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12

  神谷川走進來,看著負責記錄的錢斌面前空空如也的記錄本,對那人問道:「你為誰賣命?」


  那人不語,神谷川對兩個手下說道:「用花剪,把他左手小拇指剪掉。」


  那人聽見之後身子似乎顫了一下,他眼睜睜地看著手下拿來做園藝用的花剪,夾在自己小拇指上。他剛想說什麼,手下突然發力……錢斌看著這情景,頭頂的皮感到一陣發麻。


  一陣近乎垂死的哀嚎和掙扎之後,那人小拇指掉在地上,傷口處血流如注。他腦袋耷拉下來,衣服被汗水浸透,一些液體從褲襠滴下來,他小便失禁了。


  神谷川厭惡地捂著鼻子,上前半蹲著,接過花剪,夾起地上那截小拇指看了看,又抬頭看著已進入昏迷狀態的那人。半晌,他抓起那人的殘手,用花剪尖狠狠朝那傷口捅去。又是一陣撕心地哀嚎,錢斌已經低著頭,閉起雙眼,不忍直視了。


  「你和很多人一樣,在被捕之前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神谷川像玩兒似的笑看著那人,說道,「可惜你們來錯地方了,我們關東州警察部的審訊室里沒有英雄。」


  那人渾身急劇地顫抖著,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從兩頰淌下來,喘著粗氣慢慢地開了口:「別用刑了,我說。我是中共大連特委的,我叫吳小松……」


  林重和翟勛在食堂一張餐桌上吃飯,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周圍的人不是很多。翟勛邊吃邊講著一些葷段子,林重又想探探警察部的底,於是故意把話題往錢斌身上引道:「我看那個錢秘書年紀不大吧?辦事到挺細心的,難怪能當秘書。」


  「你說那孫子?」翟勛眼睛一瞪,把菜咽下去說,「我早上還想給你說這事呢!」


  翟勛把筷子放下,喝了一口湯:「你千萬別以為他對你好你就跟他推心置腹,這癟犢子老他媽陰毒了。他剛來的時候我也像你這麼認為,還把他當兄弟,結果怎麼樣?操,把我賣了個底朝天。」


  「誇張了哈,你寫小說呢?」林重說著一樂。翟勛卻說道:「寫小說?哼,你不信拉倒,有些話現在沒法說,這裡不是地方。」


  「我信,咱倆多少年的兄弟了。」林重裝作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又喃喃道,「不過他今天讓我登記指紋,咱警察部的手續什麼時候變這麼複雜了?」


  「你還不知道吧?這是去年組建咱特務調查科的時候,技術組的那群孫子提的建議。」


  「理由呢?」


  「那還用問?他們的業務骨幹都是留洋回來的假洋鬼子,擁有最新的刑偵技術,提這個建議還不就是為了防止和調查咱們內部人犯罪?」翟勛想了想又自豪地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咱科里換槍是我提的建議。」


  「照這麼說,他們應該是屢建奇功了吧?」林重進一步問道。


  「恰恰相反,他們從組建到現在,發揮作用的時候很少。」翟勛笑著說,「你別看他們成天把自己鎖在技術室里鼓搗那些破玩意兒,其實一點屁用都沒有,因為有威力在。啥人啥物的給威力一聞,再加上神谷川和你兄弟我,土行孫也跑不了。」


  「不過你來了神谷川就顯得遜色多了哈!」翟勛又笑道,「今天你老牛了,你比狗的判斷還準確,那人還真就是藏在那個死胡同里。要不是他拿著斧子,你肯定一發子彈也不用打就能給他制服。神谷川以前也不過如此。」


  這時林重突然看著翟勛身後咳嗽了兩聲又笑了一下,翟勛頭都沒回就知道是錢斌來了,於是對林重說聲我先走了,然後起身裝作沒看見故意朝後面一撞,把錢斌的眼鏡差點撞掉。


  「喲,小錢,沒事吧?」翟勛扶著他問道。


  「沒,沒事。」錢斌說,「對了,剛才你們隊的小陳找你。」


  「知道了,謝謝。」翟勛回頭應著,給林重做了個鬼臉就走了。


  「林副科長,我坐這裡行嗎?」錢斌見林重還沒吃完,把手裡的文件往桌上一放問道。


  「有什麼不行的?」林重說著瞟了一眼那些文件,最上面的那個筆記本上赫然寫著「審訊記錄」四個大字。


  「審訊誰了這是?」林重漫不經心地問。


  「就是你們抓來的那個人,他招了。」錢斌說。


  「招了?」林重疑惑地問道,「我和翟隊長在這吃飯呢,誰審的他?」


  「當然是神谷川先生,他向來都是這樣,為了工作飯都不吃,工作狂么,呵呵!」錢斌說著朝窗口望了望說,「我得去打飯了,本來就來晚了,再不打就沒了。」


  「正好,請你順道幫我打碗湯。」林重把碗給他說道。


  趁著錢斌在窗口打飯的時候,林重把審訊記錄迅速地翻了翻,心裡猛然一驚:這個吳小松居然是中共大連市特委的交通員,他之所以昨天出門,是因為在死信箱收到了大連特委羅增祥的指示,讓他在特委的高層幾乎全部被捕的情況下,蟄伏一段時間,等風聲過去之後,去聯繫奉天特委的人,並且把電台帶給他們……


  看這記錄,神谷川並沒有把他審完。林重不時地抬頭看看錢斌,見他已經端起了飯菜,於是馬上把審訊記錄合上。


  太大意了,早知道這樣,應該把他抓回來就審。林重一面笑著和錢斌聊天,一面咒罵自己,一面又想著辦法。錢斌隨口問了一句話,林重都沒注意。


  「我是問你,你吃得慣這高粱米飯嗎?」錢斌又問道。


  「吃得慣,咱關東州的人都是吃這些長大的。」林重說。


  「對啊!我忘了你是大連人了,他們不讓中國人吃大米。」錢斌嘆道。


  「你說什麼?」林重發現了錢斌話里的錯誤:在關東州為日本人工作的人,決然不會提『大連』二字,更不會提「中國人」,因為這裡所有的中國人都被稱呼為「關東州人」或「滿洲人」。按理說錢斌這樣的秘書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林重放下筷子,故意眯起眼睛看著錢斌。


  「哦,不是,我是說你是咱們滿洲人,按照關東州的法令,滿洲人不能吃大米。」錢斌小心翼翼地看著林重說道,「科長,我錯了。」


  「你可能剛來不久,我糾正你一個錯誤,關東州人和滿洲國人是有區別的。按照關東州的有關規定,祖墳在關東州,並且在這裡有不動產者,居住滿五年以上才有資格成為關東州人,關東州人都是有護照的。我從小在這裡長大,所以我不是滿洲人,而是關東州人。在警察廳,以後不要犯這種低級錯誤,明白嗎?」


  「我明白了,謝謝科長。」錢斌尷尬地答道。


  「你是哪裡人?」林重抓住機會問道。


  「我是上海的。」


  「怎麼到關東州來了?來多久了?」


  「我姨媽在這裡生活,我來投奔她的。」


  「你姨媽來這裡炒股票啊?那你姨夫呢?」林重笑著問道。


  「不是,我姨媽就是一個家庭婦女。」錢斌繞開自己姨夫的話題,說道,「對了,神谷先生讓您看看這審訊記錄,然後好一起審他。」


  林重並沒有接過來看,而是問道,「沒審完嗎?」


  「沒,他審了一會兒就被電話叫走了。」錢斌說,「好像是檢察廳的電話,您可能不知道,檢察廳的廳長渡邊金吉法治思想很重,總找咱們警察部的麻煩。」


  林重看了看錶說道:「可我還得出去辦點事,等神谷先生回來再說吧!」


  這小子在有意無意地試探自己,林重憑直覺和錢斌的行為推斷,翟勛說得對,錢斌決沒那麼簡單。


  林重回辦公室給柳若誠打了個電話,然後在大院里找到了自己的車,這車真夠破的。他無意中看見院落一角的那個狗舍,威力從里探出了半個身子趴著睡覺。他試探著往它跟前走了幾步,威力耳朵朝他這邊一轉,牙一齜,眯著眼睛發出了低沉的警告聲。


  林重止住腳步,回頭上了車。他將車開到柳若誠家的路口,見她已經在那等著了。柳若誠一瘸一拐地上車之後,林重問她的腳好了沒有,而柳若誠只是問了問童娜回來沒有就再沒說話,於是往海邊駛去。


  到了老虎灘海邊,林重把車一停說:「我看看你的腳。」柳若誠還是沒說話,林重又強硬地說道:「讓我看看!」


  柳若誠這才把靴子脫了,林重看了看她的腳,問道:「怎麼腫得這麼厲害?你沒去醫院也沒擦藥?」


  「都做了,醫生說需要靜養。」


  「對不起,我根本不知道會這麼嚴重。」沉默半晌,林重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出什麼事了?」


  「中共大連特委的交通員吳小松被捕了……」


  林重把這件事的原委說了一遍,卻聽柳若誠說:「我覺得這是大連共產黨的事,咱們接受的是共產國際的領導,執行的是敵後抗日放火工作,和中共是兩條平行的、不能交集的線,所以此事與你我無關。」


  「我覺得你首先是個中國人,然後才是一個共產國際戰士。」林重又反問,「難道共產國際里不包括中國共產黨?你在蘇聯和歐洲呆了幾年,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柳若誠扭頭看著窗外,林重接著問道:「咱們換位思考一下,假設瀋陽特委知道大連的我們有危險,會不會通知你我?」


  「那你想怎麼辦?」柳若誠問,「腳都這樣了,我可去不了瀋陽。」


  「我們審完吳小松,掌握了所有情況之後,神谷川肯定會讓我們去瀋陽抓捕瀋陽特委的人。我們會帶著吳小松提前去,埋伏在那附近。誰跟瀋陽特委的人接頭都是自投羅網。」林重說,「所以我也不會讓你去,可這事關整個瀋陽特委的安危,必須得通知他們。」


  「接頭暗號和取消接頭的暗號是什麼?」柳若誠問道。


  林重猶豫了一下說:「吳小松的口供顯示,明早七點在瀋陽北前街的劇院門口的告示牌跟前,有個穿藍色西服的男人,接頭暗號是……」


  林重說完看著柳若誠的反應,柳若誠臉一紅嗔怒道:「這是什麼鬼暗號?你說你噁心不?」


  「這奇葩暗號又不是我定的,我這麼純潔的人……」林重嬉皮笑臉地說著,但他想起這事態的嚴峻程度,不由地收起笑容自言自語,「難道沒人能聯繫上瀋陽特委的人嗎?」


  林重絞盡腦汁想著,忽然想起老盧在外灘給自己說過,警察部對大連特委進行大抓捕的時候,蘇聯領事館曾想通知他們來著。


  林重和柳若誠異口同聲地說道:「蘇聯領事館?」


  柳若誠說:「我可以去蘇聯領事館問問,你還有事?」


  「有,第二件事是希望你給安德烈發個電報,讓他給我換個下線……」林重把自己對章魯的看法說了一遍,「這樣的人不適合做特工。」


  「明確地告訴你,這絕對不可能,因為共產國際的指示已經來了。」柳若誠說,「蘇聯領事館的情報顯示,關東軍近期準備往抗聯活動頻繁的琿春等地增兵,可能要發動大規模圍剿。要是琿春等地的抗聯被剿滅,那麼將直接威脅境外蘇聯紅軍的防禦態勢。但是天氣驟冷,大連這邊的『滿洲棉廠』負責給關東軍提供服裝。安德烈讓咱們對滿洲棉廠里的軍用物資放火,以此來牽制關東軍的步伐。」


  林重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嘆了口氣。柳若誠又問:「你是不是覺得章魯不夠忠誠?或者說你覺得他經不起考驗?」


  「我會懷疑別人,但從不會考驗他們對我的忠誠。」林重說,「世界上最蠢的就是考驗別人忠誠的人,比如說很多夫妻之間的考驗。」


  柳若誠說:「好像童娜在這一點上做得就比較好,所以我說她很睿智。」


  林重說道:「話題扯遠了,咱們只談工作行嗎?」


  「可以,但是假如我能夠成功地通知瀋陽特委的人,你也要幫我做兩件事。」


  「你這執行任務怎麼還帶附加條件呢?行,說吧。」林重說。


  「一,你要當我的面對著大海大喊三聲林重是混蛋;二,你要給我解釋清楚當年我從上海離開的那天讓你去咖啡館找我,你為什麼沒去。」


  「你怎麼還像小孩一樣?好,我答應你。」林重又問,「咱們放火和爆破需要的一切物資準備好了嗎?」


  「早就運來了,都在倉庫里。」


  「我覺得有必要再租個做實驗用的房子,把一些物資運來。」林重說,「這麼多化學品放在一個地方太不安全了。咱們的經費夠不夠?」


  「經費有限,勉強能應付。不夠可以從我這裡拿。」


  「哦,忘了你爸是大資本家了。」林重發動汽車揶揄道。柳若誠舉起拳頭想搗林重一下,卻忽然覺得不合適。眼前這個自己一直深愛著的男人,已經從當年象牙塔里稚氣未脫的少年,變成了渾身散發著成熟魅力的已婚男人。兩人的命運在大學中相遇,卻又在之後的日子中陰差陽錯地分離了。現在這個男人又坐在自己的身旁,命運的神奇和潛在的必然性讓自己覺得可笑,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的妻子應該是自己,而自己無論怎麼跟他鬧都會很自然。


  柳若誠又說道,「房子有現成的,是以前共產國際的一位朋友買下的,原本想做別的用處,但一直閑置。他現在回蘇聯了。」


  「房本上寫的誰的名字?」


  「一個不存在的滿洲人。」


  「那就好。」


  林重把車開到離蘇聯領事館還有一條街的距離,看了看錶對柳若誠說道:「快去快回,我在這裡等你。」


  過了十幾分鐘,柳若誠從蘇聯領事館出來,帶著笑容上車就說:「問到了一個瀋陽特委負責人的電話,但剛才我借館里的電話打了一下,沒人接。」


  「那你樂什麼?」


  「怎麼不能樂?等打通了不就能通知他們了嗎?」柳若誠疑惑道。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到明早還是沒人接呢?」


  「出現這種情況的幾率太小了吧?」


  「我們不能因為某種幾率小,就把它排除,我們不但要為百分之九十九可能發生的幾率做好應對的辦法,還要準備應對那百分之一不可能發生的幾率。」


  他的心還是那麼細,柳若誠這下不說話了。林重想了想又說:「我回警察部。如果在我出發去瀋陽之前你聯繫上他了,給我打個電話,就說你給我孩子買了新衣服,讓我抽空去拿。如果沒聯繫上,就別給我打電話了,你就守在電話旁邊,一直給他打電話。」


  「你什麼時候出發?」


  「不知道。這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主要看神谷川和那個吳小鬆了。」


  「可是如果像你說得那樣,到明早還是聯繫不上他們呢?」


  「那就祝他們好運吧!」林重默默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半晌又說,「帶我去倉庫,我拿些以防萬一的東西,想辦法推遲一下到瀋陽的時間。」


  倆人去倉庫拿了一瓶裝在水中的白磷和一瓶二硫化碳。林重把柳若誠送回去之後,路過一個建築工地,下車找了一顆生鏽的鐵釘,這才回到警察部。


  得知神谷川還沒回來,林重回到辦公室把門鎖上,坐在辦公桌前把白磷小心翼翼地倒進二硫化碳里,搖了搖瓶里的溶液。他又把鐵釘掰彎,看著這些東西出神。


  林重覺得現在防洪大堤出現了一個缺口,流出去的洪水已經收不回來了,當務之急是怎樣把缺口堵上,如果不抓到那個叛徒,大連特委無疑會面臨更大的損失。想到這裡,他開始翻看錢斌送來的那些過去的案件檔案。翻到一張貼著一個男孩照片的檔案,男孩大概七八歲。下一張也是一個孩子的檔案,女孩,四五歲的年紀。從背景看,這兩張照片明顯是在神谷川的辦公室照的。


  林重接著看下去,下面寫著:蘇澈,男,九歲。蘇澄,女,五歲。兩人為共產黨大連特委高層蘇國坤之子女,曾為其父進行傳遞情報之活動……


  林重翻看到下一張,是蘇國坤的檔案,上面寫著:蘇國坤,男,四十二歲。抓捕中掩護其同伴逃離,與我方槍戰,被當場擊斃……


  林重凝視著這兩個孩子的照片,孩子清澈的眼神使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讓他覺得應該做點什麼。


  林重繼續翻看這些檔案,卻發現關於中共大連特委一案的檔案很不完全。抓捕過程報告幾乎是一筆帶過,既沒寫破獲他們的起因,也沒寫過程的細節。


  看來警察部有些人很不信任自己,而且這檔案背後一定還隱藏著什麼。


  於是給錢斌打了個電話問問,聽錢斌說道:「這些就是副科長級別目前能夠查閱的所有檔案,剩下的得經過神谷先生或廖靜深科長的批准才行。」


  林重又問道:「大連特委一案中,蘇國坤的兩個孩子,目前在哪裡?」


  錢斌想了想說道:「這個我不太清楚,您打聽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我見涉案者年齡太小,有些好奇。」


  林重靠在椅子上想了想,用相機把孩子的照片拍了下來,然後抽出幾份其它案件和中共特委一案混在一起,往安藤智久的辦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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