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3
林重擠出一點笑容說道:「就是一些貓貓狗狗的屍體,還有小白鼠。」
林重去找盧默成的時候,一路上腦子裡不斷地閃現他在研究所樓里看見的畫面。盧默成的畫廊剛準備打烊,招呼著林重吃點花生米下酒,林重擺著手說道:「我先給你說幾件事。第一,童娜看見你了,她已經給我說了,我準備過段時間請你來我家吃飯。」
盧默成笑著,剛想說什麼,又聽林重說道:「第二,大正廣場上的昭和天皇像被扔了臭雞蛋,街上的宣傳畫也被塗花了,並且還有人撿到了這些抗日宣傳單,是不是咱們的人乾的?」
「這種行為一般是外圍組織做的,他們大都是學生和進步青年,做事兒比較衝動。現在國共兩黨都在爭取這些進步學生,但咱們共產黨決不會讓學生去冒這種險。所以可能是他們,但是我沒下過這樣的命令。」盧默成看著宣傳單說道。
「那你馬上通知他們,該撤的趕緊撤,該搬的趕緊搬。安藤智久讓我們一個星期內抓出這些人,而且你記住,翟勛在昭和女子高等學校有個線人,叫辛敏,是個女文青。她應該已經打入學生組織內部了。」
「我都記下來了,我也有事要給你說。」盧默成說道,「前幾天,我們截獲了一個電波,按照陸遠南的那個母本,我們翻譯出了一份密電。」
那密電上寫著:『收割計劃』正式啟動,『鷂』和『農夫』已動身……
林重看完問道:「從字面上看,這應該跟鋤奸有關。前一陣青泥警署署長……」
盧默成笑著打斷他說道:「這我得招了,這是我們乾的。當然,還有其他幾個漢奸。而且,這還遠遠不夠,以後這樣的案子你們會越接越多。」
「那看來,國民黨方面也要有所行動了。」
盧默成憂慮道:「所以你要收斂點兒,注意安全。其實,前幾天你已經上了我們那些不知情的情報員擬定的黑名單,不過被我找借口劃掉了。我說過我會保證——」
林重擺手打斷他的話,說道:「看來我以前擔憂的事兒要實現了,現在不是你保證的問題,而是其它組織很可能要拿我開刀。」
「要不我派人二十四小時暗中保護你……」
「別天真了老盧,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林重說道,「你別擔心,我不會出事的。」
「我信你,因為你小子總能逢凶化吉。」盧默成說道,「對了,我什麼時候去看看弟媳和我大侄子?」
「等我再挑時間。」林重拍著腦袋,苦想著說道,「剛才我想給你說個最重要的事兒,被你一打岔給忘了……」
盧默成遞給林重一杯水說道:「別急,慢慢想。」
「對了!章魯給我說,下葭町的關東州衛生研究所在秘密拿活人做實驗。我去打探了,確有其事……我看見了幾部超聲波儀器,還有大量的實驗照片,還有剛剛解剖完的……」林重狠狠咽了口唾沫,實在說不下去了。
「你是說,他們在拿活人做醫療實驗?」
「不是醫療實驗,而是細菌、生化實驗,懂嗎?」林重說道,「他們的實驗照片上備註著『壞疽菌實驗』、『炭疽菌實驗』……而且我看見那實驗照片當中有幾個被解剖的人是——」
「是誰?」
「是咱們的人,今年年初被捕的,之前一直在關東州監獄,還有幾個是朝鮮獨立運動團體的人。」林重低下頭說道。
「你能不能讓遠東國際情報組的人把這個研究所炸了?」盧默成咬著牙說道,「你能,對不對?」
林重頹然抬頭說道:「你錯了,我不能。因為這研究所里全是細菌和病毒,如果炸了,攜帶細菌和病毒的跳蚤、虱子和老鼠就會跑出來,到時候整個關東州就完了……」
「照你這麼說——那我就拍電報,把消息捅出去,讓國際輿論譴責它!」
「那更不行。黑山彥說了,這是關東軍的機密,而且他認為,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所以一旦消息泄露,我就完了。」
「那——唉!」盧默成一拳砸在牆上,「你說了這麼多,還沒有解決的辦法,真不如不說!」
林重和盧默成一樣,都很無奈,這種無奈恰恰是殘酷的。所以,只能一起面對殘酷的現實……倆人沉默許久,林重起身,把這殘酷的無奈化成一個動作——拍了拍盧默成的肩膀,然後就走了,而盧默成沒有任何反應,像是一個雕塑。
十五
「滿洲煉油廠的爆炸居然上了國際頭條,這是大家料想不到的……它是關東州建市以來最為嚴重的爆炸案之一……而關東州衛生研究所的黑山彥確實在事後給我講過林重參與救火一事……」(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十五章)
再次跟章魯見面的時候,林重特意選擇在星個浦海邊,章魯以為林重會有好消息,興緻勃勃地等他開口,可是看他一臉凝重的看著海面,就知道有點不對了。
「關於那個研究所,我探查過了,裡面的問題沒那麼嚴重——」林重皺著眉說道。
「可是俺兄弟——」
「這事兒除了你,他還給誰說過?」林重問道。
「沒了,就俺知道。」
「那你去告訴他,讓他就當什麼也沒看見,繼續在那兒好好工作。」林重眯著眼看著遠方說道,「這可能是我給你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好好執行吧!」
「你說啥?最後一道命令?啥意思?」
林重說道:「都是爺們兒,我就不賣關子了,安德烈決定,我不再做你的上線了,以後會有新的上線跟你聯絡,你要聽她的。」
「啥?」章魯驚詫地看著林重,「你不再做俺的上線了?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林重凝視著章魯說道,「是這樣的。他覺得這樣做,會更能培養你的領導才能和獨立執行放火任務的才能。」
「那以後咱們不會再見面了?」
「按常規來說,應該不會。」林重說道,「後天上午十點,你騎著這車,在浪速町的鑫誠國際貿易公司樓下等一個女人……」
「誰愛去誰去,俺他媽不去!」章魯罵道,「好不容易和你處出感情來了,又要換個上峰。除了你,俺誰都不認!」
林重一把捂住章魯的嘴,喝道:「你瘋了?你不聽話是不是?實話告訴你,阿列克謝耶夫……」
林重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章魯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喝道:「阿列克謝耶夫?安德烈呢?領導咱們的不一直是安德烈嗎?原來你這幾年一直在騙俺!」
「我是騙了你,但——」林重說道,「你可以罵我,但我希望你能跟新的上峰好好配合……」
林重說完,拿著車錢遞給章魯,在章魯猶豫著接錢的一剎那,他笑著握住了章魯的手:「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
「夠了別說了!」章魯甩開他的手,背過身去說道,「以後各走各的路,能不能見著看緣分!」
今天選在海邊接頭,本是想握一握年輕的章魯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或是給他來個擁抱。林重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捨不得這個率性耿直的小夥子,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已把章魯當成了自己的親弟弟。而看著章魯忿然騎車離去的背影,林重真想給自己兩拳,他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朝海面甩了出去……
由於林重及時地提供了情報,使得那幾個學生免於被捕的命運,而翟勛尚不知道那個叫辛敏的女線人已經暴露了,他仍以為自己在掌握著能救廖靜深一命的那根稻草,等著看廖靜深的好戲。
這些天以來,林重和翟勛都在瞎忙活,明天就是安藤智久給出的那個期限的最後一天。晚上,廖靜深焦急地捻著菩提子手串,來回踱著步子。聽林重和翟勛過來報告說,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廖靜深待不住了,撇下倆人,忿然走到神谷川的辦公室,說道:「神谷次長,我想請您幫個忙……」
「不行。」神谷川說道,「他還沒有進入他們的領導核心,現在就因為這幾張宣傳單,就讓他冒風險,這不值得。」
「可是,他們還侮辱了天皇陛下的肖像,而且是在咱們關東州。這難道不是對咱們警察部和您的巨大挑釁和侮辱嗎?」廖靜深說道,「您可能不相信,我似乎每天都能看見那些街上的老百姓對咱們的嘲笑。」
見神谷川沒有反應,廖靜深進一步說道:「次長,我覺得既然有線人,那咱們就應該讓他發揮作用。敢做這種事兒的肯定是共產黨,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挖,一定能把他們揪出來,說不定還能有大收穫。」
神谷川的腮幫子微微動了動,廖靜深又說道:「您可能不知道,憲兵隊的竹次郎隊長這段時間帶著王一鳴和陸遠南,抓了不少共產黨,聽說他們已經準備要擺慶功宴了!」
神谷川回過身,盯著廖靜深說道:「我說過,不許再提竹次郎和他們憲兵隊!廖科長,當初是你抓的樂寶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聯繫方式,為什麼非要讓我批准呢?其實你無非是在想,如果因此他暴露了,你可以不擔任何責任,對不對?」
「報告次長,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我請求您的批准,完全是出於對您的尊敬!」廖靜深嚴肅地回答道,而神谷川只是不屑地笑了笑。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是廖靜深不置可否地獨自去見神谷川,讓林重不知到底該不該下班,那種不安又開始蹂躪他了。
林重回到家,一直到凌晨三點有了困意,剛要昏昏沉沉地睡去,電話卻急促地響了起來。廖靜深告訴他,立刻來警察部匯合,有臨時行動。
強打起精神的林重,剛開到警察部門口,廖靜深就坐了進來。他指著前面幾輛已經駛出外面的車,說道:「跟著翟勛他們,今晚有好戲看了。」
當翟勛他們把正在夢中的那些共產黨挨個從各自的屋裡揪出來的時候,林重已經困意全無了,剩下的只是無奈。
也有幾個與翟勛他們發生槍戰的共產黨被廖靜深形容成負隅頑抗,但他似乎一直是一副很滿意的樣子,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每到一處,只讓林重遠遠地停車,既不讓他下車參與,自己也不慌不忙地抽著煙。真是一副氣定神閑看大戲的表情。
甚至有個激烈反抗的共產黨,在常龍的手上咬了一口,被常龍突然瘋了一樣按著腦袋往牆上連撞了十幾下,當場斃命。這一幕,就連翟勛也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處理。
僅僅是幾個小時之間,林重覺得似乎大連的共產黨又被摧毀殆盡了,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1936年的大連。
接下來的突擊審訊,讓林重又一次面對血淋淋的背叛和忠誠。那些被變節者咬出來的共產黨,接二連三地或是昏厥,或是直接死在了刑訊室里。林重唯一能肯定的是,大連的地下黨組織又出問題了。而讓他唯一能得到些許寬慰的是,因為眾多被捕者以死亡換來的緘默,使得大連的地下黨組織的核心力量並沒有受到損失。
安藤智久對於整個行動的結果非常高興,他命人聯繫各大媒體,而自己卻早早地拿著行動報告到關東州廳找植田謙吉去了。
林重整整幾天都沒有睡個安穩覺,每次都是在辦公室的隔間里剛剛閉一會眼,就又被一種恐怖的夢嚇醒了。在高強度的審訊過程之後,他終於抽出了時間去見盧默成。
一路上,林重都在惶恐地觀察著後視鏡,在離盧默成家不到500米的時候,他就停車了。坐在車裡,林重反覆觀察了盧默成家周圍的動靜,直至覺得自己神經過敏了,這才去找他。
「出事了老盧——」林重說道。
「我都知道了。」盧默成打斷他,說道,「被捕的那些同志現在如何?」
「第一批被捕的人里有少數變節了,咬出了第二批被捕的,所幸之後被捕的和他們死磕到底。」
「那就好。」盧默成說道,「他們只是端掉了我們的幾個地下印刷廠和愛國講學所而已,這不足為懼。」
「可是這證明組織內部又出現了告密者,你覺得呢?」
「對,這才是最危險的。」盧默成說,「我和一些同志研究過了,我們也一致認為出現了叛徒,但目前還不能確定是誰。」
「你們是不是要轉移?」
「看目前的形勢還不需要,而且客觀的條件也不具備。畢竟,這麼多人進行轉移,難度太大了,而且咱們的大連地委經過這兩年的重建,初具雛形,剛剛能達到發揮戰鬥力的地步,一旦成規模地轉移,後續聯絡工作就很困難。」
「所以我覺得你們現在頻繁地搞刺殺,操之過急。而且因此向敵人暴露了我們的實力。」
盧默成深思一陣,說道:「你說得沒錯,但是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國內各組織大範圍地刺殺漢奸和日軍高層的行動早就成規模了,所以我們作為抗日急先鋒的共產黨,當然要首當其衝!」
林重還想說什麼,又聽盧默成說道:「剛才我說叛徒是最危險的,沒錯,但他還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們前一陣擬定了一個漢奸黑名單,現在正好發揮作用,可以進行一系列的報復行動。你看看。」
林重見那名單上第一位赫然寫著:廖靜深。然後是王一鳴、翟勛……
盧默成悄悄觀察著林重的神情,心裡泛起一些幾天前擬定這份黑名單時的回憶。當時這份名單上並沒有翟勛,在接到這份名單后,盧默成思量再三,把翟勛加了上去。寫翟勛的時候,他心中想著的並不是犧牲了的沈顥,而是林重。盧默成感覺這種行為比較下作,甚至有些無恥。因為他非常想看看,當這份名單遞給林重的時候,到底會發生什麼。
「你們在開玩笑?」林重說道,「老盧,這名單很欠考慮。我覺得廖靜深和翟勛都不能急於刺殺,因為他們帶來的威脅——」
「他們帶來的威脅難道還少嗎?他們把我們的人一批一批地抓,難道不是事實嗎?」盧默成急了,「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因為這裡面有翟勛,你才會反對?」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第一,因為我在特調科做副科長,所以廖靜深對於咱們來說遠沒有那麼可怕。而且我非常了解翟勛,他跟廖靜深等人的矛盾我也成功地利用了不止一次。我能控制他們的一些行為,這難道不比冒著生命危險刺殺他們更安全嗎?第二,你這名單上把翟勛和廖靜深都列入了,卻唯獨少了我,這在神谷川看來,豈不是很可疑嗎?而且老盧你要明白,這可是在關東州,日本人從1905年開始在這兒苦心經營,從事實上來說,這裡跟日本的本土沒有任何區別!這裡有足足一百萬的關東軍,所以你們要在這兒進行大規模地刺殺,這很要命!」
盧默成拍案而起罵道:「別說了!我覺得你思想傾向出了問題!是不是常年的潛伏和多重的身份讓你意識不到你已經開始慢慢發生改變了?甚至讓你幾乎忘掉了自己的信仰?」
「你說什麼呢老盧?我在你眼裡是這種人?」林重也怒道,「我就想問問,你幾次三番想刺殺翟勛,這裡面有沒有私心?」
「我也正好想問你,你阻攔我暗殺翟勛,你有沒有私心!」盧默成指著林重喝道。
「你放屁!」林重指著他罵道。
「你才放屁!你還混蛋!」盧默成還擊道。
倆人憤怒的胸口劇烈起伏,屋內靜得只能聽見他們的喘息聲。這種沉默是很可怕的,為了打破這種沉默可能帶來的傷害,林重說道:「作為你的上峰,我不同意你們的報復行動。至少不同意你們對廖靜深和翟勛進行刺殺!」
「你不在我們大連地委黨組之內,所以你沒有否決權!」盧默成背過身去冷冷地說道,「計劃已定,我只是通知你一聲而已,我會保護你的,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面對盧默成送客的舉動,林重知道不能再多說了。他憂心忡忡地回到家,面對著童娜冷冷的脊背,心又涼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