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7

  盧默成無言以對,低著頭說道:「你說得對。我沒聽你的勸告,貿然實施刺殺行動,我已經給上面發電報了,我承擔全部責任。對不起。」


  「事到如今,對不起有什麼用?」


  看著盧默成的樣子,林重又忽然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事情已經發生了,這樣於事無補。倆人坐下來,盧默成說道:「我向你坦白,一個月前,我派咱們大連地委行動隊的隊員跟蹤翟勛和廖靜深,摸清他們的活動規律,伺機刺殺。在把翟勛寫到黑名單上的那一刻,我明明知道不該寫,但是我還是寫了。」


  「我——」


  「你什麼也不用說。」盧默成接著說道,「我現在能理解並感受到,你阻止我刺殺翟勛和廖靜深是正確的。我為當初不聽你的勸告而悔恨。真的,檢討信我都寫好了,正準備發電報。你看——」


  林重看完盧默成的檢討,問道:「開什麼玩笑?這麼長,還沒發完就會被無線電測向車鎖定,你這不是昏頭了嗎?再說了,現在這個時候,你給上面提出你要自己降級,那我怎麼辦?大連地委的組織結構怎麼辦?你考慮過沒有?」


  盧默成苦笑道:「我真的昏了頭了。你今天來找我,不會只是想教訓我的吧?」


  「當然不是。」林重說道,「老盧,上次他們逮捕了那些地下印刷廠的同志,是因為咱們內部有叛徒,而對於刺殺行動,他們卻全然不知,這是為什麼?」


  盧默成苦想一陣兒,抬頭說道:「這很正常啊!咱們地委的行動隊,僅限於我和少數幾個核心高層知道,而且是由我直接領導的……噢!你是想說,這叛徒不知道行動隊的刺殺計劃?這就說明——」


  「說明他還沒有進入你們的核心領導層,他給神谷川提供的那些情報,僅限於他目前的職位。」林重補充道。


  「那這職位的人可多了去了。」盧默成說道,「總不能全都懷疑和防範吧?那工作可就沒法開展了。」


  「對,所以目前咱們應該先觀察。叛徒的價值在於能否提供有用的情報,只要這個神秘的叛徒繼續給神谷川提供情報,那他總會露出馬腳的。」林重說道。


  周二,鄭培安坐在車裡,靜靜地看著路對面咖啡館玻璃窗跟前坐著的林重和陸遠南。他忽然想起幾年前在上海和林重最後一面的場景,又跳躍著想到自己被特科紅隊的人抓到,然後利用自己手錶帶內一直藏著的曲別針,打開那手銬飛奔而逃的情景,當然,還有之後他們陸調會上司洪鳴山的死……一晃幾年過去了,他覺著自己必須給這一切的忠誠與背叛找個答案,然後不聲不響地畫個句號。


  「剛才看清楚了嗎?」不知過了多久,鄭培安還在走神,陸遠南突然坐進車裡問道。


  鄭培安點點頭,陸遠南又補充道:「這個林副科長,是典型的日本人的死忠!磨牙吮血,殺人如麻!我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一切裝備,下一步就看你們的了。」


  「我自己還需要一把槍,還有消音器。」鄭培安淡淡地說道。


  「早給你準備好了。」


  陸遠南說著,從後座拿出一本厚厚的書。鄭培安把它翻開,裡面藏著一把槍和一個消音器。


  「誒?你不會想要單獨去暗殺他吧?」


  「你只負責提供武器和名單,至於暗殺的方案和順序,我會周密考慮的。」


  幾天之後,當安藤智久得知大連港碼頭上空騰起硝煙的時候,他估計,梅津美治郎該給自己打電話了。


  果不其然,十分鐘后,梅津的電話來了。安藤智久唯唯諾諾地接完電話,皺起眉頭,把神谷川叫了進來……


  之後,廖靜深坐在林重的車上,對他說道:「……所以神谷次長的意思是,一定要給梅津長官一個交代,否則……」


  「那我們該怎麼做?」林重問道。


  「很簡單,碼頭上的那些工人,有多少抓多少,然後挨個用刑!」廖靜深笑道。


  「這恐怕有些難辦。」林重說道,「每天在碼頭工作的工人少說也得三五百個,咱們一缺人手,二沒地方可以關押他們。」


  「這些你都不用操心。地方有的是,人手嘛——憲兵隊和其它一切軍警憲特機構都會參與的……」


  之後的幾天內,那些工人一隊隊地被荷槍實彈的憲兵押著,走進那些分佈在關東州各處的審訊點。林重在充滿煙草味和血腥味的審訊室內,伴著時不時鑽入耳朵的慘叫,目睹了數不清的刑罰。除了幾個熟悉的工人的面孔,他不知道剩下的這些工人里誰是章魯的人,原以為總有人挺不過去,會因此而招供。可冗長的審訊過後,他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根本就沒人招一個字。


  這無疑是讓林重頗感欣慰的,而又是讓廖靜深和神谷川非常頭疼的。當廖靜深把厚厚的一摞審訊記錄抱在神谷川的桌上時,神谷川問道:「廖科長,五百多個工人一個都沒招?」


  「是的,所有的口供都是空白的。」廖靜深狼狽地說道,「神谷次長,我覺著是否真的是自然起火?」


  神谷川一拍桌子怒道:「混蛋!你們根本就沒查過關東州消防記錄!關東州從幾年前開始,火災記錄由原本每年幾十起突然猛增到每年上百起!難道這不足以說明問題所在嗎?我最恨別人質疑我的洞察力!」


  「神谷次長,那您認為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廖靜深頭一次表現出不耐煩的表情,這讓神谷川更加惱火了:「我讓你們用盡所有手段,你們照做了嗎?」


  「我們當然照做了,而且有幾個工人已經被活活打死了,碼頭上現在根本沒人敢去,這……」


  神谷川背過身去,擺了擺手,冥想一陣之後說道:「一,把他們全部釋放。二,你們自己發展工人裡面的線人,及時了解情況。三,在媒體上公布,凡是能提供有效線索者,賞金一百日元!」


  廖靜深苦笑著走了出去,在辦公室對林重吩咐一遍,林重說道:「科長,這麼多天的審訊已經讓弟兄們累得夠戧了,能不能先休息一陣兒……」


  「不能!」廖靜深板著臉說道,「誰不想休息?我也想!問題是休息的代價是什麼?碼頭倉儲里的五百噸物資全被燒了。我給你說,這案子要是破不了,我看咱們都可以永久地休息了。」


  廖靜深又說道:「你讓他們馬上去各自發展線人,越多越好。我去聯絡媒體,把賞金公布出去。雙管齊下!」


  接下來的日子裡,林重依舊吃不香睡不著,童娜每天早晨起來依舊責怪他昨晚做了噩夢。當然,這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


  讓林重頗感意外的是,一天傍晚,盧默成突然拎著東西來到了家中。童娜開門時也感到很驚訝,盧默成則很自然地笑著說道:「我來看看你們和我的大侄子。」


  趁著童娜張羅著去做飯的工夫,林重把盧默成拉進書房問道:「你來的這麼突然,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要不說還是你聰明。」盧默成收起笑容說道,「我剛得到消息,滿鐵調查本部的情報課課長張進被暗殺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咱們的同志……」


  「誰幹的?」


  「反正不是咱們的人。」盧默成說道,「我半小時前得到的消息,正好開車路過你家附近,就趕忙過來提醒你一下。」


  林重默然了,這是他第一次聽說跟自己一樣的潛伏者被刺殺。這個消息讓他惶然地認為會馬上發生在自己身上,並且為此感到深深地恐懼。


  童娜絲毫不知林重的憂慮,見盧默成來,她很高興,拿出大連女人的豪爽,給盧默成敬了幾杯酒。見林重沉默不語,童娜碰他一下問道:「怎麼了你?老盧沒來你不高興,老盧現在來了,你還是不高興。」


  盧默成笑道:「他肯定是累的。對了童娜,這段時間關東州很不安全,你和童童……」


  「我和童童要少出門,盡量別獨自回家——我耳根子都被這些話磨破了,他每天都在我耳邊嘮叨。」童娜看著林重說道。


  飯後,童娜帶著童童上了樓。盧默成對林重說道:「我明白你的心情,這段時間還是要讓童娜多加註意。你下班后盡量馬上回來,推掉那些無謂的應酬。」


  林重當然明白這種做法的必要性,可他又陷入了沉思。


  陸遠南這段時間給柳若誠打了很多電話,但對方一聽是他的聲音,立刻就掛上了。陸遠南倒了杯紅酒,靜靜地想了想,柳若誠對待自己的這種態度和林重的存在,立馬被他關聯起來了。他去找鄭培安,一見面就不耐煩地問道:「鄭先生,你完全不聽我指揮啊?」


  鄭培安冷笑道:「哥們兒,我好像說過很多次,除了戴老闆,沒有任何人能擁有指揮我的權力。你到底想說什麼吧?」


  「我那名單給你兩個月了,你們刺殺的儘是一些像滿鐵情報課的張進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你們怎麼不按照順序來呢?」


  「這就有點可笑了。」鄭培安說道,「你到底懂不懂刺殺?我跟蹤林重好幾次,發現他早有防備,謹慎得很。你讓我如何下手?還什麼『按順序來……』你以為這是數數兒呢?」


  「我很懷疑你的動機。」陸遠南說道,「我再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


  「喲?這算是最後通牒?你說說,如果不成呢?」鄭培安笑道。


  陸遠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據我所知,你的父母還在重慶,如果你不按我說得做,那我就給老闆拍一封電報,你看看老闆是信你還是信我,後果你自己承擔。」


  鄭培安看著他的背影罵道:「操你媽的!」


  鄭培安其實不是對林重沒有殺心,他也曾暗自跟著林重,儘管他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但是為了弄清林重的真實身份,他悄悄地把向林重舉起的槍又放下了。


  而他現在知道了,有的事情是無法抉擇的。


  這天,鄭培安的車停在離林重家不遠的地方。一個郵遞員敲了敲林重家的門,遞給開門的童娜一個包裹。正在切菜的林重聽見童娜出去開門,於是警覺地跟出來問道:「什麼東西?」


  「一個包裹,說是寄給咱們的。」童娜說道。


  「誰會給我寄包裹呢?」林重看著包裹上潦草的字跡,又問道,「你簽收了嗎?」


  「他也沒讓我簽收啊!」童娜茫然道。


  林重拽住那郵遞員問道:「這包裹不用簽收嗎?」


  「不用,我已經幫你們簽了。」郵遞員背過身去,邊說邊騎上車,猛地一下飛奔而去。


  就這幾秒,林重越想越覺得不對,輕輕地在耳邊晃了晃包裹,聽見裡面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把將包裹扔到了門外,對童娜大喊一聲:有炸彈!然後將她撲倒在地。


  轟地一聲,氣浪從倆人身上掠過,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童娜緩了好久才站起來,而林重已經飛奔出去追那個郵遞員了。


  那郵遞員騎出幾百米,在街角把車一扔,氣喘吁吁地上了鄭培安的車。開出去很遠,確定沒人追上來之後,鄭培安問道:「辦成了沒?」


  「辦啥子喲!本來他老婆要是把包包拿進去就沒事兒了,誰知道這龜兒子——」那郵遞員操著川音說道。


  「什麼?他老婆也在家?」鄭培安把車一停說道,「我不是說了嗎?要是他老婆在家,你就說找錯門了。」


  「老子管不了那麼多,刺殺行動哪兒來的這些規矩噻?」郵遞員往座位上一靠說道,「老子入了袍哥會以後,從南到北,殺人從來都是不計後果,只是完成任務拿賞錢。」


  鄭培安忿忿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將車開走了。


  林重追出去之後,連郵遞員的影子都沒見著,又回到家,看著童娜和從屋裡出來的童童,一把將她們摟在懷裡,輕輕地在她們發抖的身體上拍著。


  一小時后,廖靜深帶人來到林重家,在門口看著滿地的碎片,讓樊曉庵去提取那輛自行車上的指紋,又對林重問道:「用不用讓翟勛的人在你家門口蹲兩天?」


  「用不著,他們在暗,咱們在明,也不可能讓弟兄們總盯著我家。」林重說道。


  「也對。」廖靜深笑道,「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就地擊斃。」


  接下來的幾天里,林重一有時間就往家裡打個電話,似乎只有聽見童娜的聲音才能讓他安心。


  昨晚鄭培安下了整整一夜的決心,他知道,明天就是期限的最後一天,他要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自己從不了解的林重,當然還有一個更加真實的自己。


  第二天,童娜把童童送進幼兒園之後就上街買菜去了。一小時之後,她剛回到家,就見一個男子形色惶恐地跑來說:「嫂子,我是林副科長的弟兄,林副科長出事了,我們廖科長讓我來接你和孩子去看他。」


  童娜瞪大眼睛問道:「他早晨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什麼事了?」


  「好像是遇刺了,很危險!」


  童娜二話不說,跟著男子上車之後,覺著司機有點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等車到了幼兒園,童娜接上孩子,被車拉著一路飛奔而去,見這不是朝醫院方向開的,於是問道:「你們不是說在南滿鐵路醫院嗎?這是相反方向,你們走錯了吧?」


  一直偽裝成司機的鄭培安笑道:「你老公當漢奸,他的人生方向才走錯了!」


  「你們不是警察部的!」童娜知道上當了,剛想掙扎,就被槍頂在了腦門上。


  鄭培安扯下假鬍子回頭笑道:「怎麼嫂子,不認識我了?」


  到了下班時間,林重剛到家門口,就被一輛車攔住了。那車裡的人把童童的書包和童娜的發卡遞給他,林重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人笑道:「林副科長,跟我走一趟吧!」


  林重心裡又氣又急,一把揪住那人的領子,壓低嗓門問道:「你們把我老婆孩子怎樣了?」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掰開他的手:「問這麼多幹什麼?去了你就知道了。」


  林重知道這種事兒是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無奈之下,他跟著那人來到郊外一所廢棄的工廠。


  下了車,那人先搜了他的身,把槍下了。這工廠的二樓角落的泥灰里長滿雜草,沒有一塊完整的窗戶,偌大的空間里瀰漫著陰暗的霉味兒。


  「我老婆和孩子呢?」林重焦急地問道。


  這時,鄭培安握著一把上了消音器的槍,悄悄地從林重身後的房間出來。他咬牙切齒地對著林重的後腦勺慢慢地扣動扳機,但是又在即將發射的一剎那,鬆開了。


  鄭培安對那個手下示意,待他退出去之後,陰陽怪氣地說道:「別來無恙啊!林重!」


  林重覺著這聲音非常熟悉,他轉過身,見是鄭培安,突如其來一陣欣喜,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林重情不自禁地上前伸開雙臂,想擁抱鄭培安,卻見他舉槍呵斥道:「別動!」


  「兄弟,是我啊!林重!」


  「廢話!我當然認得你,但我現在不知是該叫你林副科長呢?還是該叫你老大呢?」鄭培安憎惡地後退兩步說道,「我他媽的拿你當大哥,你他媽的拿我當戇大!」


  「培安,你的嘴怎麼了?」林重見他的嘴唇上那道豎著的疤,瞬間明白了鄭培安就是「收割計劃」中提到的「鷂」。


  「刺殺偽外交部長陳籙時,拜日本人所賜。」鄭培安用槍指著林重說道,「我明擺著告訴你,連陳籙和唐紹儀都死了,你今天也難逃一死。但是你死之前,得原原本本告訴我,你他媽到底是什麼身份?否則,你死了,你的老婆孩子也活不成!」


  「她們現在在哪裡?你讓我見她們一面。」林重問道。


  鄭培安沉思片刻,腦袋朝身後的房間里一歪,用槍指著林重進去。童娜和童童被綁在椅子上、堵著嘴,朝林重嗚嗚地叫著。


  林重觀察到童娜和童童的身上沒有傷,而且那麻繩綁得也不算緊,應該是鄭培安親手綁的,他的心總算放下了。他靜靜地分析了片刻,覺得鄭培安如果想殺自己,那就不可能再糾結自己的身份。他之所以糾結自己的身份,是因為他現在可能認為自己是日本間諜,但又會從自己離開上海之前策劃的那場計中計當中意識到了些什麼。共事多年,他很了解鄭培安,鄭決不是一個濫殺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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