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3
林重從公主嶺回來之後立即趕到神谷川的辦公室,給二人介紹案情。他把證物放在桌上,讓幾名手下模擬當時的案發現場。
「就是這兩下要了趙東升的命,技術組的人按照目擊者的描述給那個學生畫了像。我把所有的證物都帶回來了,行李箱是那個學生留下的。」林重看著手下的演示對神谷川和廖靜深說道。
神谷川拿出陳凱行李箱中的書挨個翻了翻,又看看那張沈顥留下的字條。半晌,他朝廖靜深問道:「你怎麼看?」
廖靜深擺擺手讓手下出去,說道:「這不好說。如果趙東升既是共產黨,又是復興社的叛徒,這不成了三面間諜了嗎?那他簡直可以當懸疑小說里的主人公了。至於是不是從咱們內部走漏了消息,我覺得還得調查。」
神谷川高高捏起那張字條笑著說道:「欲蓋彌彰……據說復興社裡近幾年有個人聲名鵲起,他叫戴笠,此人做事心狠手辣,對叛徒的態度比共產黨更甚。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案情反而變得簡單了。」
「林副科長,你在上海的時候聽過戴笠這個名字?」廖靜深背著手問林重。
「恕我直言,我在上海的一切情況必須得得到安藤部長的授權才能說。」林重堂而皇之道。
廖靜深掃了神谷川一眼,尷尬地笑笑彌補道:「哈,對對。其實我是問你對這案子怎麼看?」
「我連中共特委一案的始末都沒搞明白,沒有權力發表意見。」
「哎呀!這都什麼時候了?你說說你對這案子的推斷總可以了吧?」廖靜深兩手一拍說道。
林重沉思道:「從目前掌握的線索看,兇手早已想好了刺殺方式和地點,而且有人配合,分工相當明確。據我推斷兇手是個左撇子。我問過一些目擊者,沒有人注意這倆人是什麼時候上的火車。」
「至於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抑或是其它的什麼組織,這目前無法下定論。」林重接著說道。
「不,我的直覺和經驗告訴我,只有共產黨才有這樣的意志力。」神谷川說道,「在上海,共產黨的中央特科下面有個行動科,又叫『紅隊』,他們的職業素養絲毫不亞於國民黨復興社的人。所有的共黨叛徒對這個『紅隊』都聞風喪膽,甚至包括復興社的人。林副科長,我敢保證,你在上海那麼久,一定聽過『紅隊』這個名字。」
神谷川雙手撐著桌子,笑著直視著林重。林重聽到這,心被揪著一樣跳動了幾下,但臉上依舊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笑容。
神谷川也沒有深究,他看著陳凱的畫像,目光又落在沈顥的照片上,抬頭問道:「林副科長,現在我把這個案子交給你們,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林重見廖靜深也看著他,於是想了想說道:「按照我以往的經驗,應該儘可能抽調人手,在滿鐵公主嶺站之前的各個站點展開大規模的調查。」
「這不可能,我們根本沒這麼多人手。」神谷川說道,「就算有足夠的人手,這也是大海撈針,不現實。廖科長你覺得呢?」
廖靜深說道:「要不就把範圍縮小一些,先從關東州開始排查。同時我們還要從我們內部開始調查,一定要查出泄密者。」
神谷川抱著胳膊沉思了半天,終於點了點頭。
一陣電話鈴響起,神谷川聽安藤智久在話筒里說道:「滿棉一案的縱火犯不是早就抓到了嗎?你們準備把他羈押到什麼時候?」
「部長,我現在根本不敢給這種案子結案,因為它一旦轉交到山野涼介手裡,他就會不厭其煩地展開各種調查。」神谷川說道,「而且你知道的,現在我的線人趙東升遇刺了,山野涼介之前一直負責調查中共特委一案,所以他也是我的懷疑對象之一。」
「我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呢!你根本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案發後這輛列車停在鐵路上幾個小時,一些案發現場的乘客被莫名其妙地羈押,整個南滿鐵路線因此停運,滿鐵株式會社和關東軍滿鐵守備隊的負責人已經打電話給植田謙吉長官抱怨了。最重要的是,列車上有記者,這消息已經被他們登上了新京的報紙,這就是你這個鬼線人趙東升帶來的連鎖反應!」安藤智久說道,「你馬上把滿棉縱火案交給檢察廳,這樣還能給我減輕一些壓力。」
神谷川放下電話歪嘴一樂,揉了揉眼睛對林重說道:「趙東升遇刺一案就按照你們說的辦。至於滿棉一案我來處理。」
林重走後,神谷川問廖靜深:「你真覺得林重和這件案子沒有關係?」
「你是指他之前查閱中共特委檔案一事?」廖靜深反問,「但是他是為了銜接和熟悉工作,他不只查閱了這個檔案,還有很多之前的案子。假如單從這方面懷疑,我認為有些過了。再說了,他根本不知道趙東升的行程,甚至都沒見過他。我認為咱們之前為了防止別人調查趙東升而做的那些工作還是值得的,最起碼它讓咱們的調查範圍縮小了。」
「還有,我想能否讓咱們在復興社潛伏的那個卧底查查這個兇手。」廖靜深又問。
「不行。第一,現在他的級別太低,還不足以接觸到這些機密,調查起來不但困難,而且危險。第二,這是一張王牌,非必要不能擅用。而最重要的是,你們為什麼總是因為一張字條就把趙東升和這個兇手的身份往複興社那邊靠呢?咱們都知道,趙東升沒有做過和復興社有關的事,而咱們關東州也從沒抓過復興社的人,咱們先看看武田對翟勛的調查結果吧!」
神谷川說到這裡,臉上的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用手指戳著桌子說道:「廖科長,我已經明顯感到,就在咱們這裡,有——間——諜!」
「我當年真的不是故意為了報復翟勛而殺了王喜,其實這些都是神谷次長的意思……而現在想想,滿棉縱火一案讓我們頭一次見識到了他們的厲害……」(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八章)
神谷川狼一樣的眼神讓廖靜深好不難受,待他走後,神谷川抓起電話給審訊室撥過去:「王喜死了沒有?沒死?那就讓他死好了,我要他畫押的一份口供,至於死因你們來想。這案子不能就這樣交到檢察廳。」
掛了電話,神谷川思量半天,又給特高課的人撥過去:「關於趙東升遇刺案,我授權你們對廖靜深展開秘密調查,不能出格,更不能讓安藤部長發現。」
林重對樊曉庵吩咐,讓他們檢驗沈顥這些證物上的線索,又對行動隊的人吩咐一番。他出門之後在院里輕輕朝威力叫了幾聲,威力馬上歡快地搖著尾巴想撲過來,拽得鐵鏈子咔咔作響。林重上前把臉貼在它的腦袋上,反覆摸它,任它舔著自己的手,然後嘆了口氣走了。他約柳若誠見面,正當他站在懸崖邊的燈塔旁,看著海面上陰霾的天空發獃的時候,柳若誠的車來了。
「大冷的天,你仰著脖子看什麼呢?」林重一進車裡,柳若誠就問道。
「快下雪了。」林重說道,「東西都帶來了嗎?」
柳若誠猶豫著問道:「咱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畢竟只是一條狗而已。能不能換個做法,比如把它送走?」
「婦人之仁。」林重盯著柳若誠,直到她不敢看自己的眼睛,然後才說道,「我再三強調威力的可怕,但我知道你還是會說出這番話來。你想得一切都不現實,這麼大的一條狗,用什麼渠道、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送它出去?這其中的危險性誰來承擔?」
柳若誠低著頭,林重又說:「我知道你喜歡狗,你家莎莎都十幾歲了吧?」
柳若誠點點頭,把一瓶液體遞給林重:「這是它的分泌物,我按你說得兌了些水在裡面。」
「那就按照原計劃,明天上午得用你的車,記得用假牌照。」
柳若誠又說:「共產國際得到情報,滿棉起火雖然燒掉了他們近兩個師團的軍需,但只是拖延了關東軍進山圍剿抗聯的步伐,沒有起到阻止的作用。他們被服等軍需的訂單交給了其它的小企業。」
「那共產國際的意思呢?」
「阿列克謝耶夫上校讓咱們對滿洲糧庫放火,那裡有關東軍的糧食儲備,就這幾天。」
「你把我想換掉章魯的原因告訴他們了?」
柳若誠點點頭:「但阿列克上校說目前沒有合適的人選。」
林重沉沉地嘆口氣,緊鎖著雙眉。柳若誠安慰道:「其實你犯不著發愁……」
「我不是發愁章魯的事,我現在反而不想換掉他了。」林重神色凝重地看著車窗外問道:「上次是滿洲棉廠,這次是滿糧,如果我沒猜錯,下次應該是滿洲煉油廠對吧?」
「厲害啊!你怎麼知道的?阿列克和涅克托夫……」
「得了得了!他們在制定這一系列放火計劃的時候到底動沒動腦子?」林重打斷柳若誠的話問道。
「什麼意思?」
「這些廠子都是為關東軍提供作戰物資和軍需的,只要是干咱們這行的,用腳趾頭想想都會看出這些計劃有明顯的戰略意圖和指向性。我要是神谷川,肯定能嗅到這裡面有間諜的影子。」林重看著柳若誠說道,「你們這不是擺明了讓章魯他們去送死嗎?」
「你怎麼說得那麼難聽?難道放火不是為了抗日?抗日哪有不死人的?再說了,怎麼一放火就非得是去送死?」柳若誠脾氣也上來了,「你說,章魯的命和幾萬抗聯將士的命,哪個更重要?」
「生命都是寶貴的!不能以數量去衡量!沒法衡量!」林重提高嗓門呵斥。
「你,你強詞奪理!我怎麼那麼不願意聽你說話?」
「你不想聽就別聽!」林重也嗆嗆道,「就我們的命是命?人家章魯的命就不是命?你們在辦公室隨便擬定一個計劃就坐等別人冒著生命危險去執行,而不管這裡面的各種因素和結果?人家提著腦袋在關東軍眼皮子下放火,放火成功了,你們就飲酒慶祝,要是失敗了呢?被捕被殺了呢?你們會為此流一滴眼淚嗎?會為此難過,或者是默哀哪怕一小會兒嗎?」
林重激動地拍著巴掌繼續說道:「放火的戰略意圖是對的,但我們的戰術有些操之過急。兩個多月之內放兩次火,並且都是針對作戰物資。這不是兒戲,稍有差池,是要死人的!」
柳若誠無言以對,沉默片刻,把臉轉向窗外,靜靜地說道:「行了你別說了,你下車吧!」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去給他們彙報,以後我親自去放火,用不著任何人,包括你。」柳若誠說著,眼淚不由地滑落下來,接著說道,「誰不是在抗日?但抗日的分工不同。你可能不信,阿列克的兒子就在蘇聯紅軍里服役,他們的那個團的駐地離中蒙邊界很近,靠近海拉爾。對面就是關東軍駐滿第七師團。涅克托夫對我說過,阿列克是用鞭子抽著他兒子去當一名普通的軍人的。蘇日兩國有一天一旦交戰,天知道他兒子會不會倖免。但現在從時局看來,這種開戰可能性是肯定的。」
柳若誠繼續說道:「你知道你最令我著迷的是哪一點嗎?是你身上的人文主義情懷,但很奇怪,這也是最令我反感的,尤其是現在。這些年我曾多次設想過,如果日本沒有佔領大連,沒有侵略東北,我一定能和你,也一定會和你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這個家庭不用很大,但是有你,有我,開門后能看見長滿花花草草的院子。等老了之後,或許在一個午後的陽光下,我能為躺在搖椅上小憩的你,輕輕地蓋上一條毛毯。無論多麼複雜的女人,要得都是最簡單的生活。我是一個女人,這就是我憧憬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生活雖然並不轟轟烈烈,但它平穩又幸福……」
「其實從哲學上講,人類不管多忙碌,科技發展的多麼尖端,無非是想換一種生活方式而已,這種生活方式無非是想讓我們自己過得更好些。可這該死的戰爭……有些人為了換一種讓自己更舒適的生活方式,非要讓別人過得痛苦……」
林重說著,把手帕遞給柳若誠,她將它推回來,林重又將它塞進她手裡,感嘆道:「以前在莫斯科郊外的那所學校,教官曾對我說過,如果一個人沒有弱點,那他就不可能被擊敗。我從沒相信過這句話,因為人不可能沒有弱點。我的弱點就是見不得我喜歡的人流淚,尤其是女人。」
柳若誠聽了這話,覺得林重最起碼還是喜歡自己的。她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這是面對一個已婚的、曾經深愛的、現在已經變得冰冷的林重。於是破涕為笑,用手帕擦拭掉眼淚,問道:「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對我說『喜歡』這兩個字了呢!」
「喜歡又不是愛,這種情感我有什麼不敢表達的?我不喜歡遮遮掩掩。」林重不以為然地說。
柳若誠心裡又泛起一圈失落,輕嘆一口,問道:「現在去哪兒?」
「現在送我一程,買些吃的去翟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