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2

  柳若誠把盛著紅酒的酒杯往桌邊移了一點兒,在酒杯上觀察著身後的動靜。起初,那少佐像是在等人,拒絕了服務員的菜單,不時地朝門口看看。片刻,他就掏出公文包里的一份檔案,匆匆翻了幾頁,就又塞回到包里。然後,他站起來,觀察了周圍一圈,朝服務生詢問之後,徑直走向洗手間。


  林重抿了抿嘴,正欲起身,柳若誠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說道:「你別衝動,這有可能是——」


  服務員忙於給較遠的另一桌點菜,而周圍又沒有什麼人。直覺告訴林重,這種機會太難得了,他分明看見那檔案上印著「絕密」二字。倘若現在能得手,這有可能是改變很多人命運的一瞬間。他沒聽柳若誠的,而是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走向那桌,堂而皇之地坐下,打開公文包里的檔案翻看起來……


  看看玻璃杯上映著的林重的背影,又看看洗手間的方向,柳若誠的心跳開始加速。她有些坐不住了,像是聽到了鷹唳的兔子,警惕地四處觀望起來。


  在萬分揪心的等待中,每一秒似乎都被無限地拉長了。忽然,幾十米遠的轉門那裡進來一個上了歲數的關東軍大佐。柳若誠憑著直覺判斷,他應該就是那個少佐要等的人。事實上,不管他是誰,只要看見了正在窺探絕密文件的林重,都會發生無法挽回的下場。


  柳若誠朝林重暗叫幾聲,卻發現他過於專心致志,根本沒聽見。於是,柳若誠硬著頭皮朝正在詢問服務生的那名大佐走去,她極力地控制住猛然狂跳的心臟,深呼吸著,在大佐的頭即將轉向林重那邊的最後一瞬,忽然在他面前腰肢一扭,大叫一聲:「啊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大佐的身上了,大佐紳士地扶住她問道:「怎麼了?」


  「真對不起,我這鞋跟兒太高了,可能是把腳扭傷了。」柳若誠趁勢抓著大佐的胳膊說道。


  「那我扶你回你的座位上吧!」大佐邊說邊說朝林重那邊看去。


  在大佐扭頭的一瞬,柳若誠的餘光看見那少佐也從洗手間走出來,朝自己的座位上看去,她心想,一切都完了。


  「謝謝,我們是一起的,還是我來扶她吧!」這時,林重的聲音卻神一般出現在她身後,並禮貌地朝大佐微微一笑,輕輕地攙上柳若誠的胳膊,用關切地目光看著她問道,「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一切結束,倆人回到車裡的那一刻,林重長舒一口氣,嘴角揚起正欲笑著說什麼,卻猝不及防地挨了柳若誠一巴掌。


  「你——」林重捂臉怔怔地看著柳若誠,見她臉頰緋紅,胸口劇烈地起伏。


  「你根本不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柳若誠指著他鼻子罵道,「剛才要是被他們發現,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你有沒有考慮過童娜和童童?你個自傲、自大、自我的傢伙!而且還是個醉心於冒險的亡命賭徒!」


  林重瞬間明白了這一巴掌的來由,他沉默一會兒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樣的機會在我生命中能有幾次,我的直覺告訴我,剛才那一切是正確的,它能夠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柳若誠看著窗外,並不接話,林重又問道:「我能說了嗎?」


  「說。」柳若誠把頭扭向窗外。


  「那是一份關東軍參謀部的絕密文件,這個少佐應該是關東軍參謀部作戰參謀。這份文件的內容大概是,關東軍在幾天前接到一份偽滿興安嶺警備軍的的報告,報告顯示,該警備軍與蒙古軍在哈拉哈河以東發生了摩擦。關東軍參謀部由此認為,這是他們實施『北進計劃』的最好借口和時機,他們準備在幾天之後的5月13日,讓關東軍第23師團派出騎兵和裝甲兵,作為先頭部隊,在幾個飛行轟炸和戰鬥中隊以及輜重部隊的配合下,率先向該地區的蘇軍和蒙軍發起攻擊……當然,這只是整個戰役的第一步,他們還準備調撥更多的飛行和裝甲部隊持續地支援……」林重說道,「他們的戰略意圖是,聯合德國,從東西兩線夾擊蘇聯。」


  「什麼哈拉哈河?這麼小的地方,我都沒聽說過。」柳若誠問道。


  「你就記住一個地方,諾門罕布日德地區,這就是他們要攻佔的地區。他們佔領該地區之後會以此作為跳板,入侵更廣大的蘇聯遠東地區。」


  「聽起來好像是很宏大的一場戰役。」


  「對,所以你要馬上向阿列克彙報。」


  「問題是,這麼大的戰役,這麼絕密的情報,沒有見到文件,只是聽我說,他能信么?」柳若誠問道。


  「我只做好我該做的,至於他信不信那是他的事。但是請你提醒他,假如這份關係著幾十萬人生命和整個亞洲戰場格局的情報隨著他的伏特加酒精蒸發了,那他將來不僅僅是遺憾終生這麼簡單,面對的還會是軍事法庭的審判。」


  「你這麼說他更不會聽了。」柳若誠輕蔑道,「因為他跟你一樣,吃軟不吃硬。」


  「那——」


  「別那了,讓我再想想。你說完了嗎?」柳若誠冷冷打斷他,冷冷地說道,「說完了請你下車。」


  林重又一怔,他知道柳若誠的情緒還沒完全好轉,於是拉開車門想下去,又坐了回來,把車發動著了。


  「我讓你下去。」柳若誠說道。


  「這是我的車,你今天沒開車。」林重板著臉,執拗地說道,「別廢話了!我送你回去。」


  柳若誠有些尷尬,又覺得自己好笑。她喜歡林重偶爾霸道的樣子,嘴角悄悄地翹了翹。


  剛回到警察部,在大院里,林重就被翟勛攔住了,據說是廖靜深讓他們馬上趕去大正廣場。


  車在大正廣場停下,遠遠地,林重就見安藤智久揮舞著一摞紙,在對廖靜深發火:「你看看這些宣傳單,你再看看這天皇的畫像,就是這麼幾張宣傳單、幾瓶墨水、油漆和臭雞蛋,我就被植田長官整整訓斥了一個小時!敢對天皇陛下的肖像不敬,這是彌天大罪!你再看看這滿街的日滿親善宣傳畫,全都被劃上了大黑叉!這附近應該有目擊者,我限你一星期之內把這些混蛋揪出來,我要把他們就地正法!聽見了嗎?馬上!」


  安藤智久罵完就上車走了,廖靜深苦笑一番,瞅著廣場中央立著的巨幅昭和天皇的肖像,把印有「誓死不做亡國奴」的宣傳單塞給林重,對他說道:「聽見了吧?安騰部長何曾發過這麼大的火兒?憑經驗我敢斷定,能用這種手段干出這種事兒的,只有那些學生、工人、文學青年……而他們背後站著的,百分之百是共產黨!」


  廖靜深背著手,接著說道:「三年前,我從新京回來給你們開會,就預判過,共產黨一定會死灰復燃!可惜你們不聽啊!現在怎麼樣?都敢侮辱天皇陛下的肖像,該死!該死啊!對了,你們認為該怎麼做?」


  「其實這附近一到晚上就沒人了,這事兒明顯是晚上乾的,哪兒會有什麼目擊者?」林重說道。


  「我也知道啊!問題是,我敢反駁安藤部長嗎?」廖靜深說道。


  林重看著那幅沾滿污物的肖像,憋住笑說道:「讓我們的線人去打聽打聽,這種事兒一定不是一個人所為,目標嫌疑人越多,線索就越多。」


  廖靜深點點頭,也看著那副肖像,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說道:「對了,這宣傳單是重要線索。從紙上和印刷技術上來看,肯定是他們的地下印刷廠連夜趕製的。你們就順著這線索一查到底,肯定一個都跑不了!」


  回去的路上,翟勛罵道:「你聽他說得啥屁話?啥叫『可惜我們不聽』?意思是我們聽了之後,共產黨就會因此而消失?簡直扯蛋……」


  林重問道:「你在學生當中有沒有線人?」


  翟勛不屑道:「啥叫有沒有?明擺著告訴你,連昭和女子高等學校都有我的線人,文藝女青年……」


  「說得有模有樣的,還女文青呢!人家女文青能給你當線人,吹吧你就!」


  「誒?你還不信?名兒我都可以告訴你,叫辛敏,最近正好跟幾個有反滿抗日傾向的男學生混上了,不信你去打聽打聽。」


  林重裝作沒聽見,繼續說道:「這兩天讓你的人多跑跑腿兒,仔細打探。這事兒不能馬虎。」


  「誒,你說安藤部長給廖靜深那老小子一個星期的時間,到時候他要抓不住可咋整呢?」翟勛問道。


  林重故意說道:「哎呀!這就得仰仗您的線人了。」


  「去他大爺的!我他媽給他放水還來不及,你還指望我幫他?我就等著看他笑話呢!」翟勛罵道。


  翟勛與廖靜深的關係,讓林重早就嘗到了從中漁利的甜頭,這一次,林重還是決定先隔岸觀火,靜待機會。


  林重跟章魯見面的時候,發現他似乎成熟了許多。因為這幾年的磨礪,讓他的性格內斂了不少。他的手拉人力車已經換成了三輪人力車,他把車停在彌生池公園。


  「我有事兒——」林重和章魯異口同聲說道,又尷尬地笑著。


  「你先說還是我先說?」林重問道。


  「還是俺先說吧!」章魯說道,「在下葭町二十番那裡,有個南滿鐵道株式會社衛生研究所,你知道不?」


  「知道啊!但它最近不是改名叫『關東州衛生研究所』了嗎?它離我們警察部不遠。」


  「對!我有個兄弟就在這所里打掃衛生,還負責喂馬。他給我說,他前一陣兒看見所里的日本軍醫拿活人做實驗……」


  林重皺著眉,似乎沒聽清,又問了一遍,沉思過後說道:「這樣,你讓那個兄弟明天晚上下班之後……」


  章魯聽完點點頭,又問道:「你不是還有事沒說嗎?」


  「其實我今天沒啥事兒,等辦完這件事再說。」林重說道。


  柳若誠在蘇聯通商代表部里見到阿列克謝耶夫的時候,他正和葉蓮娜品著伏特加,嬉笑著,拉著手風琴享受午後的陽光。當柳若誠說明來意,阿列克示意葉蓮娜迴避,聽了柳若誠的彙報,把煙斗叼在嘴上,雙臂環在胸前問道:「柳,你知道的,這種關係到整個亞洲戰場的情報,我不可能只聽這些就會相信。有些後果不是我能承擔的。」


  「可這是我們一同經歷的,千真萬確。」柳若誠說道。


  阿列克取下煙斗,仍然倔強地搖著頭,柳若誠有些火了,說道:「我真不明白到底怎樣才能讓你相信?你這是典型的逃避責任!我警告你,假如你要是不把這個情報彙報給上級,幾天之後諾門罕地區可能就要成為關東軍的絞肉機,而某一天,你將會因此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並且會遺憾終身的!」


  阿列克的鬍子忽然豎了起來,他猛地站起來,拍著桌子罵道:「柳若誠,注意你的措辭!你沒拿來任何證據,我怎麼輕易相信你的說辭?而且我提醒你,我是你的上級,你只負責彙報,而決策權在我,在我!」


  柳若誠冷笑著說道:「正如你說的,林重冒著生命危險,盡到了甚至超出他職責範圍外的義務,而我業已經盡到了我彙報的責任。至於你信不信,我不會再管了,所以你愛信不信。但是我想最後提醒你,你的兒子似乎就駐紮在那一帶,所以這個情報改變的可能不只是你眼中的那些數字,還有包括你兒子在內的那些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柳若誠說完就走了出去,甚至沒有理會外面的葉蓮娜。當她發動汽車的時候,葉蓮娜跑了出來,拍著車窗說道:「柳,阿列克請你回去一趟。」


  「那你告訴他,本小姐不伺候!」


  葉蓮娜忙說道:「你誤會了,他想請你再詳細說一遍那個情報。」


  這天傍晚,林重請翟勛下館子,倆人來到關東州衛生研究所附近的時候,林重看著表,五點五十了。他慢慢地加緊步伐,一邊聊著天,一邊朝衛生研究所的門口走去。


  還沒走到門口,遠遠地就見研究所的大院里升起一股黑煙,並且越來越大。院里有人突然竄出來大喊道:「著火啦!快救火!」


  林重跟翟勛跑進去,發現是喂馬的草垛起火了,帶著一旁的醫療廢品一起燒了起來。趁著翟勛和其他人救火的時候,林重裝作找救火工具,走進研究所的二層小樓,在樓里窺探一番,看準一個門上寫著『暗室』兩字的房間,推門進去……片刻,他又出來了。


  火被漸漸撲滅,當林重和翟勛要走的時候,一隊憲兵在曹長的帶領下跑了過來,向參與救火的人員詢問幾句之後,喝住林重:「站住!你進樓里幹什麼?」


  「找救火工具。」林重轉過身說道。


  「你是幹什麼的?」


  林重掏出證件遞過去,曹長看完說道:「我去打個電話,你們先別走。」


  「咋的了這是?見義勇為還不讓走了呢?」翟勛嘟囔道。


  十分鐘后,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慘白的白大褂的男子走了進來,大家被他帶去辦公室,曹長指著林重對他說道:「就是這個人。」


  「很感謝您幫忙救火,我是這家研究所的所長,軍醫中尉黑山彥。」男子笑著握了握林重的手,推著眼鏡問道,「林副科長,我想知道,您剛才進到我們研究所的本館裡面,都看見什麼了?」


  「我忙著找救火工具,沒多想就進去了,我什麼也沒看見。」林重坦然說道。


  黑山彥圍著林重轉了一圈,用眼鏡背後解剖屍體一樣陰冷的目光打量著他,笑道:「那就好。不過林副科長,我有必要提醒你們,我們關東州衛生研究所和我們的研究項目屬於關東軍的高度機密。就說這些吧!我會把你們見義勇為的行為給你們的神谷次長通報的,謝謝。」


  林重本要出門,又回頭說道:「黑木先生,我也有必要提醒你。最近關東州火災頻發,你們既然屬於機密,就應該搞好安全保障,否則植田謙吉長官又要生氣了。」


  出門后,翟勛問道:「誒?你剛才到底看見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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