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5
林重去實驗室拿上那瓶柳若誠的香水,到柳若誠家附近打電話把她叫出來商量一番。回到家一進門,童娜就聞出來了,皺著眉頭問道:「你身上哪來的香水味?」
林重掏出香水說:「給你買的。」
「我從來不噴香水,你不是不知道。」童娜盯著林重。
「是柳若誠送你的,她今天求我辦點事。」林重若無其事道。
「原來是柳小姐,我就說嘛!這麼騷的味道只有她才會喜歡。」
「你瞎說什麼?她哪兒讓你看著不順眼了,你這麼說她?」林重抱起童童說道。
「我瞎說?前幾天我家以前的鄰居都撞見你和她在咖啡館里了,你還抵賴?」
「你鄰居?」林重忽然想起來在咖啡館的那天,對面街上打傘的那個女人,她就是童娜以前的鄰居,自己曾經見過她幾次。
「我天天在家做飯洗衣帶孩子,早晨還得抱著孩子出門買菜,你卻每天去見那些所謂的老同學,你也好意思?」
「我清清白白,有什麼不好意思!」林重發起火來,把孩子放下說道,「柳若誠跟我只是生意往來,聽說你每天很累,她還請人幫咱們買日常用品,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問問自己,她哪點做得不對?」
童童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童娜趕緊抱起他又哄又摸,自己的眼淚也禁不住掉下來。
偏偏在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柳若誠的聲音傳進來。林重心中又急又氣對童娜說:「我的態度不好,先給你和孩子認個錯,但我是清白的。她可能找我有事,你無論如何得給我留點面子。」
林重打開門,見外面院門大開著,問眼前的柳若誠:「你把院門打開了?」
「是你自己沒關。聽說嫂子最近很累,我來給她送些東西。」柳若誠把一大包東西往桌上一放說道,「最近林重幫我不少忙,這也是我一點心意。」
林重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進院之後心不在焉地忘了關門,他剛想幫柳若誠說幾句好話,童娜卻抹了一把眼淚轉身抱著童童上了樓。
「你這……」林重不知該說什麼。
柳若誠攔住林重,小聲說道:「我是怕童娜不相信你的說辭,現在卻適得其反,對不起。」
「這不怪你,這就像別人對我說的,是生活對我的考驗。」林重嘆著氣坐在桌前。
「你這身衣服噴了香水,就不能把之前的衣服換回來?」柳若誠小聲問道。
「我早就想過,但那身衣服太髒了。」林重搖著頭說道,「現在別說這些了,你先回去吧!我去哄她。」
柳若誠還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沒用,於是走到樓梯口仰頭給屋裡的童娜打聲招呼就回去了。林重上樓去安慰童娜,她卻怎麼也不開門。
「你開門,我拿床被褥去樓下睡。」
門開了,林重趕忙擠進去對童娜說道:「你也看見了,我確實幫她辦了不少事,這禮都送上門了。」
「誰稀罕她的東西。」
「那我給她送回去。」
「回來。你給她辦事,她給你送禮,這東西不要白不要。這些天我累得腰疼,你幫我揉揉。」
章魯一大早跟林重見面時說道:「我們的人把滿糧里的注意事項給我說了,我記在這張紙上,你看看。」
林重接過紙看了看,上面寫著:……3.糧食含有大量的纖維素、糖、脂肪,極易燃燒。4糧食和微生物會進行呼吸作用導致熱量累積,溫度升高後會發生自燃……故應做好通風、降溫或及時翻倉等防火工作。
「雖然有些錯別字,但幹得不錯,以後別用筆記,記在腦子裡。」林重把紙燒掉,又問:「滿糧這段時間翻過倉嗎?」
「沒有,這幾天從其它地方運來一些糧食,正在往倉庫里倒。」
「糧倉內溫度是多少?」
「表層是十度,內部大概是三十度左右,是庫管員在房間里的黑板上寫的。」
章魯說完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滿糧的倉庫分布圖。林重點點頭,遞給他一個引火裝置說道:「就這兩天,具體起火的時間你來定。」
章魯樂呵呵地剛想走,林重又叫住他說道:「你最好去買些過冬的糧食,糧價要漲了。」
回到警察部,見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林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他走到行動隊的辦公室,朝一個隊員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其它人呢?」
「都找威力去了,就我在值班。」
「那我讓你們去調查刺殺趙東升的那個兇手,有眉目了嗎?」
「沒有,現在大家根本沒空管那個案子。神谷次長很生氣,說找不回威力誰都不用回來了。」隊員為難道。
林重走向自己的辦公室,錢斌從身後叫住他說道:「林副科長,廖科長剛才打電話找你,讓你回來后給他往檢察廳山野涼介那裡去個電話。」
林重拿起電話打給廖靜深,聽他說道:「我在山野先生這裡一時半會兒走不開,據說神谷次長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回去,你去找找他。」
林重開上車,在市內轉了一圈,並沒見著神谷川,當他再次路過威力失蹤的那個路口時,無意中瞟見神谷川就坐在牆根下面。
「神谷次長,山野涼介先生在找你。」林重下車對失魂落魄的神谷川說道。
神谷川吸了一口煙,眼睛默然地看著前方,一句話也不說。
「這天寒地凍的,咱們先上車吧!」林重想扶他起來。
神谷川擺擺手拒絕了,林重索性一起坐下,問道:「為什麼坐在這裡?」
「這是威力失蹤的地方。」神谷川黯然道,「憲兵隊的十幾隻軍犬順著氣味追蹤到這裡,在附近轉了幾圈就無可奈何了。這些廢物。」
「聽說是孫明遛的狗。」林重說道。
神谷川點點頭說道:「我問過他,他說他當時在這裡幫一個女人撿錢,一轉眼威力就不見了。我問他那個女人長什麼樣,他只說了一句話。」
「什麼?」
「他說那個女人戴著墨鏡和帽子,胸很大。」神谷川痛苦地笑了笑。
林重一樂,又問神谷川:「那你怎麼想?」
「威力失蹤是孫明的失職。」神谷川吐出一口煙說道,「狗的失蹤和人的失蹤,調查起來最大的區別在於,你也許會得知那人可能得罪了什麼人、可能會去什麼樣的地方。如果他死了,那麼究竟是仇殺還是情殺。但你永遠不會知道一隻狗為什麼失蹤,因為你不知道它的社會關係,也不知道它會跑去那裡。」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神谷川又續了一根煙說道,「我這段時間太忙,疏於對它的照料。可我每次路過它的時候,它還是會搖著尾巴向我示好。狗把一切對它好的人都當做朋友,它不懂得分辨,這就是它忠誠的原因。」
神谷川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同感,干咱們這行的都很孤獨,我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有些秘密我不能對任何人說,甚至是自己的妻子,但是我會對威力說,因為它聽不懂。也真是因為這樣,我才倍感孤獨。」
「威力是只好狗。」林重說道。
「聽說你有晨跑的習慣,喜歡跑著來上班?」神谷川起身說道,「這種習慣很好,讓我想起了我的學生時代和軍旅生涯。如果不是今天我覺得渾身乏力,咱們一定要比一比,看誰先跑回警察部。」
「這樣我不一定有勝算。」
「那你想怎麼比?」
「到時候把安藤部長和廖科長一起叫上比賽,我好歹也能混個第二。」
神谷川本來鬱悶,聽林重說完,卻哈哈大笑起來,轉而又把臉一變,嚴肅地問林重:「林副科長,你真覺得滿棉起火案是王喜乾的?」
林重略微想了想說道:「現在我覺得怎樣已經不重要了。證據都集中在他身上,誰說了都不算。」
滿洲糧庫,工人們正在忙碌地來回搬運著糧食。到吃飯的時間了,他們簡單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拿出自帶的午餐吃了起來。高傑拿出一張卷著大蔥的餅,趁人不注意,把裡面包著的引火裝置放進口袋,然後大口吃了起來。
下午高傑繼續往糧倉搬糧食,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放,看準時機,把引火裝置往堆得高高的米山裡一插,返身走了出去。
檢察廳山野涼介的辦公室里,山野涼介朝廖靜深問道:「有人給我反應,說金州民政署韓忠富副署長的家人請你吃過飯?」
「以前我們就認識,只是一頓飯局而已。」廖靜深笑道。
「以前你們並不認識。」山野涼介說道,「我的人問過韓忠富,他說以前根本不認識你,只是聽說過。」
「呵,那現在不就認識了嘛!」廖靜深繼續打著哈哈。
「他正在接受金州警察署的調查,他的家人為了讓你幫他說情,給了你多少錢?」
「我從來沒收過他們的錢,不信?你們可以查。」
山野涼介想了想問道:「我會查的。我聽說趙東升死了?」
「這個,呵。」廖靜深說道,「你應該去問神谷先生。」
「可神谷川讓我問你!趙東升究竟是什麼人,你們在中共特委一案上到底對我隱瞞了什麼?」山野涼介說道,「我提醒你們,這個案子一天不結束,我就一天不能對他們提起公訴。」
林重開著車帶著神谷川沒走多遠,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緊急的消防警笛。倆人回到警察部,神谷川對著那個值班的行動隊隊員說道:「你怎麼還在這裡?我不是說了嗎?找不到威力誰都不許回來!」
「其他人都去了,他在值班。」林重說道。
「你們翟隊長還沒回來嗎?」神谷川問道,然後走到辦公室,給武田光打了個電話。
「他們對翟勛的調查快結束了,翟勛很快就能回來。」神谷川對林重說道。
林重剛出去,安藤智久就給神谷川打過電話來說:「神谷君,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神谷川走到安藤智久的辦公室,見他拉開窗帘說道:「你看那邊。」
遠處,一股巨大的濃煙在冬季的夕陽下蒸騰起來。不等神谷川開口,安藤智久背著手說道:「滿糧起火了,那裡至少儲備了關東軍八個師團半年的口糧。」
「什麼?那我現在就安排人去調查。」神谷川說道。
「不用,附近警察署的人已經去了。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現在是警察部的次長,對於有些案子,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親力親為,還是等著他們向你彙報吧!而且現在正在救火,你去了也沒用。」安藤智久又問,「威力找到了嗎?」
「沒有,我找了整整一天。現在咱們的人還在找。」
「滿棉起火案的嫌疑人王喜怎樣了?」
「他還被扣押在這裡,我差點把他忘了。」神谷川說著朝審訊室打了個電話,問道,「王喜招了沒有?什麼?他死了?」
安藤智久驚愕地看著神谷川,見他放下電話說道:「部長,王喜招供之後死了。」
「死了?都招供了怎麼還能死?」安藤智久問道,「我得去看看。」
「部長,他都死了,而且有口供了,就不用看了吧?」
「他死在咱們這裡,我身為關東州警察部部長,如果不去看,那就是我的失職。」安藤智久說著和神谷川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又嘟囔了一句,「這個冬季過得真不清閑。」
神谷川回到辦公室里,背著手,看著窗外飄散的濃煙,又看看牆面上的關東州地圖,有些出神。半晌,他找出關於滿棉起火的報紙和報告,聯想到現在的滿糧大火,他沉吟片刻,翻開《關東州廳各機關聯繫簿》,抓起電話朝關東軍參謀本部撥了過去。
「關東軍參謀部嗎?你是中田義雄中佐?我是警察部次長神谷川……」
「好久不見了,神谷君……」中田義雄寒暄道。
神谷川最反感這樣的寒暄,打斷他問道:「我有重要的事想問你。從十二月到現在,關東軍是不是針對抗聯的共匪有一系列的討伐計劃?」
中田本來還想寒暄幾句,聽神谷川這麼問,突然警覺起來,反問道:「神谷君,這些好像不是你警察部所能過問的吧?」
「你誤解我了。中田君,你聽說滿糧著大火的事了嗎?」
「當然聽說了,現在還沒撲滅吧?」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上次的滿棉大火和這次的滿糧大火是否擾亂了你們對抗聯的討伐計劃?」
「真是奇怪啊!神谷君,你從哪兒知道的我們的計劃?」中田義雄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看來真是這樣,我是懷疑這些大火背後有人為縱火的可能。」
「你是說,這些是間諜所為?是專門針對我們的圍剿討伐計劃的?神谷君……」
「中田君,我的推斷是,如果滿棉和滿糧的大火真的是間諜所為,那麼我想讓你們配合我,一起查查你們關東軍內部是否出了問題。因為這兩個推斷是關聯關係。」
中田義雄沒有說話,而是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問道:「僅僅憑兩個推斷?神谷君,那麼你們抓到了放火的人沒有?」
「滿棉的算是抓到了,滿糧的現在正要調查……」
「算了吧神谷君,你們警察部的手段我向來是清楚的,如果你們真是抓到了放火的嫌疑人,那麼關東州所有的報紙上早就該大肆鼓吹了……」
「中田君,我會派調查人員去……」
「就這樣吧,神谷君,我還有事要忙。」
神谷川還想說什麼,中田義雄卻直接掛了電話。面對這個根本不買自己帳的人,神谷川心有不甘。他靜靜地想了想,決定去找安藤智久。
「什麼?你懷疑關東軍參謀部里的情報外泄?你還想讓我給你開調查令?」安藤智久聽了神谷川的來意,由驚轉怒,轉身訓斥道,「簡直荒唐!」
「部長,其實這一點都不荒唐。我的推斷是,倘若滿棉和滿糧都是人為縱火,那麼放火人肯定有他的戰略意圖。滿棉和滿糧都是關東軍的作戰物資提供者,我已經從中田義雄中佐嘴裡證實了他們確實有圍剿抗聯的作戰計劃,而這一點,恰恰證實了我的推斷——滿棉和滿糧起火絕不是偶然!」
「那麼你給我說說,你抓到了放火的嫌疑人了嗎?他們是在什麼時間?以什麼方式放火?還有,他們到底是誰!」
「這……王喜不就是……」
「神谷川!你簡直拿我當傻瓜!」安藤智久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你不僅拿我當傻瓜,還拿所有人當傻瓜!你以為我不知道王喜是怎麼死的?我是替你瞞著,我是沒說!要是放在以前,我們人贓俱獲地破了案,我一定會讓報紙大肆報道,讓哪怕關東州的老鼠都知道我們的榮譽!可現在呢?你看看滿棉的王喜,我只能給植田謙吉長官說我們已經破案了,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麼?我敢說破案的細節嗎?我不敢,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細節!」
安藤智久的訓斥讓神谷川無言以對,他心裡總是對自己操控的各種事沾沾自喜,因為他覺得,這些事的結果在他和別人看來,總是正確無誤的。但是安藤智久的大智若愚此刻反而讓他覺得無地自容。
「神谷君,你很聰明,但不夠智慧。你什麼時候能夠學著用政治的眼光來衡量大局?關東軍參謀本部是你想調查就調查的嗎?簡直開玩笑!」安藤智久用食指和中指的關節敲著桌子,半晌又平靜下來,話鋒一轉說道,「不過,如果你真的想調查他們,可以。因為這是你的職責,咱們特務調查科本身就是一個反間諜的組織。如果這裡面像你說的那樣,真有間諜的影子,相信任何人都不會阻攔和姑息。可是我不會給你開任何調查令,因為從政治層面來講,去調查關東軍內部,無異於告訴別人,關東軍內部有間諜。這是削弱士氣的最佳方法,弄不好還會引起內亂。所以你的調查行動也別讓我知道,我只看結果。明白嗎?」
兩分鐘之內,安藤智久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這讓年輕的神谷川始料未及。安藤智久說話的方法、分寸、以及思考的方式,根本就跟自己不在一個層次上。神谷川剎那間明白了什麼是政客,什麼是差距;也悟透了什麼是聰明,什麼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