來往較為緊密。從他們的對話中不難聽出,何正是個經常喝酒的人,這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服用頭孢后飲酒的危害;其次,如果犯罪嫌疑人想看到雙硫侖樣反應在何正身上出現,那就不能使用藥片,這會引起何正的防範,因此只能採用混懸劑、乳劑或者是注射劑之類的液體,畢竟液體比較容易做出偽裝。最後,胃容物中發現了殘餘的頭孢成分碎片,應該是出於兩個原因。一個是需要偽裝,另一個則是液體雙硫侖沒有達到嫌疑人預想的效果,從而追加了藥量。」
「那要怎麼追加呢?」謝江也忍不住了,「你剛才說用藥片會讓何正生起警惕之心,現在為什麼又這樣說,豈不自相矛盾了?」
「不矛盾。」周然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問題,直接說道,「之前我說過,雙硫侖的反應會在飲酒後十五分鐘到一小時不等,這是對於正常人來說。但總有個別人的體質會對藥物反應遲鈍些。」
「也有可能。」謝江點頭,「那嫌疑人怎麼要說服何正把葯吃下去?」
「只需要一個借口。」
「什麼?」
「是醒酒藥嗎?」白中元問著。
「沒錯,就是醒酒的借口。」周然很篤定的說道,「不管何正的體質如何,在服用了一定量的雙硫侖之後都會產生或多或少的負面反應。而那時嫌疑人便有了機會,將那種不適感歸結到了醉酒上面,讓其服用醒酒藥來進行緩解。顯然何正聽取了這樣的建議,否則胃容物中不會出現殘存的頭皰類藥片。」
「這個有沒有可靠的依據?」在打消了內部的疑慮之後,方言的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案件上面。
「當然。」周然是法醫,遵循的準則便是用證據來說話,「檢測結果顯示,何正血樣中的藥物成分較高,而胃容物中則相對較少。由此可以認定,在頭皰類藥物沒有產生作用之前,他就已經有了雙硫侖樣反應。」
上述的這些話說完,會議室陷入了寂靜,所有人的眉頭都深皺了起來,尤其是方言,臉色異常的凝重。
「老謝,最新的現場勘查和走訪情況如何,有沒有獲取到價值較大的線索?」
「我正想要說這個。」謝江揉了揉太陽穴,「結合目前的案情以及許隊給出的相關線索來看,可以確定那晚犯罪嫌疑人與何正一起吃的飯,在勘檢宿舍的過程中發現桌子上的擺放也滿足這一條件,可並未獲取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老謝,是不是相關痕迹都是屬於何正的,有關犯罪嫌疑人的已經完全被抹除掉了?」白中元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沒錯。」謝江點頭。
首先,何正宿舍的桌子上面擺放著殘羹剩飯,除了三個素菜之外,兩個盆子裡面盛的全部都是狗肉。根據桌子上的骨頭判斷,當時的食用量是非常可觀的,一個人的飯量再大,也不可能吃掉那麼多。
其次,桌子上有著三個白酒瓶子,其中兩瓶已經見底,另外一瓶剩餘大半,也遠遠超出了個人飲用量。
再次,現場提取到了屬於何正的毛髮以及指紋,但並沒有找到他的手機以及任何電子類的產品。
最後,屋子裡面沒有任何第二人存在過的痕迹。
這樣的結果,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但刑事案件的偵查就是如此,有價值的線索從來都沒有容易獲取一說。
宿舍中的痕迹被完全抹除,也就證明犯罪嫌疑人早有預謀,準確的說是從綁架謀害許琳那一刻起,何正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你在想什麼?」方言突然問。
「在想兩個相同的案件徵象。」白中元有些不解的說道,「瀋海濤的屍檢結果為雙腿存在凍傷,現在何正的屍檢結果也是如此,這應該不是巧合那麼簡單吧?如果不是,其中的聯繫又是什麼?」
「沒錯,我也覺得這點有問題。」謝江有點兒後知後覺的意思,「門神像後面的血跡做過檢測,確認是屬於何正的,再結合「153」這三個數字以及種種可疑點來判斷,基本可以確定何正就是殺害瀋海濤的真兇。換言之,雙腿凍傷這個屍體徵象是何正所使用的,怎麼最後又出現在了他的身上?」
「你怎麼看?」方言歪頭問著。
白中元苦苦思索一會兒,這才說道:「我的看法有兩個,第一個是殺害何正的人進行了模仿型犯罪,至於第二個……」
「是什麼?」方言催促著。
「殺害瀋海濤的兇手另有其人。」若非萬不得已,白中元著實不想說出來這點,畢竟這會將案情複雜化。
「中元,你的意思是何正和瀋海濤都是被同一人殺害的?」謝江頓時就皺起了眉頭。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啊……」目光注視著白中元,方言發出了一聲長嘆,「我就納悶了,怎麼最近的案子一個比一個怪。」
「越怪,不就越代表著值得深挖嗎?」這個時候,白中元可不會說泄氣的話,必須保持住昂揚的鬥志。
「你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不得已,方言望向了秦時雨。
「情況很不樂觀。」秦時雨苦笑著搖頭,「最近的天氣反覆無常,積雪在一凍一化間,會給勘查工作帶來相當大的難度。冷藏車附近除了存在大量的動物腳印之外,其他的一無所獲。最頭疼的是案發現場又被犯罪嫌疑人謹慎處理過,所以根本找不到任何指向性線索,目前來說毫無頭緒。」
「我知道了。」點頭之後,方言打開了卷宗,隨後開始做出階段性的總結。
(1)瀋海濤的致死原因是刀子刺穿了脖頸。
(2)院子裡面共發現了194枚腳印,其中有一部分是屬於葉止白的,他在偷取鞋子之後曾經進入過瀋海濤的宿舍。此人瘋瘋癲癲,病情鑒定表明有著嚴重的情感依賴症,並對流浪貓狗頻施善舉。
(3)殺害瀋海濤的作案真兇,是利用雙股繩從樹上盪進後窗的。
(4)塗抹了豬油的封條,是從外面封上的,刻意製造出了密室殺人案的假象。
(5)窗檯下面發現了狗的尿液,後來在角落處找到了衣物碎片,證明嫌疑人在反鎖房門后又進入過房間。
(6)丁亮於凌晨進入屋子是為了偷取三足洗的碎片,採用的方式較為低級,使用瀋海濤的照片進行了偽裝,並在鞋上套了塑料袋。
(7)在許琳遭遇襲擊的那晚,丁亮和葉止白都關在支隊,因此沒有作案嫌疑,但何正那晚行蹤目前未能確定。
(8)通過審訊以及相關證據可以得出一個初步結論,丁亮和葉止白並沒有涉案。
(9)丁亮的口供中表明,當瀋海濤死後,會有人前往肉聯廠對接三足洗碎片,只是目前還沒有現身。
(10)何正與宿舍中曾和人吃過飯,證實了許琳聽到的「地羊」之說。
(11)走訪何正的鄰居得知,他在下班前曾經接過一個電話,晚些時候要去倉庫那裡見一個人。
(12)何正被發現時已經遇害,死亡原因是機械性窒息。
綜合上述種種,可以找到相似點,比如何正和瀋海濤的死亡原因都在脖頸處,比如他們生前都與某個人有過接觸。不同的是前者約在了倉庫處見面,而後者則表現出了極大的恐懼,為了保命不惜去向交惡已深的神棍葉止白求助。又比如,他們兩人的雙腿都曾在遇害之前有了嚴重的凍傷,導致失去了行動能力。
結合這些來看,似乎印證了白中元最不想看到的推測,瀋海濤不是何正殺死的,而是另有其人。
換言之,案情正在複雜化。
暫時放下這些相似徵象之後,值得注意的問題也便浮出了水面。
第一,許琳遭遇襲擊的那晚,何正去了哪裡?
第二,跟何正吃飯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第三,何正的遇害到底是殺人滅口還是另有隱情?
第四,何正與瀋海濤的手機在哪裡,生活中常用的電子產品為何全都不見了?
第五,要找丁亮取走三足洗碎片的人又是誰?會不會就是殺害了何正與瀋海濤的幕後真兇?
第六,楚六指有沒有涉案?
細緻的梳理后,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想要繼續將案情做出推進,只有兩個方向。
一個是被動的盯防布控等待著取走碎片的人找上丁亮,另外一個就是主動調查楚六指,保不齊會有收穫。然不可否認的是,這兩點的把握性都不是很大,如此也就將警方置於了被動的局面中。
「我想再去何正遇害的現場看看。」左右都是沒有線索,白中元便打算再去一趟,上次還沒來及勘察,便被帶回了支隊,萬一有所遺漏呢。
「你覺得哪裡可疑就去哪裡。」或許是心存愧疚,方言很痛快的答應了下來,「我只有一個要求,必須保證自身的安全。」
「明白。」白中元點頭的同時,內心湧起了些許感動。
「我繼續帶人去走訪排查,爭取挖出一條線來。」謝江流露出了一股子罕見的狠勁兒。
「我先回解剖室了。」周然起身便走。
「師傅,我和你一起去吧。」心中有愧,秦時雨說話時底氣顯得有些不足。
「可以。」白中元點頭,他正有事情要問秦時雨。
「既然如此,那就散會吧。」經歷過那次談話事件后,支隊氛圍不僅沒有被破壞,相反還更加高漲了,這讓方言懸著的心徹底落了地。看著魚貫走出的眾人,他凝重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輕鬆之態。
……
在所有人都離開會議室之後,方言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封非凡的電話:「封局,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你說。」
「既然中元是清白的,那要不要把許菲的事情告訴他?」
「你指的是哪方面?」
「執行任務的事。」
「不必了。」
「為什麼?」
「這件事情很複雜,我能告訴你的只有一句話。」
「我在聽。」
「白中元記憶恢復的那天,就是他離開專案組的那天。」
「這對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方言的心中,忽然湧現了一股酸楚。
「你說的沒錯,這對白中元而言是不公平,甚至是有些殘忍,但眼下沒有別的選擇。」說完,封非凡嘆了口氣,而後道出了一句令人琢磨不透的話來,「案件告破的那天你會發現,有人承受了更多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