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8
竹次郎聽罷沒說話,岩崎蒼揶揄道:「誰說只有咱們日本女人才會照顧男人?」
陸遠南聽見門外柳若誠說話,於是推開門探出頭來,見柳若誠拎著自己的鞋放在門口,問道:「若誠,你這是?」
柳若誠頗為自然地笑笑說:「我見你的鞋有些髒了,剛才順便拿去洗手間擦了擦。」
陸遠南的心頭湧起一種難以言狀的激動,這種激動超越了肉慾和一切骯髒的情感。他只覺得這是一種美好的,超出了世間所有可以想到的甜蜜。
「若誠,你這樣對我,我。雖然我很博學,但是我真不知該怎麼表達……」
「你想多了,我只是乾淨慣了,眼裡容不得臟。」
柳若誠本想按照計劃,給陸遠南透露特務調查科已經掌握了他的鞋印和那些特徵,但是現在說出來,無疑會讓陸遠南懷疑林重和自己的身份。
林重和廖靜深守在那間屋子裡,看著對面的窗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誰都不知道今天會不會碰到那個神秘人物。
在這難熬的時間裡,林重真有些待不下去了。終於,廖靜深看了看錶,說道:「我得去開會了,這裡交給你了。我有種預感,這隻兔子今天肯定會來。」
廖靜深剛要離去,林重的心正要落地的時候,忽聽窗外一陣車聲由遠及近傳來。林重朝窗外一看,居然是陸遠南的車來了。
廖靜深拿著望遠鏡嘀咕道:「陸遠南?他來幹什麼?」
林重知道陸遠南的到來意味著柳若誠那邊可能出了岔子,大腦飛速運轉的他,在幾秒鐘內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對廖靜深說道:「科長,會不會有人把咱們今天的方案泄露出去了?」
「這——這不可能!臨時決定的方案,再說了,誰那麼大膽子?」
「那沒準兒,您忘了,以前咱們的很多案子都被他們憲兵司令部的提前得知了?」
「那——」
「我看這小子應該是來攪局的,我覺得有必要去攔住他,免得打草驚蛇。」林重說道。
窗外的陸遠南已經在路邊停車了,周圍那些偽裝成尋常百姓的行動隊成員的目光開始聚焦在他身上。廖靜深還在遲疑,林重催促道:「科長!要是被他攪了局,咱們的方案就可能落空了!」
「那你快去攔住他!這孫子……」
林重得到指示,快步下樓,在街上一把拽住剛鎖上車門,正要往對面房子走去的陸遠南:「陸課長,你來這兒幹什麼?」
「林副科長,真是巧了,你在這兒做什麼?」
「陸課長,咱們往那邊走走,借一步說話。」林重知道陸遠南的這種反問代表著自己已經引起了他的警惕,和陸遠南走了幾步,壓低聲音說道,「我們昨天在這兒端了一個電台,今天在埋伏。」
陸遠南一下子警覺起來,他朝那發報員的屋子瞟了一眼,發現那窗子明顯換成了新的。他又掃視著周圍一切人等,忽然發現這些看似無關的人員,都是自己以前沒有見過的,他們身上潛藏著一種凜然殺機。
「陸課長,你還沒告訴我呢!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呵——」陸遠南語塞,卻淡定地反問,「你覺得呢?」
林重知道他一時編不出來什麼借口,於是故意說道:「我們廖科長就在窗戶上面看著,我希望你不是來攪局的。」
陸遠南在一個化妝成路邊煙攤老闆的行動隊員那裡買了包煙,倆人往旁邊的小巷裡走了幾步,又擠擠眼對林重說,「路過這裡,順便買包煙,瞧你嚇得那樣!對了,你們就沒發現什麼線索?」
「現場有另外的鞋印,還有雪茄煙蒂,當然了,還有被他吞到肚子里的密碼紙……」林重盯著陸遠南手中的那包煙說道。
「那這人肯定沒得跑了。」陸遠南說道。
「那是!也不看看咱們關東州是什麼地方?什麼叫『無縫地帶』啊!」
陸遠南走了之後,林重的心依舊懸著。他剛回去,廖靜深就問道:「你倆聊了半天聊什麼呢?」
「就拽著他瞎扯唄!我怕他搗亂,聊得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我看這小子肯定是來攪局的,但他死活不承認。」
「哼!這種事兒誰能承認?」廖靜深搖著頭說道,「得了,我得走了,你們可得在這兒看好嘍!」
坐在車裡,廖靜深閉著眼睛想了想,剛才陸遠南的突然到來著實讓他束手無策。其實在他讓林重去攔住陸遠南的時候,心裡就突然冒出一個問題——假如陸遠南就是那個神秘人物怎麼辦?當時這個問題不會讓他感覺到什麼,現在靜下來想想,卻讓他隱隱感到後悔。
想到這裡,廖靜深又進一步假設,假如陸遠南是那個神秘人物,那麼林重此舉的真實意圖會不會是為了掩護他呢?假如是為了掩護他,那麼林重的身份不也變得非常可疑了嗎?
沒有證據,這一切都只是假設……廖靜深感到大腦有些缺氧,車駛上了濱海路,一旁懸崖下的海風呼地一下灌進了車內,讓他頓感醒覺起來。
整整一天,林重又在惶恐和疲勞中度過。晚上,徒勞無功的他和柳若誠在車裡碰面。
柳若誠默不作聲地看著車窗外黝黑的大海,林重察覺她不對勁,一問才知道,童娜去她家罵街了。
林重二話不說,抬起右手猛地抽了自己右臉一耳光,然後抬起左手又朝左臉來了一耳光,等柳若誠反應過來的時候,林重的臉已經被自己扇腫了。
「你瘋了你?」柳若誠看著林重的面頰說道。
「其實這些耳光是我一直想還給你的,我傷你太重,欠你太多,這些耳光夠不夠?不夠再來!」林重問道。
「我什麼時候讓你抽自己了?」
「沒你的允許,我還不能自己抽自己了唄?我連這點兒權力都沒有?」林重裝可憐說道,「在家被童娜抽,工作時被日本人抽,現在又自己抽自己,看來我天生就是挨抽的命!」
柳若誠噗嗤一聲樂了,林重憋住笑又說道:「我跟你打個賭,假如有一天,童娜知道她錯怪咱們了,她肯定特後悔,你信不?」
「我希望所有誤解咱們的人都能後悔,但誰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才能到來……」
柳若誠說完,沉默一陣,把剛剛洗好的鞋印照片拿出來一比對,兩張照片上的鞋印分毫不差,倆人沉默了片刻,柳若誠說道:「果然是他。」
聽完林重說陸遠南來接頭的事,柳若誠后怕起來,擔憂道:「都怪我,沒能提早告訴他……但你這樣做也太危險了,廖靜深當時可能沒反應過來,事後肯定會懷疑你的。」
「這是當時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我總不能看著他去送死。」
「可——」
「廖靜深最多也就是懷疑,就算神谷川知道了,他也不能拿我怎樣,事情都發生了。陸遠南不是傻瓜,他經過我的提醒,肯定會回去銷毀證據。所以神谷川也就只能懷疑我,最多再對我和陸遠南調查調查。」
「你說得也太輕鬆了吧?林重,你就一點沒感到后怕嗎?」
「假如我害怕,對事態的發展有用嗎?」
柳若誠被問住了,林重又輕鬆地笑道:「既然沒用,那我還怕它幹什麼呢?」
「那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林重沉思片刻說道:「下一步我會去找他的密碼母本,這就與你無關了,你再參與到這件事里,對你太危險。你剛才說陸遠南看見你拎著他的鞋,如果真是這樣,他肯定會懷疑你和我的。」
「我倒沒考慮這些,但問題是,你為了掩護一個國民黨,而讓自己被敵人懷疑,這值嗎?」
「假如以自己被敵人懷疑的代價而換來國民黨在大連的安全,這難道不值嗎?」
「你簡直——好心當成驢肝肺!送我回家睡覺去,懶得管你們這些破事兒!」
倆人不歡而散。面對柳若誠的誤解,林重沒有過多地辯白,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在工作和生活中不被理解的苦痛,而且他相信,這種誤解僅僅是開端,絕不會是結束。
林重回到家,喊了幾聲童娜,發現沒人,再一看,桌上有張字條,童娜居然帶著童童回營口的娘家了!
林重又急又氣,咬著牙一巴掌拍在桌上。雖然他已開始漸漸地習慣童娜對他和柳若誠的誤解,但他依舊感到忿恨和不平。他恨安德烈,偏偏在派自己回關東州繼續潛伏時,安排柳若誠做搭檔,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可它又顯得這麼彆扭。他更恨造化弄人,如果當年和柳若誠不相識,多好……
他連晚飯都沒吃,也沒力氣做了。什麼時候去接童娜回來,以怎樣的方式去接她回來呢?林重很紛亂,可他又想到陸遠南的事兒,這就更亂了……他穿著衣服蜷在床邊,閉上眼睛,現在他的精力只允許他馬上合眼,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陸遠南從林重那裡離開之後一刻也沒敢耽誤,兔子一樣惶恐不安地觀察著後視鏡。這樣一路到家之後,他倉促地收拾著行李箱,可定下神想了想之後,只是把鞋換下來,到海邊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送瘟神一般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然後,陸遠南坐在車裡把這件事前前後後過了一遍。自己的下線被抓,而自己仍舊活著,說明下線還沒有出賣他。林重今天對自己透露信息的舉動很反常,這不合理並且很危險,很值得玩味。
假如林重這是在掩護自己,那麼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思來想去,陸遠南對林重愈發感興趣了……
晚上,翟勛還在車裡監視對面的動靜,林重帶著一袋包子進來,翟勛吃著包子,把昨天被盧默成跟蹤的事說了一遍。當他說完車牌號時,林重突然明白了老盧這段時間的反常,這些反常的舉動現在看來非常合理,他已經被複仇的火焰吞噬,他想做掉翟勛。
「我早上通知了交警和一些弟兄,讓他們對這車注意著點兒。媽的,我非要看看他是誰不可……」
心中打著鼓點,林重卻不以為然地一笑:「最近連日抓捕,你是不是精神太過緊張了?」
「你不信唄?這事兒跟你沒法說……其實我也希望是我神經過敏了。」
「你懷疑是什麼人?」
「這誰他媽知道呢?」
「我早說過讓你少結仇家,你不聽。」
「嗨!對了,我上午看見陸遠南那孫子的車了,從我跟前路過。」
林重藉機把陸遠南來的事說了一遍,翟勛說道:「你說這發報員的上線有沒有可能是陸遠南呢?」
「我更相信證據。」
「那沒準兒他就是來接頭的,結果讓你給嚇跑了。」
「我把他嚇跑了?」林重訕笑著把手一伸,「好吧!你抓我?」
離開翟勛,林重表情凝重,一路上只要碰到交警在查車,他的心就像被揪起來似的。這樣飛奔到盧默成那裡,見盧默成正要開車出門,於是林重趕忙將他攔住,進屋就問道:「老盧,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昨晚我不是在這發報嗎?」
「你別裝糊塗,我是說昨天傍晚!」
「你這什麼態度?我傍晚去取車了,又不是沒給你說!」
「不對,你取完車就跟蹤了翟勛。翟勛看見了你的車牌號,你——你簡直無組織無紀律!」
盧默成沒有辯駁,一屁股坐在地上,揪著頭髮,老淚順著深深的法令紋流了下來。
「我——自從知道了沈顥的死訊,我沒睡過一天的安穩覺……你知道那種和至親死別的感受?你能理解當我看見翟勛的背影,我都能活活吃了他?林重,你能理解?所以我發誓,沈顥是怎麼死的,我就要讓翟勛怎麼死!」盧默成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有一次,我在夢裡見到沈顥,他滿身是血,問我『我們把日本人趕走了沒有?』我說『快了』,他就開心地笑了,我知道這是在騙他,可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他們趕走啊……我自責,因為我把他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我能理解。」林重挨著盧默成坐下,給他點了支煙,說道,「可能是因為你在我的印象中太穩健,從沒做出這種事來,所以我才著急。我的態度確實不好,老盧——」
盧默成擺擺手,狠狠擦了一把眼淚:「我也知道我不應該跟蹤翟勛,我身為大連地委的負責人,這樣做很危險。今天多虧你來報信,否則我剛才出門可能就被抓了。現在想想,確實有些后怕。」
林重說道:「你別忘把車牌號換了,我得走了,廖靜深讓我多看著點兒現場,我不能離開太久。」
林重回到那個屋子,剛剛踏進門,就聽一個隊員說道:「副科長,剛才廖科長來電話,讓你馬上回警察部一趟。」
這事兒終於來了。林重像個導演,看著事態按照自己的預料一步一步地發生,就像早就寫好的劇本一樣。
林重坦然地回到警察部,神谷川的辦公室還亮著燈,他進門之後,廖靜深若無其事地跟他打了個招呼,神谷川則跟辦公桌上那個貓頭鷹標本一起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有些忐忑。
「林副科長,聽說你今天幹了一件事?」
神谷川繞著林重轉了一圈,說了半句就停下來,依舊盯著林重。這半句話為開場白,是林重沒有預料到的,對他來說這像滿滿一桶硝化甘油,天知道他接了之後會不會爆炸。
林重當然也敏感地知道,自己不接的壞處遠遠大於接了的壞處,所以他反問道:「神谷次長,您說的是——」
一旁的廖靜深乾咳了一聲,神谷川又盯了林重半晌,說道:「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次長,我這幾天實在很疲憊,我確實不知道,對不起。」
「神谷次長是說——」
廖靜深在一旁插話,卻被神谷川打斷道:「我是說,你今天在案發現場見到了陸遠南,並且放他走了?」
「次長,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用『放』這個字。我承認我見到了他,並且盤問了他幾句,然後讓他走了。」林重刻意地加重了「讓」字。
「這件事讓我很驚訝。」神谷川起身說道,「據我以前觀察,陸遠南有抽雪茄的習慣,而且他的身高和其它特徵都與樊曉庵推斷的相符。他出現在現場,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你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如果沒有,那麼你憑什麼就貿然上去盤問他並且讓他離去?如果你考慮過,那麼你的所作所為就很耐人尋味了。」
「神谷次長的意思是,這個人很可疑。」廖靜深在一旁嘀咕了一句。
「次長,我是這麼考慮的。按照以往的經驗,憲兵司令部的這些人仗著竹次郎大隊長而有恃無恐,經常搶咱們的生意,所以我一直懷疑咱們內部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也正因為這樣,我今天才會認為陸遠南是來搗亂或是來偵查的,而不是有別的動機。」
「我不想聽見竹次郎的名字。」神谷川說道。
「是。他來的太突然了,我和廖科長當時根本沒有時間仔細考慮。其實當時我也懷疑過,但問題是,這是咱們第一天埋伏,我不能斷定他是否就是那個神秘人物啊!萬一我抓錯了人,憲兵司令部的竹次郎隊長怎麼能放過咱們?」
「不要再跟我提竹次郎!那竹次郎是個什麼東西?他如果沒有家族的光環罩在頭上,早就被人擠下去了,他根本不配當帝國軍人!」神谷川敲著桌子說道,「你就沒想過,如果你不阻攔陸遠南,他可能會去敲發報員的門?」
林重沉默片刻說道:「對不起,我尊重已經發生的事實,從不做事後的假設和推測。」
「林重,你——」
神谷川指著林重,剛想說什麼,就被廖靜深搶道:「次長,請允許我說一下我的觀點。我認為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但是事情卻是已經發生了,我們在這兒假設和推斷確實沒什麼用。所以我建議,能不能再等幾天,看看接下來會有什麼獵物闖進來?」
「那不行!直覺告訴我,陸遠南確實很可疑。」神谷川背著手說道,「林副科長,你找幾個生面孔。我要陸遠南的每一雙鞋的鞋印。還有他的筆跡,我不要他檔案上的,而要阿拉伯數字的。至於怎麼做,你們自己想辦法。」
林重走後,那扇被他關上的門讓神谷川盯了許久。廖靜深知道神谷川在想什麼,所以沉默了半天才問道:「次長,您還有別的事?」
「廖科長,你覺得我此刻不僅懷疑陸遠南,更懷疑林重,是神經過敏了嗎?」神谷川問道。
「神谷次長,我認為在對陸遠南沒有找到證據之前,這些都是無法成立的假設。咱們還是先比對一下陸遠南的鞋印和筆跡吧!」廖靜深說道。
「如果陸遠南的鞋印和筆跡與我們掌握的吻合呢?」
廖靜深的大拇指拖著下巴,他裝作走神,其實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它讓人細思極恐,如果真那樣,它將使前後的一切懷疑都變成一個幽靈而恍恍然清晰起來,真是一件讓人汗毛倒豎的事。
這天,林重抽調了幾個剛剛招進特調科的生面孔,對他們說道:「陸遠南正在上班,你們分兩個小組,第一組去陸遠南家裡取他的鞋印,第二組在——」
技術組新來的張雲斌打斷他,問道:「副科長,我們剛來特調科,業務都很不熟練。他腳上穿的鞋怎麼取呢?我們總不可能請他把鞋脫下來吧?」
「他腳上的鞋印怎麼取,我會告訴你們的,你們只要按照我說的方法去做就行。」林重又看著張雲斌說,「還有,以後別打斷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