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4
「你幾天都不著家,還知道回來?」童娜背對著他,說道,「童童快上小學了,你得提前給他選個好點的學校。」
「你怎麼還沒睡?童童年齡還不夠,這幾天太忙,等我過一陣兒再想想。」林重說道。
「你趕緊把這一身汗臭的衣服脫下來——」童娜說道,「以後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啊!我沒空幫你洗。」
林重默默地脫下衣服,扔進衛生間的洗衣盆里,本想再洗個澡,卻不聽使喚地回到床上,剛躺下就睡著了。
柳若誠自從和章魯搭上線之後就極不舒服。這天她約了林重,在春日池見面。走了一段,林重看出她有心事,問道:「是不是阿列克沒聽咱們的?」
柳若誠搖搖頭,看著池中的碧水和黑天鵝,說道:「他不置可否,在這方面他向來是這樣,不會說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你怎麼跟他說的?」
「當然是拿他的兒子來刺激他……」柳若誠笑道:「其實我找准了他最柔軟的一面。每個男人心裡都有這一面,不是嗎?」
林重笑著點點頭,又問道:「那你總皺眉幹什麼?」
「章魯跟我接上頭了。」柳若誠說,「不出我的意料,他很排斥我。」
「是嗎?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
「我只是把阿列克的命令告訴他,讓他實施對大連港碼頭的放火行動。可他裝聽不見,還罵我——」
「這小子罵你?」
「對!」柳若誠說道,「說阿列克派一個娘們兒來指揮他,他不服。」
林重聽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想笑,柳若誠發現后,嗔怒道:「他罵我,你還笑得出來?是不是看別人罵我,你特開心?特舒服?特解氣啊?」
「不是。」林重憋住笑,板著臉說,「我堅決反對他罵一個這麼漂亮的娘們兒!」
「你滾你的!」柳若誠突然使勁,想把林重推進水裡。
「這小子因為家境不好,耽誤了學業,但是很聰明,而且很有責任感。我不是袒護他,他身上的這些優點有待於你去發現。」林重說道,「而且你放心,他肯定會完成任務的。」
「我發現有些事情,自己不經歷,真是沒資格去評價。現在我終於明白當年你為什麼想讓涅克托夫把他換掉了。」柳若誠說道。
「其實我想說,領導是一門藝術。」
「我怎麼聽這句話怎麼耳熟?」柳若誠問道,「這是兩年前涅克托夫給你說的吧?你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不開玩笑了。看見你這麼有胸懷,我很慶幸。」
「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個女人,有胸,沒有懷。」
林重笑了笑,又問道:「你確實沒有心事兒了嗎?我覺得你好像還有話沒說完。」
柳若誠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還帶著幾分不堪和厭惡。林重敏感地察覺到,她一定還有心事兒。而林重憑直覺,總覺得今天有些異常,感覺總有一雙陰冷的目光盯在他脊梁骨上。他稍稍回頭看了看,身後二十米遠,兩個傢伙正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跟著他。
柳若誠想回頭,林重一把摟住她的肩膀說道:「別回頭,咱們可能被跟蹤了。」
「誰啊?」柳若誠問道,「有人懷疑咱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其中有一個是陸遠南的手下,我在一次和憲兵司令部的聯合行動中見過他。」
柳若誠問道:「陸遠南派人跟蹤咱們,難道咱們暴露了?」
「如果咱們暴露了,現在應該是在刑訊室,而不是這裡。」林重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為何這麼做,但他肯定是因為某件事而懷疑上咱們了。」
「我知道是因為什麼了。」柳若誠不等林重發問,就接著說道,「那正好,我得讓他看看……」
林重還想問,可突然就被柳若誠的唇封住了嘴。這猝不及防的香吻,讓林重在瞬間忘掉了一切,恍若回到了大學里的時光。他腦中所有的不快瞬間變成了一種化學物質,人性中的一切陰暗都在唇與唇的接觸中,剎那間被陽光消散了。
「你幹什麼!」林重質問著,一把推開柳若誠,那是因為童娜的臉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你喊什麼喊?又不是沒接過吻!」柳若誠拉著林重快步坐進車裡,說道,「陸遠南昨晚要強吻我,我把他推開了,剛才一直沒跟你說。現在想想,咱們被跟蹤,可能就是因為這個。」
「你是說,陸遠南懷疑你跟我的關係不正常?」林重對著後視鏡,抹著嘴上的唇膏問道。
「他到底懷不懷疑,我不確定,但我確定的是,咱倆確實不正常。其實我在想,他更多的可能是對你的妒忌。」
「我覺得我挺正常的,是你不正常。再說了,我都結婚了,你就讓咱倆正常一點,不行嗎?」
「你以為我不想和你保持正常?」柳若誠反問,「咱們的工作決定了咱們隔三差五地要見面,並且你還是以已婚男人的身份,而我又是以單身女人和你的老同學、前女友的身份,你認為這些在不知情的人眼裡,會正常?」
「那你也用不著強吻我啊?演這戲給誰看呢?萬一被熟人看見怎麼辦?」林重說道,「再說了,你要不想讓陸遠南追你,直接拒絕他就完了唄!被你拒絕的人還少了啊?」
「你真夠笨的!你以為我沒拒絕他?」柳若誠罵道,「我從一開始就給他表明了我對他沒好感,是他死皮賴臉地非要粘著我,每天不是堵在我公司樓下,就是堵在我家門口,一等就是一整夜。要不是他還是個課長,我的員工都會以為他吃錯藥了。這些你都不知道還瞎咋呼什麼?」
柳若誠接著說道:「再說了,你能幫共產國際從他們憲兵司令部弄些情報出來嗎?我跟他現在這樣,還不是想找機會套點情報?你以為我願意啊?」
林重無話可說,掃了一眼後視鏡,發現那倆人還裝作邊走路邊看報紙的樣子,並且正往這裡走來。柳若誠罵道:「這倆傢伙還真成癩皮狗了!正好,來,他們憲兵司令部的情報我也不要了,你幫我個忙,讓陸遠南死了這條心。咱倆再演一出……」
柳若誠說著,扳過林重的頭,臉對著臉,用深情的眸子望著林重深邃而帶著惶恐的眼睛。儘管倆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是他們從火熱的胸腔里湧出的鼻息碰在一起,整個車裡的溫度陡然升了起來。柳若誠很想告訴林重,昨晚陸遠南在強吻她的時候,她心裡想著的,卻是林重……
那倆人經過這車,朝裡面看了一眼,發現窗戶上已經蒙上了一層霧氣。他們走到街角,以為霧氣也阻擋了車裡的林重的視線,於是掏出相機,飛快地照了幾張,然後扭頭就走。誰知剛走過這條小街,在拐角處,就被林重一手一個,掐住了后脖頸子。
「林科長,我,我們——」倆人被嚇懵了,結巴道。
林重陰著臉,從那人的手中一把搶過照相機,把裡面的膠捲拽出來,說道:「拍了不少啊?沒想到你們特勤課的人,還有這嗜好?」
「不是,我們是——」
「是什麼?說——」林重突然掏出槍,往那人下巴上一頂。
「別——我們只是奉命行事,是陸課長讓我們來的,只說是上面的意思,我們也不能問原因啊!」
「上面的意思?」林重說道,「你信不信,就以你們莫名其妙跟蹤我為理由,我完全可以裝作不認識你們,而現在就可以一槍打爆你們的腦袋?」
「信,信!我們說得都是實話,我們知道您是個好人。我們也有哥們在你們特調科,對於您的愛護下屬、仗義疏財,哥們喝酒的時候經常誇獎……」
「閉嘴!我不一定是個好人,但我一定是個不會讓好人受欺負的人。」林重說道,「回去告訴你們陸課長,相機我先沒收了,我擇吉日登門拜訪。」
那倆人還哭喪著臉,想要相機,可林重眼睛一瞪,嚇得他們乖乖地溜了。
回到車裡,柳若誠怨道:「你傻啊?你把他們戳穿了,不正讓陸遠南知道咱們在演戲了嗎?這樣下去,他還能放過我嗎?」
「我現在沒空管那麼多,他們拍了這麼多照片,萬一被童娜知道了怎麼辦?」
「說得什麼自私的屁話?」柳若誠罵道,「你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的,我懷疑他另有目的,你自己多加小心。」林重也堵著氣,打開車門就走了。
特勤課的課長辦公室里,聽完兩個手下的彙報,陸遠南罵道:「你說什麼?他們接吻了,還在車裡劇烈地顫動,而且相機都被收走了?」
「對啊!他倆要再重一點兒,那車胎都快爆了。」
一個手下剛說完,另一個就拽拽他的袖口,小聲道:「你傻逼啊?還雞X說呢?」
「你個職業大傻逼!」陸遠南的氣越喘越粗,他想給他們兩記耳光,可手仰起來之後就停住了,他背過身去說道,「滾!明天把檢討書送到我這兒來。」
倆人感激涕零地剛出去,陸遠南就咬著牙,一把將桌上的東西打翻在地,又一腳踹翻了椅子。
這天,來上班的林重剛進警察部,就想往審訊室走,卻被廖靜深攔住了:「上哪兒去?」
「科長,我去審訊室看看……」林重說道。
「不忙,該招的總會招的。先來說說你的事兒吧!」廖靜深樂呵呵地把手搭在林重的肩上,推著他進了辦公室。
「你最近好像很不正常?」廖靜深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問道,「你是自己交代呢?還是等我——嗯?」
林重意識到廖靜深知道了什麼,直覺告訴他,這次廖靜深的笑,沒有那麼恐怖,而他還是禁不住在心裡打了個冷顫,問道:「最近我是很不正常,因為我連著很多天都沒睡好了,我現在精神狀態很不好。所以您是想問——」
廖靜深正在泡茶,扭頭瞪了他一眼,笑道:「抓了這麼多共黨,我知道你和弟兄們都很忙,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來你看看我這白頭髮,這都是這些天冒出來的……但問題是,你非要我明說?那好。你林大科長的艷照都被拍下來了……」
「科長。」林重騰地從沙發上站起說道,「那都是陸遠南對我人格惡意地污衊!造謠!誹謗!我正要調查這件事兒!」
「你急什麼?」廖靜深按著他坐下,笑道,「你看看這份文件再說。」
這是一份機密文件,上面寫道:……近日因蘇聯與我大日本帝國關東軍在諾門罕地區開戰,故命關東州警察部特務調查科、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特勤課等反間組織,對關東州內蘇聯領事館、蘇聯通商代表部等蘇共機構和場所進行監視,必要時可由各單位將監視手段升級為監控……大日本帝國關東州廳、關東軍司令部。昭和拾四年五月十九日。
「這文件是前幾天下發的,我怎麼一直沒收到通知?」林重問道。
「前幾天咱們誰有時間?」廖靜深說道,「我也是今天才有空給你看這文件。所以你誤會了,陸遠南是奉命在調查一切跟蘇聯領事館和蘇聯通商代表部有關的人,結果讓你們給撞上了……」
「但我覺著這事兒陸遠南有公報私仇的嫌疑。」
「你們的關係,是你的私事兒,我管不著。但是我認為,你多慮了。況且你還把人家的相機沒收了,據說這讓陸遠南很沒面子。」廖靜深背著手說道,「如果你們之間有什麼私人恩怨,我是說如果啊!那現在你已經贏了。所以我覺得,你該把相機還給他,否則竹次郎隊長向上面彙報,反而會讓我們很被動。」
「那我聽您的。」林重又問道,「可這監控領事館的事兒——」
「讓姓陸的帶人去干吧!蘇聯人又不是傻瓜……」
林重要走,又被廖靜深叫住,說道:「你以為我叫你來是說你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還沒說正事兒呢!據可靠情報顯示,最近有兩個代號為『鷂』和『農夫』的軍統,要潛入關東州……」
林重一愣,廖靜深板著臉問道:「想什麼呢?把你的思路從你和陸遠南的個人恩怨上拽回到我這裡來,好不好?」
「是,是!」林重趕緊掩飾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情報的驚訝。
廖靜深又說道:「情報說這個『鷂』有個特徵,他的嘴唇上有一道豎著的疤,很深,大概一厘米半長,在左唇的上方。」
「這情報是——」林重想問,卻突然打住了,又問道,「這情報是真夠詳細的啊?」
廖靜深點點頭說道:「還有。最重要的是,情報上說,他們有個『收割計劃』……而且範圍之大似乎超出我們的想象,並且是針對我們這些人的……」
「那您的意思是——咱們應該截住這倆人?」
「對。而且要秘密調查,決不能驚動憲兵司令部和水上警察廳。」
「咱們特調科目前能抽調的人手本來就少,這樣一來,咱們能動用的人手就更少了。」
「你不用操心這些,人手我來安排。那些被捕的共黨,招了的,留下給檢察廳,不招的,立馬處決。所以人手還是有的。」廖靜深擺擺手說道,「但這兩個人,一定要抓到,決不能讓他們在我關東州大鬧天宮。」
「那他們的潛入路線和時間呢?」
「你問對嘍!這才是令我頭疼的。」廖靜深說道,「這兩點情報上沒提供,所以陸路和海路都有可能。時間嘛——這情報是昨天來的,他們當時已經從重慶出發了,按照時間推算,不管走哪條路,最多兩個星期之內,肯定到這裡。」
林重走後,廖靜深來到神谷川的辦公室,聽他說道:「廖科長,你故意等待陸遠南派人調查柳若誠和林重,這麼做是正確的。可是從事實上來看,林重似乎沒什麼問題。」
「嗯,只是有些花邊新聞而已。」廖靜深說道。
「可你要知道,我現在憂慮的不是這個。」神谷川說道,「從重慶發來的這份情報,等於讓別人知道,咱們在重慶有卧底。這傢伙……」
「可這份情報很有價值,並且值得他這樣做,不是嗎?」廖靜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