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2

  林重回到家,發現童娜抱著童童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抱了床毛毯,輕輕地給她蓋上,她卻醒了過來。


  童娜看著桌上的座鐘嘟囔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滿洲棉廠著火了,我調查到現在。」


  「這麼說有人故意放火?」童娜隨口說道,「活該,全燒光才好呢!」


  「你知道我是當警察的,以後還是別說這種話了,讓別人聽見很麻煩。」林重眉頭一皺。


  「當警察怎麼了?管天管地管得了拉屎放屁?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要不是你非要回來,你以為我願意回這個鬼地方?」童娜起身白了林重一眼,「你看著童童,我做飯去。」


  「不用,你再睡會兒,我做好了叫你。」林重走到廚房才發現桌明幾凈,菜板子和刀根本沒用過,他回頭道,「你沒吃飯?」


  「沒有,童童會爬了,我看都看不住。」童娜揉著腰牢騷道,「你又不讓我爸媽來,又不能請保姆,我哪兒有功夫做飯?」


  林重默不作聲地切菜,卻發現菜都已經不新鮮了。他把刀一放,拉著童娜說道:「不做了,我帶你吃頓好的去。


  「你怎麼這麼不會過日子,家裡有菜乾嘛出去吃?」童娜說道,「我來做菜,你看著兒子。」


  林重看著童娜的背影,心裡泛起一陣波瀾,忽然上前從後面抱住了她。


  「怎麼了?」童娜停下手中的活問道。


  「沒什麼,就是太累。」林重摩擦著童娜的面頰,倆人一時無語。


  柳若誠一回到柳公館里就四處找柳若濃,聽王媽說她還沒回來,於是就坐在沙發上等她回家。等了半晌,眼看座鐘指向了十一點,柳若誠感覺眼皮快睜不開了,於是上樓洗漱,剛洗完,就聽見大門被王媽悄悄地打開了。


  柳若濃這次回來又沒帶鑰匙,她躡手躡腳地上了樓,剛走幾步,抬頭就見姐姐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


  「你進來,我有話給你說。」柳若誠打開卧室門說道。


  柳若濃吐著舌頭跟了進去,聽姐姐問道:「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上哪兒瘋去了?」


  「跟幾個同學探討文學來著……」


  柳若誠一通數落之後,見若濃要走,又問道:「你前一陣是不是給林重家打過電話?還跟他老婆吵了一架?」


  「他有老婆了?」柳若濃腦袋嗡地一聲就炸了,她還想追問什麼,又聽姐姐說道,「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跟他老婆吵架啊!我只是跟她傭人吵架,那傭人像只滿洲虎,兇巴巴的,氣死我了!」


  「你啊你!我都快被你氣死了……」柳若誠又是一頓教訓,最後說道,「今天開始,我給你立兩個規矩。一,以後家裡九點準時反鎖大門,超過九點,你就別回來了。二,以後不許給林重打電話,聽見沒?」


  「姐,你也太慘無人道了吧?」柳若濃剛想反駁,見姐姐的眼睛一瞪,於是吐著舌頭點了點頭。


  清晨,林重晨跑去彌生池公園坐上了章魯的人力車,到了一處偏僻的地方,林重讓他把車停下。


  「那狗好厲害。」章魯說道。


  「就因為你幫小劉出頭,差點導致我們第一次行動暴露。你就想跟我說這個?」林重嚴肅地問道。


  「想,俺錯了……」章魯看著腳尖說道,「俺知道俺不該幫小劉說話,下次……」


  「沒有下次了!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間諜?間諜的首要任務就是偽裝,其次才是執行工作!我們不是不能擁有正義感,而是這職業決定了你應該把它藏在心裡,一旦它從你心裡跳出來,損失的絕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生命。所以這個職業堅決不允許我們犯錯,哪怕一次微小的錯誤都不能原諒。」林重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打斷章魯的話說道,「你的這一舉動差點導致第一次行動暴露,如果他們因此提高警惕或嗅出我們的氣息,以後我們的工作會面臨巨大的危險。」


  章魯一句話也說不出,林重嘆了口氣:「我已經把這件事報告給共產國際負責人,他會轉告給安德烈,你等待處理結果吧!」


  「別,大哥俺錯了,只要你別換掉俺,你以後說讓俺咋干俺就咋干!」章魯抓著林重的胳膊哀求,「俺這脾氣從沒求過人,這次俺求你了,以後俺再也不替別人出頭了,行不領導?」


  「你還叫我領導?」


  「俺說的不是那個『領導』,俺是叫你『林導』,就是『姓林的指導』的意思。」章魯裂嘴嘿嘿一樂,露出兩排大白牙。


  「喲呵!你還會耍嘴皮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導演呢!」


  林重上下打量著焦急的章魯,聽他這麼一叫,又想起涅克托夫說的『領導是一門藝術』這句話來,而且想起老盧在江邊給自己說的關於領導的責任感的問題,他好像悟到了什麼。


  林重平息下來問道:「你被捕之後為什麼不說是我的密探?」


  「一人做事一人當,俺怕連累你。」章魯說道。


  林重點點頭:「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我沒有堅決地拒絕你和其他人一起執行任務的要求。你先回去,我得考慮考慮。」


  「這麼說俺能繼續放火了?」


  「我可沒這麼說。」


  「嘿嘿!反正俺以後聽話。」章魯樂道,拉起車一溜煙歡快地跑走了。


  林重回到警察部,發現山野涼介在等自己,於是朝他問道:「山野先生,那個韓記者涉諜一案,調查完了嗎?」


  「沒有。目前還不能確定他是間諜,他的叔叔金州民政署韓副署長正在接受我們的調查,他似乎沒有嫌疑,但是我聽說你們某些人正在替他說情,法律是不講人情的。」山野涼介認真地說道,「關於這件案子,我會一直調查下去的。」


  「那今天你找我……」


  「我是來調查中共特委一案的,可是神谷川把我推給了廖靜深,廖科長又把我推給了你。我覺得我像個足球,而你是守門員。」山野涼介苦笑道,「實話對你說,我又去了趟關東州監獄,你們抓住的那個吳小松在裡面被羅增祥等幾個共產黨趁幹活的時候追殺,而他想逃跑的時候被獄警打死了。」


  「怎麼回事?」


  「不清楚,那些共產黨什麼也不肯對我說,其實他們不明白,我是在幫助他們。如果他們什麼都不說,面對的肯定是重刑。可能是他們從吳的嘴裡得知了什麼。據調查,吳死了之後羅增祥還吐了口唾沫罵他是叛徒,而且叫囂著要找趙東升。這案子越來越複雜了。」


  「關東州監獄里也這麼亂哪?」林重故意嘆了口氣,電話響了起來。


  廖靜深在電話里說道:「山野先生是不是在你那裡?別管他了,出事了,馬上到神谷次長辦公室來。」


  林重找個託辭去了神谷川那裡,見二人神色凝重,預感到出了什麼大事,剛想問,就聽神谷川說道:「關東軍滿鐵守備隊剛來電話,我們的線人趙東升被刺殺了。」


  林重還來不及問,又見廖靜深接話道:「對方死了一個跑了一個,翟勛也挨了一槍,正在公主嶺搶救,生死未卜。」


  「那現在怎麼辦?」林重問道。


  「滿棉起火一案我們還沒解決,所以這事兒你帶技術組的人去一趟最合適!從財務那裡拿些經費,該花的就不要吝嗇。」廖靜深點點頭說道,「翟隊長是個人才,一直很努力,而且據守備隊說在這件事上他表現得很出色。」


  「還有,這是我私人出的十塊錢,你代表我們慰問一下,有什麼情況及時溝通,這個案子一定要追查到底。」廖靜深對即將出門的林重說道。


  幾十個小時之後,心懷揣測的林重在公主嶺的一所醫院裡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翟勛,見他正在吸氧,把被角給他往上拉了拉。翟勛睜開眼睛,拿下氧氣罩指著左肩朝林重笑了笑:「再往下十公分我就廢了。」


  「我當你死了呢!」林重打開一瓶罐頭,忽然覺得心裡挺不是滋味,又問道,「怎麼回事?」


  「別看那小子文質彬彬的,但真是條漢子……」


  聽著翟勛的敘述,林重的心裡翻騰起來,他把王喜被審訊的事告訴翟勛,翟勛聽了氣得一拳捶在桌邊,捂著肩傷疼了好一會兒。這時,一個手下推門示意,林重走出去,那個關東軍守備隊的大尉和幾個當地警察帶著他去了太平間。


  「這就是兇手之一,還有一個跑了,目前正在全力緝捕。」一個警察指著沈顥冰冷的屍體說道,又朝法醫示意。


  法醫指著旁邊趙東升的屍體介紹道:「死者趙東升,先是頸動脈上被刺傷,造成開放性傷口,左腋下第三、四根肋骨之間也被刺傷,正中心臟。這兩個傷口直接導致他死亡。兇手的作案手法相當專業,像是動手術,僅僅刺了兩下,要害部位找得非常精確。」


  「這是我們在趙東升身旁發現的。」另一個警察托著一個搪瓷盤遞給林重。


  林重戴上白手套,捏起瓷盤裡的一張被血跡浸染的紙,上面寫著:復興社叛徒!


  「復興社是什麼組織?」關東軍大尉好奇道。


  「一個特務組織,又叫『藍衣社』,總部在南京。」林重心不在焉地說。


  那警察又說:「還有這些。這枝鋒利的鋼簽是我們在案發現場找到的兇器。據我們推測,它被兇手綁在眼鏡腿內側。」


  林重看著鋼簽的形狀,忽然回憶起旅館里沈顥捏著鏡腿沉思的情景,看來他當時就已經想好了刺殺的方法,自己太低估這個看似文氣的青年了。


  「解剖之後我們發現他胃裡只有些枯草和樹皮,左腿中了一槍,又被獸夾夾傷了小腿。如此惡劣的天氣下,還能與我們周旋這麼長時間,寧死不降。直言不諱地說,他讓我想起了江戶時代的忍者,還有我父親對我說過的日俄戰爭中的那些勇士。」那個有些驕傲之氣的大尉操著蹩腳的中文說道。


  「這些亡命徒都這樣。」林重看著證物中沈顥的眼鏡輕描淡寫地說道。


  林重又去了趟案發現場,回到病房,翟勛朝他要了根煙。


  「都這樣了還惦記著抽,你可真是不怕死。」林重把煙遞給他。


  翟勛狠狠地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死不死由天定,想這麼多太累。」


  林重把醫生叫進來問道:「我什麼時候能帶他回去?」


  「他現在傷情倒無大礙,只是體力透支太嚴重……」


  醫生剛說到這裡,外面一個穿著軍裝的人打斷他的話,背著手帶著幾人走進來,用流利的中文說道:「他能不能回去得由我說了算。」


  林重起身剛想發問,翟勛拽住他低聲道:「他叫武田光,是滿鐵調查本部負責這一片的特高課課長,我倆以前打過交道,誰要是被他盯上就麻煩了。」


  林重毫不畏懼地對武田光說道:「武田課長,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這片區域在我的管轄範圍內。這個案子發生后,323次列車停在鐵軌上幾個小時,很多旅客都接受了調查,整個南滿鐵路也因此暫時停運。翟隊長是此案最為直接的當事人,這麼大的事,你沒有權力把他帶走!」


  「我是奉關東州警察部神谷川次長的命令來調查此案的,翟隊長是我們的人,他也是受害者。」林重說道。


  武田光歪嘴一笑:「我這些年的經驗告訴我,很多交戰雙方其實是一條戰線上的,他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為了掩護對方,會不惜一切手段,甚至讓對方把自己打傷打死。這在三十六計里叫苦肉計。」


  「簡直開玩笑。」林重也不屑地笑道,「我要給我們次長打個電話。」


  「請便。」武田光身子一讓。


  林重去對面的醫生辦公室打給神谷川,在電話里密談幾句朝武田光說道:「請你接電話。」


  武田光接起電話說了一通,面帶不悅地又把電話給林重,只聽神谷川對林重說道:「林副科長,你不應該阻攔武田課長對翟勛的調查,我認為這種調查很有必要。你先回來,至於翟勛,武田對他的調查結束后,自然會送他回來。」


  武田光輕蔑地笑著,林重放下電話說道:「我想跟翟隊長單獨說兩句。」


  武田光沒有阻攔,林重關上房門給翟勛說明情況,聽他苦笑道:「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你信不信這是廖靜深出的主意?因為趙東升的行程只有神谷川、廖靜深和我知道,直到火車開動后我才給我那三個弟兄說明任務。廖靜深這老小子知道我對錢斌有意見,這分明是公報私仇!」


  「應該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等我回去據理力爭,很快就來接你。」


  翟勛眼眶一紅,抓著林重的肩膀:「大哥,從小到大你一直幫我,這次也沒得說。我還有件事要求你。我不在家的時候就讓鄰居幫忙照看我弟弟,這幾天也不知怎樣了,你回去幫我去看他一眼。」


  「放心。」林重拍了拍翟勛的肩膀,又指著桌上的營養品說:「這些東西一半是我買的,一半是廖靜深買的,他自己出了十塊錢。」


  「你放心,我一憋氣兒都給他吃光。」翟勛咬著牙一樂。林重走後,翟勛想了想,忽然回憶起臨走的那天下午與林重對話的一個細節。但是他反覆思索得出一個結論:林重對這個任務毫不知情。於是他羞愧地朝自己臉上扇了一下。


  關東州警察部辦公室里,神谷川放下電話對廖靜深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要不是您的提醒,我也不會想到這招。」廖靜深推脫道。


  「我對翟隊長只是懷疑,卻沒有更好的處理辦法。如果沒有證據,把他接回來由咱們審訊並不合適,況且林副科長也肯定有微詞。所以正如你說的,讓武田光先替咱們訊問他比較好。」神谷川笑道,「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會保密的。」


  媽的。廖靜深嘴唇尷尬地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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