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那一晚
最初獲知薛東兩個孩子都患有白血病的時候,白中元對他是有著幾分同情和憐憫的,可隨著審訊的進行,當一系列案件真相浮出水面后,心中的憎恨與厭惡的情緒逐漸強烈了起來。尤其是現在說到潘雨時,露出的那抹包含著得意、淫邪和猥瑣的笑容實實在在的讓人感到反胃和噁心。
「繼續審,務必讓他把所有東西都吐出來。」重要的疑點解開之後,白中元已經有了離開審訊室的打算。他可以顧及薛東母親和孩子的感受,做出最大程度的體諒和包容,卻不會對冷血的劊子手心軟半分。
「記著,筆錄要做好。」謝江叮囑著兩名替換審訊的刑警。
「明白。」
……
來到外面時,天色已經放亮,入冬后的第一場霧來了。
「戒煙之後熬夜可真難受。」搓搓乾巴巴的臉,謝江從旁邊的樹上折斷一根樹枝叼在了嘴裡,「想什麼呢?」
「邱宇墨的事情,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卻又說不出來。」白中元掏出一片口香糖遞了過去,「還有張大根的死,後腦的腫脹痕迹究竟是怎麼造成的?從審訊過程中看,薛東貌似是不知情的。」
「依我看,你就是最近太累了,沒必要這麼疑神疑鬼的。」謝江拆著口香糖的包裝,「雖說在邱宇墨死亡的這件事上薛東給出的動機有些超出常理,可站在犯罪分子的角度去看是完全成立和說的通的。而且事實證明他們的算計的確起到了作用,薛東險些潛逃成功,邱宇墨也成功保全了柳莎。」
「我說的不是這個。」白中元皺眉解釋,「我想不通的是邱宇墨為什麼要把陳少華的斷指吞進肚子里。」
「這很好解釋,邱宇墨手裡沒有薛東犯罪的確鑿證據,所以退而求其次保留了屬於陳少華的把柄。要知道陳少華和薛東本就是勾連很深的,只要我們找到了陳少華,自然而然便能將薛東給挖出來。」
「老謝,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哪種?」
「邱宇墨和薛東做了交易,前者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柳莎,可其實並未算計薛東。相反,作為交換是在幫助薛東洗脫嫌疑。」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謝江沉思少許,接著說道,「陳少華潛逃之後,顯然不敢再出現在繁華的地段,最大的可能就是窩藏於山區之中,而制動液的更換遲早會導致車禍的發生。以這個作為前提,即便是我們根據斷指將陳少華列為了嫌疑,那麼最終也只能找到一具屍體,死無對證之下薛東自然就安全了。」
「嗯。」白中元點頭,這個邏輯倒是能夠說通,心中懸著的石頭也算是落了地。
「說完了這個,再說張大根後腦的傷。」謝江繼續道,「謀害張大根的那天晚上,是崔偉去實施的犯罪,薛東對有些細節不了解也是正常的,可惜的是隨著崔偉被沉江這點永遠都無法求證了。」
「我們應該相信周然的能力,她最後一定能夠給出清晰的鑒定報告。」白中元不想再去討論這個頭疼的問題,於是催促著,「盯緊點兒吧,盡最大可能把崔偉的屍體打撈上來,否則心裡還是不踏實。」
「這個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謝江疲憊的笑笑,「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吧,江中地形水流複雜,希望渺茫啊。」
「不扯了,給我開一張提訊證。」
「去哪兒?」
「看守所,找潘洋。」說完,白中元又問道,「對了老謝,潘雨送到了哪家醫院,現在醒了沒有?」
「我去問問,稍後給你回復,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守所?」
「不必了,讓小劉陪我一起就行。」白中元不想麻煩謝江,但自己一個人又不滿足提訊條件,只能臨時抓個人。
「那你稍等。」
……
看守所對於白中元而言可謂是輕車熟路,因為來之前已經打過了招呼,所以教導員王錚已經在等他了。
年歲來講,王錚較之白中元大了整整一輪,副處的級別比白中元的正科也是要高上半級。哪怕是白中元還擔任刑偵副支隊長的時候,也是差著半籌的,畢竟在看守所里教導員和所長是平級別的。
當然,這些並不能成為兩人交好的阻礙。
「中元,你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王錚也是剛到不久,見白中元穿著便裝,上去便來了個熊抱。
「老王,這熱情的有點兒過頭了啊。」掙脫開,白中元直奔主題,「我過來是了解一下潘洋的情況,治療那事兒處理的怎麼樣了?」
「已經上報給市局了,這不是等著呢嗎?」說起這個,王錚苦笑了起來,「這個潘洋可夠讓人頭疼的,抗拒治療不說,還故意製造恐慌。」
「製造恐慌?」白中元沒有和潘洋直接打過交道,邱宇墨案的時候抓捕和審訊都是謝江負責的,因此並不了解對方。
「就是宣揚艾滋病。」王錚示意白中元去辦公室談,「最近這段時間監倉緊張,在徵求了駐所醫生的意見后,便把她安排到了四人監倉裡面,沒想到第一天就鬧出了大動靜,咬人、吐唾沫,鬧得雞飛狗跳。」
「最後怎麼處理的?」
「還能怎麼處理。」開門,王錚示意白中元坐下,「沒辦法,只能騰出一間來,把她單獨隔離。」
「她折騰是因為得知感染艾滋之後的反應嗎?」
「說不準。」王錚一邊換衣服一邊搖頭,「不過駐所醫生倒是給了初步結論,說像是心理失衡性的焦躁症。」
「源頭是什麼?」白中元沒有想到潘洋現在是這種狀態,但既然知道了,那就必須多做些了解,從而保證稍後的談話能夠進行的順利。
王錚電話聯繫人後,這才解釋道:「我當時也不明白什麼意思,就往深處問了問,住所醫生是這樣說的。如果人是快樂的,大腦就分泌一種叫做多巴胺的益性荷爾蒙:若人整天焦躁不安、怒氣攻心,大腦就會產生去甲腎上腺素和腎上腺素的毒性荷爾蒙。算了,亂七八糟的我也說不清,就打個比方吧。」
「一個人如果做了有損他人、有損社會、招人怨恨的事情,如果因為證據不足一時無法受到懲處,那麼他自己內心的良知就會自我譴責並矯正這種惡行,於是大腦就會分泌出毒性荷爾蒙,導引他吃睡不香、煩躁不安、走向瘋狂。一旦悔改,大腦就會立刻分泌益性荷爾蒙,作出相應調節直至消除癥狀。」
「我明白了。」白中元何等聰明,一點便透,「也就是說,潘洋內心是掙扎的,無法做出清晰、正確的選擇。」
「是這個道理。」王錚點頭,「其實說的通俗一點,潘洋現在既認為犯罪是錯的,同時又認為是對的。」
「來,蓋章,我要馬上去見潘洋。」說著,白中元將提訊證遞了過去。
章蓋上,辦公室的門也被敲開了,王錚將提訊證轉交之後叮囑道:「小左,帶潘洋去二號訊問室。」
「是。」
「我和你一起去。」小劉追了上去。
……
看守所的訊問必須要保證兩個人,所以當潘洋到來之後,小劉也就留了下來。
這是第一次見到潘洋,雖說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看起來略顯蓬頭垢面,但白中元必須要承認,她還是挺漂亮的。與潘雨那種英氣勃發不同,潘雨的面相看起來更加溫潤,給人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自我介紹一下,刑偵支隊白中元。」
「潘洋。」
沙啞的聲音,讓白中元微微皺了皺眉,於是關心的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人在這裡,還能怎麼樣?」潘洋頭也不抬的自嘲著,「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走到今天這步都是報應。」
「我們能好好談談嗎?」
「不用那麼假惺惺的,想問什麼就問吧。」
這副抗拒的態度,讓白中元很不舒服,腦子一轉計上心來:「潘洋,你想不想知道柳莎現在的情況?」
「柳莎?」潘洋猛地抬起了頭。
「沒錯,柳莎。」白中元很滿意她的反應,於是繼續引導著,「有件事情不知道你清不清楚?」
「什麼?」潘洋黯淡的眸子里開始有著光芒復甦。
「那天晚上,柳莎是想殺了你的。」
「怎麼,是想讓我感恩嗎?」潘洋臉色一變冷笑著,「讓我感謝人民警察,是你們及時趕到挽回了我的一條賤命?」
「不是。」白中元自動忽略了話中的尖酸刻薄,耐著性子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即便是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及時逮捕柳莎,她也不會真的殺害你。」
「真的?」
「真的。」
「我不信。」潘洋搖頭,「她那麼恨我,怎麼可能會放過我?」
「不管你相不相信,這都是事實。」白中元繼續解釋,「在那起連環殺人案發生期間,柳莎的確是在不斷的通過施加壓力和心理暗示來折磨你,可你也應該清楚她那時已經患上了精神疾病,就像現在的你一樣,站在路口徘徊、躊躇、茫然。那個壞的柳莎想殺了你,可那個善良的柳莎,卻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的。」
「……」
潘洋沉默。
這是個好的訊號,於是白中元趁熱打鐵道:「其實你應該有著切身體會,柳莎一直都是處於掙扎之中的。」
「是,是我對不起她。」潘洋的聲音有了些哽咽。
「你想知道柳莎現在過得怎麼樣嗎?」
「嗯。」潘洋強忍著眼淚點頭。
「她的病情鑒定報告已經出來了,很有可能不會承擔太多的刑事責任,而解開心結之後她也已經開始積極接受治療,病情正在向著樂觀的方向發展。還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趙元昊已經決定向她求婚了。」
「真,真的?」潘洋的反應很大,嘴唇哆嗦的同時,雙手也顫抖了起來。
「你知道我最大優點是什麼嗎?」白中元笑著問。
「請講。」
「我從來不撒謊。」
「謝謝,謝謝你。」稍愣之後,潘洋狠狠的點頭。
「作為交換,我也有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您說。」
「接下來的談話,你也不要撒謊,可以嗎?」
「可以。」咬咬嘴唇,潘洋狠狠點頭。
……
訊問簡述:
自古以來,擺脫貧困的方式無外乎兩種。向左,腳踏實地的勤勞致富;向右,尋縫覓隙發不義之財。
或許是沒有抵抗住誘惑,也或許是天生便有著好逸惡勞的本性,總之潘洋最終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圈子一旦涉足,想要掙脫出來那就難了,只能如落於泥沼般的越陷越深。
在進入夜色之初,潘洋便和薛東達成了合作協議,後者負責挑選「優質」客戶,前者則包管服務到位。這種服務潘洋自己會做,也會介紹相同圈子的姐妹們,狼狽為奸之下當真賺了不少的錢。
一直到,柳莎的介入。
本為鄰里,又以姐妹相稱,潘洋和柳莎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因此對柳炳權和蔡湘琴所做之事一清二楚。多少個夜裡,後者說起被阻撓的愛情都會哭的撕心裂肺,而後者所能做的只有無聲的陪伴。
如果可以再次選擇,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潘洋一定不會多那句嘴,一定不會說出女人也可以賺大錢的話來。可當時,她感覺做對了,因為她看到那張漂亮的臉蛋兒上浮現出了笑容,看到那雙純凈的眸子里迸發著希望的光芒。
這一切,都毀在了那個陰雨綿綿的晚上……
當薛東提出要柳莎去陪一位重要客戶的時候,潘洋的心裡慌了,她很清楚柳莎的個性,更清楚所能接受的底線是什麼,於是便苦苦相勸著。可她低估了人性的慾望,無論是那位重要客戶垂涎美色的淫慾,還是薛東見錢眼開的貪慾,都已經磅礴噴涌了出來,除了柳莎沒人能夠掐滅。考慮到柳莎本身也急需要一大筆錢,於是潘洋一咬牙一跺腳,便有了那起人神共憤的迷奸事件。
而這,也讓她和柳莎的關係徹底決裂。
潘洋無數次安慰自己,時間是治癒創傷的良藥,柳莎總會有原諒自己的一天,畢竟那樣做出發點也是為了她。然而和解的那天還沒到來,薛東的追魂令又到了,並說柳莎若依舊不同意便再如之前那般如法炮製。
這一次,潘洋真的怕了。
一來,她發現自己聯繫不上柳莎了;二來,每每午夜夢回,都會被罪惡感啃噬的痛苦不堪。
那晚,客戶心生不滿拂袖而去。
那晚,薛東氣急敗壞不擇手段。
那晚,潘洋借酒澆愁人事不省。
也是那晚,兩名確診了艾滋的男子悄悄推開了潘洋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