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1
廖靜深正在轉頭跟背著手的安藤智久說著什麼,他看見林重,只是瞥了一眼,沒有做任何錶示。
「林副科長,過去吧!」常龍和那個手下在他身後催促道。
林重做了幾個深呼吸,擺出坦然的架勢,走到廖靜深跟前。
「來了啊!上哪兒去了?」廖靜深在林重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板著臉,還沒等他回答,又朝常龍吩咐道,「你們去那邊,翟隊長和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的王一鳴在那兒控制嫌疑人。」
「科長,您說嫌疑人?」林重問道,「這是人為的嗎?而且已經抓到了?」
「管它是什麼呢!這麼大的事情,當時在場的每一個都是嫌疑人。」廖靜深又補充道,「沒在場的也有可能。」
「神谷次長呢?要不我去翟勛那邊看看?」林重問道。
「那兒用不著你。對了,神谷次長呢?壞了,他可能是去裡面勘察現場了,你快去把他拉回來,要注意安全!」廖靜深說道。
林重擠進人群,踏著滿是砂土和水的地面,在一處已經被夷為平地的儲油罐旁找到了背著手低頭沉思的神谷川。
「次長,趕緊跟我出去,這兒很危險,隨時可能發生二次爆炸。」林重上前說道。
「如果我判斷得沒錯,這裡就是起火點。滿洲煉油廠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故……」
神谷川旁若無人地嘟囔著。林重還想說什麼,卻聽不遠處儲存石蠟的廠房裡轟地一聲,倆人應聲倒了下去……
驚恐過後,圍在外面的廖靜深和安藤智久對手下說道:「馬上去把神谷次長和林副科長救出來!」
話音剛落,林重卻和神谷川從濃煙和閃爆中走出,倆人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穿過瞠目結舌的人群,走到安藤智久的身旁。
「部長,我在裡面轉了幾圈,我覺得這爆炸很可疑……」神谷川低聲說道。
安藤智久用目光制止了他,說道:「這件事回去再說。植田謙吉長官說他要來,現在應該快到了。」
話音剛落,植田謙吉的車隊就在不遠處停下了。矮小精瘦的他蓄著特有的菱角一樣翹起的大鬍子,在一群關東軍軍憲高層的簇擁下,來到安藤智久跟前說道:「安藤君,我的辦公室離這兒二十多公里,而辦公室的玻璃幾乎要被震碎了。」
安藤智久聽罷,誠惶誠恐地與植田謙吉低語了幾句。植田謙吉看著眼前已是一片廢墟的滿洲煉油廠,又望著籠罩在渤海灣和關東州上空的黑煙,神色凝重、久久不語。
「立即把余火撲滅,把損失降到最小。這個事故之大,前所未有,打亂了我們支援支那戰場的戰略進程,明天我要為此召開關東州最高級別的安全會議,先告辭了!」
植田謙吉說完就乘車而去,留下安藤智久等高官面面相覷。
林重和眾人回到警察部,在安藤智久的辦公室里聽他說道:「剛才都聽見了吧?我從沒見過植田長官如此緊張。神谷君,你今天在現場想跟我說什麼?」
「今天是星期日,煉油廠的工人大多數都在休息,卻發生了爆炸,而且這是在我們大量生產石化產品支援支那戰場的戰略進程中。對照前兩次滿棉和滿糧的起火,我堅持我以前的推斷,這肯定是人為的,有戰略目的地縱火!」
聽完神谷川的觀點,安藤智久長嘆了一口氣,點著頭說道:「是啊!我也懷疑。可還是那個問題——嫌疑人呢?證據呢?」
「我會縝密調查,拿出證據的。」神谷川說道。
「你明天跟我一起參加關東州安全會議,把你所有的推斷給植田謙吉長官說說,你看如何?」安藤智久問道。
「我——」
「你是不是怕說了以後卻沒抓到嫌疑人,會影響你的聲譽?」安藤智久說道,「所以——」
「部長,我明天親自會向他說明的!」神谷川賭氣道。
林重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調查著那些在滿洲煉油廠爆炸案中的傷者,所幸的是,沒人能夠提供任何線索。
當他再次在海邊看見章魯的時候,忽然覺得這個小夥子變得可愛起來。他朝章魯結實的胸膛上捶了一拳笑道:「軍警憲特都查不出線索,你行啊你!」
章魯用手指在鼻子下面抹了幾下笑道:「嘿嘿!俺就是聰明,學啥都快。」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您還有啥指示?」
「滿鐵、三菱重工這些企業都有咱們的人了嗎?」
「你吩咐過的事兒,我能不照辦嗎?現在就連大連港碼頭俺都派人進去了。最近又發展了不少,都是俺們勞工兄弟。」章魯又問道,「咋的?又要在哪裡放火?」
「現在我向你傳達共產國際遠東國際情報組的最高指示。從今往後,你們自主行動,炸鐵路、燒工廠……針對所有的日軍物資,四處放火!狠狠地燒他們!」
章魯驚訝地看著林重,又突然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猛地在沙灘上翻了幾個跟頭。
林重如履薄冰的警惕性,讓這一年過得雖然有驚,但是無險。隨著阿列克謝耶夫下達的「四處放火」的指令被執行,章魯他們就跟瘋了一樣,讓關東州的消防系統沒有一天能消停下來。
陸遠南的那個發報員,僅僅用手雷和一根鐵絲,就成功做成了一個因觸碰而爆炸的裝置。林重在回想這個案子的時候,這一點給了他啟發。他回到配製起火裝置的實驗室,給屋裡加了一條電路,那電路上連著幾個灌滿鋁粉和二氧化錳的燃爆裝置,這些裝置在屋內的牆壁上環繞了一圈。林重最後給它們加了一個開關,將這個開關取代了原本在門口的電燈開關,而把電燈開關挪到了門背後。
林重在離開實驗室的時候,習慣性地伸手去拉門口的開關關燈,而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個要命的舉動。他笑了笑,在門背後關了燈,這才帶著后怕放心離去。
神谷川雖然在關東州安全會議上提出了自己的懷疑,卻遭到了憲兵司令部竹次郎等人的譏諷,這讓他差點把牙齒咬碎。
某日,神谷川開著車停在偏僻的地方,對車裡的一個叫樂寶山的年輕人問道:「這麼長時間了,他們還沒有找你聯繫嗎?」
「沒有,我覺得是不是我暴露了?」
「不可能,你要是暴露了,共產黨不會讓你活到現在。沒人知道趙東升被捕是你提供的線索。」神谷川說道,「從最近的跡象來看,我判斷,他們正在重建大連特委,應該很快就會有人找你聯繫了。你和他們重建聯繫之後,可以暫時忘掉你的線人身份,全心投入到他們的事業當中去,我會給你提供證明你很必要的幫助,讓你靠近他們的權力核心。這一次,我要讓他們萬劫不復!」
一九三九年的「天長節」來到了,關東州到處佇立著昭和天皇大大小小的肖像。植田謙吉在前一天安排了朝日廣場上的大閱兵,當時不停地有一些九六式艦載機組成的編隊,從停泊在大連港的航母上起飛,呼嘯著掠過朝日廣場,而林重在廣場旁、警察部的辦公室里靜靜地看著這場由關東軍各個部隊組成的戰爭狂想曲。那些精壯的、端著鋥亮的刺刀的日本兵,轟轟轟地踏著正步,井然跨過以植田為首的、關東州軍警銜特高層檢閱團面前。檢閱團的背後,一幅巨大的天皇戎裝像巍然而立。關東軍齊聲唱得《關東軍軍歌》響徹山河:「朝霞之下任遙望,起伏無盡幾山河,吾國精銳軍威壯,盟邦眾庶皆康寧,滿載光榮關東軍……」
警察部給每個人都發了兩張「日滿親善」的彩色宣傳畫。林重今天沒開車,拿著畫搭上了翟勛的車。見副駕駛位置上有三盒柯爾特的子彈和一顆九七式手雷,問道:「這是幹什麼?」
「你不知道啊?操!昨晚上青泥窪警署的署長,就去年跟咱們喝酒那個,講話磕巴的……在他車裡被人用繩子活活勒死,他家孩子才六歲……這是今年遇刺的第七個警察了。」翟勛模仿著署長的死狀,又把手雷裝進兜里說道,「我要是再不拿些傢伙,心裡不踏實。你也小心點兒,晚上盡量別出門。」
「這事兒也不小啊?我怎麼沒聽說呢?」
「嗨!交到憲兵司令部陸遠南他們特勤課手裡去了。」
林重頓時覺著有些憂慮,到家之後,他剛想把宣傳畫貼在牆上,就被接童童回來的童娜攔住了。
「這宣傳畫拿回來做什麼?噁心,扔掉。」童娜說道。
「開什麼玩笑?天皇過生日,每家都得張貼,你別管這些。」林重依舊把它貼了上去,見童娜幫童童拎著背包,於是說道,「林童心,你怎麼又讓媽媽幫你拎包了?不是說好了自己的東西自己拎嗎?」
童童不敢說話,躲在童娜的腿后。童娜說道:「你怎麼那麼多事兒?不就是幫童童拎個包嗎?他上了一天的幼稚園,他不累,我還替他累呢!」
林重說道:「你這是什麼話?咱倆真是得好好談談。以前我說過,別再叫他的小名,也別幫他拎東西。同樣是上幼稚園,你看那些日本人的孩子,哪個讓家長拎過包?」
「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下班不去接孩子,反而在家貼什麼破畫,我去接孩子,你還來教育我?你看看童童怕你怕成什麼樣了?你這個當爹的也好意思?」
林重在廚房裡切著菜,背對著童娜,一言不發。童娜說得對,自己沒有資格指責她這樣一個既當爹又當媽的母親。
「對了,咱們最近注意點兒,盡量別夜裡獨自出門。現在世道很亂。」林重嘟囔道。
「還是你自己注意吧!我又沒有半夜出門的習慣!」童娜說道,「對了,你猜我今天上街碰到誰了?」
「你同學?」
「什麼同學。我碰到老盧了!真的!」
林重停下刀,轉身問道:「然後呢?」
「你不奇怪嗎?老盧見到我好像很尷尬,故意躲著我走,但還是被我看見了……」
「他都跟你說什麼了?」
「他說他在大連做生意,開了個畫廊。」童娜說道,「因為離得近,還帶我去他畫廊看了看,挺不錯的。他還說,你知道他來大連了?我覺得要是擱以前,你早請他來家裡吃飯了,可你咋沒說起過呢?你倆是不是鬧彆扭了?」
林重聽到這裡,心總算放了下去,切著菜說道:「他的畫廊我去過,我一直忙,忘了這事兒了。再說了,畫廊現在只有他自己打理,根本脫不開身,等請了夥計,我再請他來家裡喝頓酒。」
林重一直在反思自己疏於照料家庭的過錯,甚至是在他跟柳若誠在亞細亞大飯店碰面的時候。
「我剛才說的話你聽清了嗎?我怎麼發現你最近好像心不在焉?」柳若誠問道。
「你剛才說什麼了?」林重回過神來問道。
「你怎麼搞的?我說阿列克謝耶夫上校把咱們倆的位置互換了。從現在開始,你變成了我的上線,而我就是遠東國際情報組的實際負責人。以後我來跟章魯接頭,而你只負責提供給我提供情報。」柳若誠重複道。
「噢,他怎麼說換就換?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說以前讓你既負責提供情報,又負責領導章魯他們的做法太危險,尤其是面對現在這種局勢。這些人一旦被捕,就有可能把你賣了。」
「你說的可能賣我的這些人,包括章魯嗎?」
「當然包括。」
「那不可能。第一,我跟章魯是單線聯繫。第二,他又不是沒被捕過,想賣我早就賣了。他不僅以前沒賣過,現在也不會賣,以後更不會。你看著吧!我的判斷不會錯的。」
「自負!」柳若誠說道,「你天天讓別人小心小心再小心,關鍵時刻你倒這麼大意。實話給你說,我知道阿列克的考慮。其實他是不滿我跟陸遠南走得太近,而沒有像以前那樣經常去給他彙報工作,他認為我沒把他放在眼裡,有些惱火。」
「難道他不應該不滿嗎?」
「我只是個女人而已,我都三十多了還沒出嫁,我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他有什麼可不滿的?」柳若誠反問,「我也需要有人來愛,我不可能為了某項事業而耽誤我一生的幸福。對不對?」
「這樣也好,章魯的脾氣對女人發不出來,你領導他應該沒什麼難度。」林重不正面回答柳若誠的問題,沉吟道,「我還得跟他再見一面,給他囑咐囑咐。」
林重又問道:「若濃今年該考大學了吧?」
「是。但她能不能考得上,我心裡沒底,她心裡也沒底。這孩子,玩心太重,成績一直是中等水平。」柳若誠皺著眉頭說道。
林重知道她不想談這個話題,於是環視金碧輝煌的四周,又看著眼前的銀質餐具,以及餐盤中的頂級神戶牛排和一旁的上了年份的法國紅酒,說道:「跟你商量件事,你以後別選這麼高檔的地方,我——」
「你什麼你?我就是想吃這裡的神戶牛肉了,又不讓你請客。」柳若誠說道。
「就是因為我沒那麼多錢請你,又不想被你請,所以你——」
林重說著,忽然把目光落在柳若誠背後那張桌子上的一名關東軍少佐身上。
「怎麼了?」柳若誠問道,她順著林重的目光,想要回頭看看。
「別回頭!」林重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