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5
神谷川閉上眼睛點點頭,說道:「我有個朋友,在北平被共產黨和軍統的人聯手刺殺了,本來他們只是刺殺天皇特使的……以後你們多加小心吧!」
林重走在路上,一直回憶廖靜深的話。他覺得廖靜深似乎早就知道陸遠南跟蹤自己和柳若誠這件事,並且對這件事了解得更多。而對於那份從重慶發來的神秘情報,林重已經斷定,在軍統內部,有了極其危險的內鬼。
林重直接去了柳若誠的辦公室,見面就問道:「能不能再幫我個忙?很緊急!」
柳若誠伏案辦公,頭也不抬地說道:「不能。」
「我沒開玩笑。」
「我也不開玩笑!」柳若誠罵道,「滾!姐最近煩著呢!」
林重嘆口氣想走,有被柳若誠叫住,問道:「說吧!這次又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
「你小點聲!」林重說道。
「我的公司,我的辦公室,而且下班時間,就剩我一個了,你怕什麼?」
林重又急又氣,在屋內仔細檢查了好幾遍,發現沒有竊聽裝置,於是壓低聲音說道:「你不知道,因為日蘇開戰,特勤課和我們特調科已經盯上你了。陸遠南跟蹤你,就是這個原因……」
「我鄭重向你宣布,從今天起,我不認識什麼陸遠南陸遠北的,而且以後凡是姓陸的,一律不許進我公司。」柳若誠放下筆說道。
「那你公司那個負責接待的小陸姑娘呢?辭了?」
「關你屁事!哎林重你行啊你?你對我這兒的漂亮小姑娘記得挺清楚啊?」柳若誠罵道。
「我發現你最近脾氣很暴躁,而且學會了說髒話。這很不好。」
「本小姐以前就會,你別裝傻,弄得像你沒說過似的。你到底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我要去參加舞會了。」
林重趕緊道出實情,柳若誠罵道:「我就知道,你一說幫忙,就肯定是這種事兒。你是不是又想讓我去給他泄露情報?」
林重豎起大拇指,可柳若誠罵道:「滾!現在就滾!我沒空!」
柳若誠說著開始收拾坤包,林重又好言相求,見不管用,只能說道:「這樣,這忙不用你幫了,我用一下你這裡的打字機,總可以吧?」
柳若誠往旁邊一指,林重乖乖地坐到打字機跟前,按照廖靜深之前對『收割計劃』的描述,打出了一份情報,對柳若誠說了聲謝謝就走了出去。
柳若誠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懊悔,本想去追,可一念之間,又咬著牙把門關上了。
林重無奈之下帶著相機和情報去找陸遠南,倆人相約在味藏料理店吃飯。一見面,陸遠南就一個勁兒地陪著不是,舉起酒杯說道:「兄實屬誤會了,其實我是接到了——」
「我知道,你是接到了上面的通知,這我也接到了,只是晚了一些。」林重說著,打開公文包拿相機的時候,故意把那張情報露出半截,然後把相機遞給陸遠南。
「酒,我就不喝了。這幾天事兒太多,保持頭腦清醒比較好。」林重說著,夾了一塊兒壽司,又說,「給你提個醒,最近共產黨和軍統那邊對咱們這種人盯得很緊,各地的刺殺案層出不窮,而且我估計你我已經上了他們的黑名單了……你先吃著,我去衛生間。」
林重走出包間,在衛生間里對著鏡子站著。他不確定陸遠南是否會按照設想的去打開公文包,窺探那個「收割計劃」的情報,但是他希望陸遠南會這麼做,所以他在衛生間多待了一會兒。
回包間后,林重又跟陸遠南客套了幾句。那公文包看似原封不動,林重心裡有些沒底了。
回到家,林重把那份情報燒了。這幾天稍微地輕鬆了一點兒,這種輕鬆讓他有了更多的時間面對童童和童娜,也讓忘記了多重的間諜身份,而發現自己居然還是一個父親、一個丈夫。那天他去幼兒園接童童,當父子倆路過一個兒童玩具店的時候,在櫥窗跟前站了很久。櫥窗里,一個精巧的兒童木馬搖椅吸引了童童。
林重是帶著那個木馬搖椅和童童一起興高采烈地回家的。童娜在廚房裡炒著菜,而林重則躺在搖椅上,看著童童歡快地在木馬上搖來搖去。這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林重正在心安理得地享受,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在幹什麼?」電話那頭的廖靜深問道。
「在陪兒子。科長,您呢?」林重問道。
「我在陪老婆。你家人都沒事兒吧?」廖靜深問道。
林重聽出了這話中的反常,問道:「沒事兒啊!您有事兒?」
「啊——我沒事兒,就是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廖靜深問道,「關於那個計劃,你安排的人手有消息沒有?」
「目前還沒有。」
「嗯。前一陣兒咱們都忙翻了,這幾天也沒啥事兒,你就在家休息休息,抓緊時間好好享受吧!」廖靜深又囑咐道,「照看好老婆和孩子。」
廖靜深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和意味深長的叮囑,讓林重又不安起來,這通電話讓他陡然覺得,這種美好是突如其來地短暫而恐怖。
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廖靜深把他叫到辦公室,突然說道:「等會兒跟我一起去參加個老熟人的葬禮吧!」
林重不明就裡地看著他,又聽他解釋道:「憲兵司令部刑事課課長老王——王一鳴的。」
「他死了?」
「嗯。我那天給你打電話,本想說這事兒,但是聽你在家陪老婆和孩子,就沒想讓她們害怕。當時我也是在家接到的神谷次長的電話。」廖靜深看著窗外說道,「他是海城的,你知道吧?據說那天晚上他開車帶著老婆和小舅子趕回去給他爸過八十大壽,是在半道上被截殺的,那車都被打成篩子了,而且是拿衝鋒槍掃射。據現場勘查,兇手也是開車跟了一路,而且不是一個人乾的。」
「他們三個全死了?」
廖靜深點點頭說道:「顯然他們都看見了兇手的面目,不殺他們就太說不過去了。當然,他孩子因為在新京上學而躲過了一劫。對了,那天翟勛本想給你打電話通知的,被我攔住了。你這個發小,粗中有細,還真夠意思。」
儘管林重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是誰幹的,但他還是問道:「那這是誰做的?」
「等會兒去了你就知道了。」
倆人一路無語,但是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從墓地回來,林重仍然在想著剛才陸遠南介紹這案子的細節:王一鳴的屍體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狗漢奸的下場!』
「我回去了,我給神谷次長請了個假,這幾天得陪著你嫂子去醫院看病,所以咱們科里的事兒就交給你了。」廖靜深憂心忡忡地說道。
「嫂子什麼病?」林重問道。
「具體還說不清楚,就是一直說她胸口疼。」廖靜深說道,「所以準備換個醫院去拍片子。」
林重沒去特調科,而是直接去了盧默成的畫廊里。見他來,盧默成似乎早已忘掉了上次的不快,殷勤地招呼著他進了裡屋。
「看你這樣子,一定是知道那件事了吧?」盧默成笑道。
林重點點頭嘟囔道:「你們下手夠狠的。」
「你這是什麼話?冤有頭債有主,其實我們也沒這麼干過,問題是他們三個都看見咱們的人了,而且他小舅子還掏槍回擊……」
林重擺擺手,捏著鼻樑說道:「我剛參加完他的葬禮,我都知道了,就是隨口說說。」
「我們的下一個目標是——」盧默成能理解林重此刻的擔憂,又嘆口氣說道:「算了,你不知道也好。咱們不談這事兒了,對了,關於『收割計劃』,陸遠南那邊有沒有消息?」
林重把自己的所知說了一遍,盧默成問道:「那就是說,廖靜深在軍統里有卧底?而且你也不確定陸遠南是否按照你設想的,偷窺了你列印出來的那份情報?」
林重點著頭說道:「假如他沒按我想的做,那這就得看『鷂』和『農夫』的造化了。」
林重接著說道:「我得走了老盧,把童娜和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裡,我不放心。」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們。」
「過陣子再說吧!」林重說道,「你們的黑名單里已經少了一個人了,儘管王一鳴的死在關東州挺轟動的,但是我還是要勸你們穩一穩,因為他的死可能已經讓其他人有所防備了。」
陸遠南這幾天一直在焦急地等待『鷂』和『農夫』的到來,按照以前的約定,應該就是今天了。所以陸遠南早早地來到了大連港,他看見了幾個熟悉的面孔,那是翟勛和他的手下。很顯然,他們揣著槍,等待著『鷂』和『農夫』的到來。
看見陸遠南,翟勛只是客套了幾句。而陸遠南思量再三,向負責把守的警察和憲兵出示證件之後,順利地進入了港內。
看著那麼多人從船扶梯上慢慢地走下來,陸遠南真恨自己沒多長几雙眼睛。他仔細地搜索每一個人的嘴角,又一遍遍地忐忑著朝身後的檢查站掃視。隨著下船的人越來越少,陸遠南的心一點點地冷了下來。
忽然,一個比自己矮一些,拎著皮箱、將帽檐兒壓得很低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這男人是個方臉,嘴角上真的有一道豎著的疤。在他盯著這男人的時候,男人也同樣覺察到他的目光,並用餘光看著他脖子上的紅色領帶和手上的一個蘋果。
男人從扶梯上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他身邊,卻被他叫住了。
「Excuse me,Are all the people on the boat down?」陸遠南問道。
「There should be some more。」
「你是來做生意的?」陸遠南問道。
「對,看見該做的就做,不該做的也做。」
「在關東州這地方生意生意可不好做啊!我有不少關係,也許可以幫你一把。」陸遠南說道。
「是么?那求之不得,我一直在找這樣的合作夥伴。」
陸遠南確認,他就是「鷂」,馬上掏出一個小盒低語道:「這是假鬍鬚,有人暴露了你的行蹤和長相,警察部特調科的人就在門口,想抓捕你。你快把它粘上,自己過檢查站,我去門外的車裡等你。」
那男人警覺地觀察周圍,把鬍子悄悄地粘上了。陸遠南回到車裡,提心弔膽地看著他接受盤查,萬幸,那些盤查他的傢伙並沒有看出什麼來,陸遠南這才長出一口氣。
那男人上了車,又對著後視鏡看了看嘴上的假鬍子,說道:「真他媽的!哥們兒沾花惹草,但還從來沒粘過假鬍子。」
「你有住處嗎?」
「沒有,我得先找個旅館安頓下來。」
「那你還是別去旅館了,他們如果在陸路和水路都沒截住你,肯定回去旅館搜查。」陸遠南說道,「房子我有的是,聽我安排吧!」
那男人沉思了一陣,問道:「你剛才說,有人暴露了我的行蹤和長相?是誰?」
這也勾起了陸遠南的回憶,他把車停在路邊,皺著眉頭道:「不知道,我懷疑要麼是咱們的密碼被破譯了,要麼是咱們軍統內部有內鬼。我覺得應該是後者。」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我偷窺過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的絕密文件,那上面把『收割計劃』和你們的代號寫得清清楚楚,卻唯獨沒寫接頭日期和地點。所以我推斷,這個內鬼的職位只能讓他接觸到計劃的名稱和代號,而不足以讓他得知內容和細節。」陸遠南說道。
那男人說道:「所以調查他的範圍就可以縮小了。」
「嗯!這個內鬼直接威脅到你我的生命安全和整個計劃的實施,他太危險了,所以我要給戴老闆發報,一定要把他摳出來。」陸遠南說道。
「如果真的摳出來,那你要立大功了。預祝高升啊!」那男人揶揄道。
陸遠南不屑地笑了笑,那男人瞟著他手腕上的江詩丹頓說道:「老開哦?」
陸遠南邊開車邊笑道:「你手上不是也戴著勞力士嗎?對了,活動經費在我公文包里,美元、日元、金條都給你準備好了。」
「槍呢?」
「要多少有多少,你有一個連,我就給你一個連的,你有一個團,我就給你一個團的。」
「爽快!我就喜歡這樣。」那男人往座位上一仰說道。
「『農夫』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他們應該在我之前就已經到了。」
「他們?」
「你是不是覺著『農夫』是一個人?」那男人笑道,「它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實際上,它是一個團體。戴老闆給我們制定的『收割計劃』,說白了就是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刺殺行動,目的就是讓狗日的漢奸和日本人在這裡待不住!」
「那就好,你們要快一點實施行動。共產黨那邊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行動了,算上我剛遇刺的老上司王一鳴,他們今年已經做掉了快十個了。」
「你在給我發號施令?」那男人反感地問道,「恕我直言,咱倆不是上下級關係,你沒有權力這麼做。我和我領導的『農夫』暗殺團,只對戴老闆負責。戴老闆說了,你只負責給我們提供情報,具體的暗殺目標和方案由我來制定和實施。」
「我只是那麼一說而已,你怎麼還有抵觸情緒呢?」陸遠南也不滿道。
「我向來這脾氣,最煩不熟的人對我指手畫腳。不信你問問戴老闆,看看他怎麼評價我?」那男人冷笑著說道,「還有,我覺著你的紅色領帶和手上的蘋果簡直太噁心了。」
「關東州是我的地盤,我想怎樣就怎樣,在我沒生氣之前,你最好乖乖把嘴閉上!」陸遠南罵道。
「操!要不咱倆下車單練?」那男人不屑道。
「好啊!但我現在沒空。」陸遠南咬牙道,「到地方了,就是這棟房子。鑰匙和經費你裝好。」
那男人下車要走,陸遠南又問道:「我叫陸遠南,你怎麼稱呼?不能總以『鳥』來稱呼你吧?」
那男人歪嘴一笑,揮手說道:「我叫鄭培安。謝謝,不送!」
陸遠南氣得罵了句:「Shit!」
眼瞅著要到中秋節了,神谷川在辦公室里很意外地接待了好久不見的山野涼介。山野拿著檔案往他跟前一放說道:「神谷君,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順便去調查了那個三年前被你打死的記者的檔案,請你看看。」
神谷川拿起檔案翻了幾下,皺著眉說道:「涼介,你為什麼總和我過不去呢?」
「我不是和你過不去,我是按法律辦事。」
神谷川冷笑道:「太陽下的很多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你可能覺得你很敬業,你可能要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和理想,但是我也有我的職責。我的工作就是嗅出那些間諜,然後抓住他們。其實在這一點上,咱倆並沒有衝突,對嗎?」
「但他根本就不是間諜!」山野說道,「這個案子已經快三年了,我現在才算是結束了調查。既然你在執法過程中出現了失誤,希望你如實向關東州法院承認。」
「如果我不認呢?」
「那我就會向法院起訴你。」
「涼介君,咱們是一起長大的同窗,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法律的尊嚴。」
山野涼介說完就走,神谷川氣得拍案而起。他前思後想,去找安藤智久。安藤智久說道:「呵,我以為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你感到害怕了。」
「安騰部長,我——」
「我知道,你不必害怕,因為植田長官馬上就要走了。」安藤智久說道。
「走?為什麼?」
「原因之一是諾門罕戰役咱們關東軍輸了,他已經向陸軍省和參謀本部遞交了辭呈。」
「原因之二呢?」神谷川問道。
「過幾天,咱們去送別他的時候,相信他會給大家說的。」安藤智久看著窗外說道。
「可問題是,他辭職,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安藤智久搖搖頭說道:「你知道檢察廳廳長渡邊金吉這些年為什麼有恃無恐嗎?因為植田長官跟他是大阪的同鄉。以植田長官老好人的性格,他決然不會得罪自己的同鄉的。所以,再換一任長官的話,他們檢察廳可就沒那麼硬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