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4
翟勛家的街口,林重提上一隻燒雞,讓柳若誠在這等著自己。他走到翟勛的屋前敲敲門,沒人應,又去鄰居家問了問。
「你找翟寶啊?那他可能是出去玩了。」鄰居答道,「今天早晨我給他送了幾個包子,當時他還在家裡玩呢!」
林重走到路口四處看看,正想著去哪兒找的時候,只見街的那邊三個日本浪人追打著一個人奔跑過來,林重一眼認出被打的那個就是翟勛的弟弟翟寶。
翟寶抱著頭,哇哇大叫著邊跑邊哭。柳若誠下車問道:「是他嗎?」
林重點點頭,柳若誠正欲上前,被他一把攔住。林重跑去擋在浪人面前,一個浪人說道:「讓開!要不連你一起打!」
「出了什麼事?我是警察。」林重回頭看看躲在身後的翟寶,用日語朝浪人問道。
浪人看看林重的證件,指著自己的衣服說道:「他撕破了我的衣服。」
「我,我沒有……他,他們先打,打寶……」呆傻的翟寶抓著林重的胳膊支吾著。
「衣服十塊錢夠了吧?」林重問道,掏出十日元,幾個浪人這才嬉笑著走了。
「寶,記得我是誰嗎?」林重朝他問道。
翟寶怯懦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你是林重哥。」
林重笑著點點頭,翟寶一下躲進他懷裡大哭起來。半晌,林重拿出手帕給他擦去眼淚,找了個椅子坐下,打開燒雞遞給他。
看著狼吞虎咽的翟寶,柳若誠問道:「他多大了?一直這樣?」
「他比翟勛小三歲,小時候被一輛車撞了頭,然後就變成這樣了。」林重坐在翟寶身邊說道。
「哥,你吃。」翟寶把燒雞往林重跟前一遞。
「寶乖,哥吃過了。」林重笑笑。
「哥,他,他們壞,總打我。」翟寶又抹了一把眼淚說道。
「不哭,有哥呢!再打你就告訴我,壞人會有報應的。」林重心裡覺得不是滋味,抬頭掃一眼柳若誠,卻發現她也把頭轉到一邊。
把翟寶託付給鄰居,林重回到車裡說道:「我得去買些菜。」
「童娜不買菜嗎?」
「孩子會爬了,童娜根本看不住,我又不讓她父母過來,也不許她請保姆。」
「你怎麼這樣?」柳若誠說道,「她那麼辛苦,讓她父母來有什麼不好?」
「我的社會關係應該越複雜越好,這樣敵人調查起來就有難度。而我身邊的親戚應該越少越好。這樣如果發生什麼意外,我就沒有什麼拖累。我現在每天處理各種關係就已經很頭疼了,如果岳父岳母一來,我真不知該怎麼去面對他們。」
「要不我給你找個保姆,或者讓王媽去你家照看一陣也行,她幾乎都算作是我的親人了。」
「不行,我信不過。而且王媽一直不喜歡我。」
「她跟你說過?」
「有些事不用說,靠觀察。」林重皺著眉頭說道,「現在只能讓童娜自己看孩子,買東西的事我能做就做,等孩子上學后也許會好一些。」
「那還早著呢。」柳若誠說道,「以後你需要什麼我叫人幫你買,就這麼定了。」
回到家中,林重吃飯時向童娜問道:「家裡的高粱米還有多少?」
「不多,但夠吃一個月了。」
「那明天我去買兩袋,叫人送到家裡來。這個冬天可能有些長……」林重故意嘟囔著。
翌日早上,林重跟章魯見面,對他說道:「安德烈已經知道了你在任務中的差錯。他說鑒於你以前的表現和他對你的認識,可以原諒你一次,但決不允許有第二次。」
章魯咧嘴一樂:「俺就知道老安對俺好,當然還有你。」
林重接著說:「你先別高興,安德烈現在命令你繼續負責領導放火工作,但不能和那些成員一起踩點,說白了你只負責幫我下達指令。」
章魯嘆口氣:「行啊!有毛不算禿。」
「滿洲糧庫熟嗎?」
「咋不熟呢?在那搬一天糧食給兩毛五,忙時還管一頓高粱米飯。現在還有咱們的人在裡面打工呢!」
「以前那裡發生過火災?」
「有幾次,但都不大。」
「那就好。讓你的人看看糧庫里的注意事項,對糧庫最致命的問題都寫在那上面。然後摸清裡面的溫度、濕度以及各種情況之後向我彙報,燒了它。」
「沒問題。」
「我可提醒你,那裡不是一般的地方,進出都要搜身的。」林重擔憂道。
「你想燒啥只管下令,剩下的俺們來做,如果你哪天瞅著關東州廳本部大樓不順眼,只要吭一聲,俺就不含糊!」章魯拉著車樂道。
林重隨後去見柳若誠,倆人把車開到朝日廣場附近的一條小巷裡。林重下車把母狗的分泌物從路對面的樹下一直灑到車的後座上,然後進車看看錶對柳若誠說道:「威力該來了,你戴上墨鏡去準備吧!記住,別慌。」
十幾分鐘后,行動隊的隊員孫明帶著威力從遠處的警察部大門出來,一路走向這裡。當他快到路對面的時候,裝作等人的柳若誠拿著一包錢朝他走去,在他面前手一滑,錢從紙包里撒了一地。柳若誠趕緊撿錢,風一吹,錢跑的更遠了。
孫明根本沒有防備,也蹲在地上跟著撿起來。威力在路邊到處嗅著,忽然聞到了樹下母狗的分泌物,於是邊嗅邊越過馬路朝林重的車那邊跑去。
林重在車裡觀察著這一切,當他看見威力朝自己跑來,趕緊下車打開後門朝它輕聲叫著。威力搖著尾巴上了車後座,林重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皮套套在它的嘴上,然後給它脖子上打了一針氰化鉀。
這時,撿錢的孫明下意識地想回頭看看威力,一直盯著他的柳若誠馬上說道:「先生,你人真好。」
孫明抬頭朝柳若誠嘿嘿一樂,還想回頭看,柳若誠卻朝他叫道:「那邊還有一張,被風吹跑了。」
孫明趕緊去追,當他把所有的錢交到柳若誠手裡時,林重開著車剛剛消失在巷尾。孫明回頭一看威力沒了,來不及聽柳若誠說聲謝謝,趕緊在周圍找了一圈,卻怎麼也找不到,而柳若誠已經走了。
林重開著車,時不時從車內後視鏡觀察威力的反應。它趴在車後座上,想抬起來扒上車窗,卻根本沒有力氣。片刻之後,它嗚嗚地從牙縫中叫了幾聲,順著皮套往下滴起了口水。路過一個路口,林重下車把後備箱里的洋蔥和辣椒放進車內。
幾十分鐘后,林重繞著彎子把車開到實驗室的門口,爬到車後座撫摸著正在劇烈抽搐的威力,它的嘴裡不斷地滲出白沫,可兩隻前爪卻輕輕地搭在他的手上,眼裡也含著淚水看著他。
幾分鐘后,林重下車左右看看,拖著一個麻袋進實驗室后,把洋蔥和辣椒切開,抹在車裡,又把手和身上好好洗了洗,換了身噴過淡淡香水的衣服回到警察部。
「林副科長,威力丟了!」一個行動隊隊員跑來向他報告。
「丟了?今天誰遛狗?」
「孫明。神谷川先生已經帶著他們出去找了。廖科長正在給憲兵隊打電話請求協助。」
「我去找廖科長。你再去叫些人,把能開的車都開上去找。」林重說著走向廖靜深的辦公室。
「你來得正好。」廖靜深抓著電話急三火四地說道,「威力丟了,你幫我給憲兵隊的王一鳴打個電話,讓他幫幫忙。」
「科長,這樣不妥吧?我和王一鳴接觸兩次,都把他到嘴的鴨子搶走了,他不可能買我的賬。」林重尷尬道。
「也是。我還是自己打吧!」廖靜深撥過去說道,「一鳴老弟啊,我們警察部的威力丟了,你能不能帶幾條軍犬再帶些人幫我找找?什麼?以前的事就別提了嘛,咱不看僧面看佛面,難道非要我們安藤部長親自給你們打電話嗎?好,太感謝了……」
「還是您厲害。」林重笑道。
「所以我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們年輕人其實不懂這個道理,你的車在嗎?趕緊開車一起去找。」廖靜深穿上大衣,又說道,「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們一樣,脖子硬著呢!講話橫著呢!可你看我現在……老聃打過一個比喻,他說當你老了的時候,你堅硬的牙齒掉了,而柔軟的舌頭還留著,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在路上,廖靜深又皺著鼻子問道:「你這車裡怎麼一股洋蔥味兒?」
「今天順道買了些洋蔥,有幾個被我不小心摔壞了,味兒很大。」
「以後別讓車裡有這種味兒,日本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
林重笑了,廖靜深看著窗外接著說道:「別看威力是一條狗,卻是咱們的核心成員,它丟了,咱們以後只能指望樊曉庵和他的技術組了。」
「那狗挺出色的。」林重淡淡地說道。
廖靜深聽完忽然朝林重身上嗅了嗅,林重瞪大眼睛不敢出氣,他不知道廖靜深發現了什麼。
「你身上有它的味……」廖靜深盯著林重補充,「我是說你也很出色。」
廖靜深笑了,林重也舒了一口氣。
「上午幹嘛去了?」廖靜深陰著臉忽然問道。林重的心嗖一下又提了上來,微微一笑正想回答,卻見廖靜深摸向衣兜,林重用餘光瞟著他的動作,只見他詭異地一笑,摸出一把槍放在膝蓋上。林重一隻手在開車,另一隻手也不知不覺地朝腰間摸去。
這時,廖靜深又從兜里掏出一包香煙遞給他。他搖了搖頭沒有接:「我戒了,童娜煩我抽煙。」
廖靜深點上煙深吸一口,把玩著手中的槍說道:「馬牌擼子好啊!但我不喜歡。你可能不信,我近十年都沒開過一槍了……」
「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啊!」廖靜深嘆著氣把槍收回去,又問,「對了,我剛才問你上午去哪兒了?」
「去調查刺殺趙東升的那個兇手。」
「你撒謊!」廖靜深突然瞪著林重說道,「是去romantic了吧?」
林重馬上反應過來,廖靜深是問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的手又放回方向盤上,一絲汗止在眉梢。窗外零下三度。
廖靜深不屑地指著他笑道:「所以我說你們年輕人做事總是自作聰明,以為別人不知道。」
林重笑笑,廖靜深又說:「你我有緣共事,送你一句話——顧家的男人最可靠。」
「那不顧家的呢?」
「那就是個善於偽裝的天才。」廖靜深笑道,「你想想,他不僅要騙家裡的女人,也許還要騙外面的女人,甚至還可能去騙所有的人,這樣的人是不是天才?」
「冤枉啊科長,我可沒騙童娜啊!這香水是童娜的。」林重說道。
「我也就隨便一說,這黑燈瞎火的,你對號入什麼座?」廖靜深看著窗外落幕的夜空說道,「你為了童娜把煙都戒了,你當然顧家。」
車又繞了三條街,終於在王一鳴那群人跟前停下了。廖靜深走過去給王一鳴遞了根煙,倆人嘴上的煙頭伴著他們的語氣忽閃忽滅。路燈昏黃,一群憲兵和特務聚集在路口的幾輛車旁,幾隻軍犬伏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
「林副科長過來啊!瞅什麼呢?」廖靜深見林重在車門旁左顧右盼,朝他喊道。林重看看他倆身旁的軍犬,躊躇地走了過去。
幾條軍犬起初毫無反應,但當林重走進時,它們腦袋下伏,開始呲牙低吼起來。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林重身上,而他,已經很明顯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了。
「閉嘴!」一個刑事課的特務不明就裡地朝軍犬喊道,「趴下!」
「等一下——」一個高個的年輕人打量著林重說道,「這狗不會無緣無故地叫。」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特勤組組長,陸遠南。」王一鳴把這位年輕人朝大家介紹道。
「年輕有為。」廖靜深說道。
林重剛想上前跟陸遠南握手,卻聽他說道:「讓它們聞聞他身上,還有他的車。」
「這——」
廖靜深想說什麼,另一邊那個披著短披風,戴著白色憲兵袖章的憲兵隊的曹長插話道:「我覺得這樣做很有必要!」
廖靜深和王一鳴都不再表態了,而是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冷冷地看著林重,眼神中也閃過一絲疑慮。那幾條軍犬在林重的身上仔細嗅著,又被帶到車旁。幾分鐘過去,徒勞而返。
這時,大家的臉上才擠出微笑,場面甚是尷尬。
林重朝王一鳴微笑道:「辛苦了王課長。」
「力所能及的事,能幫就幫。」王一鳴爽朗地笑道。
「敞亮!我就欣賞你王老弟這種實在人。」廖靜深說道,「你講究,我也不含糊,以前咱們兄弟可能有些誤會,但這次就冰釋前嫌了。」
「今天太晚了,那邊的憲兵也跟著凍了一天,你們也瞅見了。」王一鳴朝手心哈著氣,摸著紅鼻頭說道,「這幾天我再讓弟兄們幫你們找找,要是實在找不到……」
「那我們也得感謝你。」林重接話道,掏出煙給周圍的特務散了一圈。
目送王一鳴離去,見林重有些出神,廖靜深安撫道:「你別介意,日本人向來這樣。」
「沒事兒,我也習慣了。」
「那就好。我家就在這附近,散散步就回去了。神谷次長那邊不知有沒有消息,咱倆打個賭,明早他一定又是黑眼圈。這兒大了不由娘啊……」
廖靜深小聲嘟囔著,搖搖腦袋哼起日本小曲兒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