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11
車到菖蒲町附近,林重就看見十幾個特務和憲兵圍在路口攔著看熱鬧的老百姓。那些灰磚破瓦的房子從街兩旁一直蓋到了兩側的山上,放眼望去像個螞蜂窩。很明顯,這個地方太大太亂,他們人手不夠用。
「喲,小翟啊!」一個穿黑風衣的中年男子打著招呼走過來問道:「廖科長呢?」
「他出差了,這是我們新上任的副科長林重。」翟勛朝他介紹道,又向林重小聲說,「這是王一鳴,憲兵司令部刑事課課長,他又想來黃雀在後那一套了。」
「林科長,年輕有為,幸會……」王一鳴握著林重的手恭維道。
「人抓住了嗎?」林重問。
「沒呢!我們人手不夠,這不正等憲兵呢么。」
見路邊有兩個警察,林重讓翟勛把他們叫過來問道:「怎麼就你們兩個警察?這一片兒的警察署長呢?」
「我們署長他正在養病。」警察說道。
「下次他再養病,讓他自己去跟神谷川先生解釋。」林重又問,「現在什麼情況?」
警察立刻打開一幅地圖,放在車的發動機罩上說,「菖蒲町兩側靠山,裡面曲里拐彎的,咱們面前這條路是它中間最大的一條路……」
「你就說重點吧!」翟勛不耐煩地說,「林副科長就是咱們本地人。」
「他搶的是什麼槍?打了幾發子彈?」林重問道。
「跟你們的一樣,馬牌擼子,打了兩發,一槍打空了,一槍打在那警察的右胸。」
那他應該還有五發子彈,林重心想,又問道:「氣味源有沒有?」
「這不,鞋都跑掉了。」警察指著一隻布鞋。
林重朝翟勛使了個眼色,翟勛會意,把鞋放在威力的面前。威力聞了聞鞋,又嗅了嗅周圍的地面,突然朝一條小路竄去,抓著狗鏈的翟勛一個踉蹌差點被拽倒。
林重回頭讓幾個手下跟上,一群人在狹窄的小巷裡七拐八彎,終於到了一個岔路口。威力放慢腳步嗅著地面,地上有一片泥濘,上面有兩隻腳印,一隻穿著鞋,另一隻光著腳。林重知道這是那個人留下的,心想,不管這人屬於哪個黨派,希望他早已逃跑了吧。於是他指著腳印朝翟勛說:「在右邊。」
這時威力也叫了起來,跑到右邊的小巷裡,在一個拐角處停住了,朝那邊狂吠起來。看來他沒逃掉,林重在心裡嘆了口氣又想,要是這人能一槍打死這狗就好了,於是靠著牆牆邊朝身後的翟勛喊道:「放狗!」
「這狗不能放。」翟勛使勁拉著狗鏈說道,「它只負責偵查,如果受傷,那我也別想幹了。」
看來自己的如意算盤要落空,林重從牆根下稍稍露個頭出去,那是條死胡同,只見一個人正在爬牆,他見林重看著自己,只能掏出槍朝眼前的柴火垛後面一閃。林重趕緊縮回腦袋,啪啪兩聲,那人打出的兩顆子彈鑽進牆面。
這傢伙槍法一般,林重心裡有了底,但不知是該為自己慶幸還是該為這人感到悲哀。他朝後面的手下示意,讓他們翻上牆頭。又對翟勛說道:「你掩護,我來。」
「鬧笑呢?我是行動隊長。」翟勛說著把狗交給身後的人,可林重卻已經一個跟頭翻滾到對面的牆根底下了。
那人從柴火垛後面起身又給了林重兩槍,翟勛趁這個空隙也回了一槍。那人發現牆頭上也有特務,於是又朝特務一槍,特務沒來得及躲,被一槍打在胳膊上。
他沒子彈了,林重想到這裡,突然閃到衚衕口跟前,那人剛起身,牆上的特務就想開槍。
「抓活的!」林重喊道,「他沒子彈了!」
那人聽林重這麼一喊,朝林重連著扣了幾下扳機,發現子彈真沒了。於是把槍朝林重一扔,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斧子朝林重喊道:「老子剁了你!」
林重見他沖向自己,無奈之下只能朝他的小腿扣動了扳機。一顆子彈出去,斧子從微微側身的林重身上劃過,那人倒在地上,眾特務一擁而上將他拷住。
「狗漢奸!」那人路過林重身邊的時候朝他啐了一口。
林重覺得這個案子很可能跟共產黨有關,就在他想把人帶回去的時候,王一鳴帶著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的特務趕了過來,說了聲辛苦了,就把那人抓了過去。
林重對翟勛使了個眼色,翟勛馬上會意道:「王課長,我們林副科長抓的人,你帶回去,這樣不好吧?」
「瞧你說的,咱不都是一個序列的嘛!」王一鳴笑著說。
「我們是警察部,你們是憲兵司令部,怎麼就能是一個序列的?」翟勛反問。
「誒?你這話說的,要不是我們在外圍堵住……」
林重皺了皺眉眉頭,突然背著手一言不發地瞪著王一鳴,懍懍的眼神嚇得他們誰也沒敢再上前一步。直到翟勛把那人帶上車,林重才不容置疑地說:「我懷疑他是間諜,以後這些事兒我們特調科來管。」
「誒?」王一鳴身後的一個特務剛想說什麼就被他攔住了。
看著林重把人帶上車揚長而去,王一鳴對身邊的特務說道:「算了,你沒看出來嗎?這小子是個狠角色,他根本不買我的賬,比廖靜深和翟勛厲害多了。」
「那就這麼讓他們走了?」特務問道。
「要不你去警察部找神谷川,把人要回來?」王一鳴手一甩罵道,「盡說些屁話!」
「正如王一鳴評價的那樣,林重是個『狠角色』。可是我和很多人並未就此認定,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都很喜歡他……警察部里有不少關於他的傳言,但是都不是真的……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替我們在王一鳴面前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當然,這個被捕的共產黨員吳小松也從此拉開了一個序幕……」(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四章)
翟勛見林重上車就樂得哈哈大笑,對林重豎起大拇指誇道:「牛,真牛!咱特調科好久沒這麼揚眉吐氣了。」
林重淡然一笑,故意將信將疑地看著翟勛,聽他說道:「真的。你剛回來不知道,以前廖靜深遇到這種事情向來是能讓就讓,我們吃了多少啞巴虧了。上次抓中共特委那幫人還差點讓他們憲兵司令部的把肉叼走呢!得虧神谷川找了土肥原先生。」
看來他們內部的水也很深,林重心想,等這些關係漸漸明了起來,應該有可以利用的矛盾。但是他從後視鏡里看著將頭和爪子探出車外的威力,心裡隱約有了一種不安。
「這狗真夠厲害的。」林重故意隨口一說。
「那是!」翟勛得意地說,「它是整個關東州的警犬比賽第一名,上次抓中共,它立了奇功,神谷次長老愛它了,要不怎麼能有這待遇呢?」
「其它的警犬都不行嗎?」
「怎麼說呢?這玩意兒跟人一樣,各有各的優缺點吧!有的警犬嗅覺靈敏;有的聽覺出色;有的動作敏捷……但它綜合了以上各方面的優點,僅此一條。」翟勛又嘿嘿一樂,「跟你一樣。」
「滾!」
林重心裡極不舒服,表面上笑罵,但心裡擔憂起來:看來這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今天錯失良機,必須再找個機會把它弄死。
回到警察部之後,那人被關進了審訊室,林重去給神谷川做彙報。還沒走到神谷川的辦公室門口,就見一個穿著檢察官制服的男子先他一步推門而入,那是山野涼介。
林重跟進去,看了山野涼介一眼,對神谷川說:「人已經抓住了,我先審一審?」
神谷川看看錶對林重說:「不用,你們先去吃飯吧。」
看著林重出門之後,神谷川笑著拽過山野涼介坐在沙發上問:「涼介君,昨晚沒喝多吧?」
「還好。」
「涼介君,你這秋霜烈日檢事徽章很耀眼啊!」神谷川動了動他胸前的徽章,見他好像有什麼心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問,「你沒事吧?」
「神谷君,你認不認識這個人。」山野涼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屍體的照片問道。
神谷川看著照片上的屍體,點了點頭說:「他是昨天在碼頭上逃跑的間諜,就在你下船的幾個小時之前,被我擊斃了。」
「我是剛才去檢察院才知道的這個案子。」山野涼介說。
神谷川聽了略微尷尬地一笑:「你今天來找我就是因為他?這不是已經結案了嗎?」
「人死了跟結案是兩回事。」山野涼介搖搖頭說,「我要重新調查,所以請你配合我。你怎麼知道他是間諜的?」
神谷川打量了山野涼介一番,又問,「涼介君,你真的沒事吧?」
山野涼介沒有回答他,而是重複道:「我是問你怎麼知道他是間諜的?」
神谷川對這樣的談話方式感到很不舒服,他直了直腰板說道:「很簡單,因為他想逃跑,而且關於這個問題,我有我的判斷標準。」
「問題就出在這裡,」山野涼介說,「剛才來之前我詢問了水上警察廳緝私股的特務和船上的警察,你們的邏輯無一例外讓我很驚訝,單憑一張中華民國地圖和一本法捷耶夫的《毀滅》就能簡單地認定一個人是間諜?」
神谷川剛要說什麼,山野涼介又說:「就算他是間諜,那麼關東州廳也有相應法律。這是大正十四年關東州的《治安維持法》和《治安警察法》,我昨晚沒睡覺,認真地研究了一下。請你看看,上面沒有一條能夠說明你所做的是合法的。」
神谷川對兩本法律書不屑一顧,說道:「山野君,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是這麼固執?」
「這不是我的性格問題,是法律。」
「你在歐洲留學的這幾年都學了什麼?」
「法治。」山野涼介說,「醫學不能改造人性的缺陷,不能使人類放棄犯罪,法治卻可以。一個完善而平等的法治社會可以大大減少人們的罪惡行為。」
「無稽之談。」神谷川歪嘴一樂,看了看錶說道,「你回去吧!我這裡還有事。」
「神谷君……」
「我現在真的沒空和你談這個問題。」神谷川起身說,「請不要打擾我的正常工作,我得去辦案了。」
山野涼介見神谷川的態度這麼堅決,只能先起身說道:「神谷君,那麼等你有時間我再來。」
「山野。」神谷川對開門要走的山野涼介說,「作為多年的老同學,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關東州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國土,這裡的情況很複雜,你不能把此類案件簡單化定性。在這裡如果你還那麼較真,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會活活累死。」
山野涼介回頭看了神谷川一眼,沒再說什麼。神谷川知道山野涼介的性格,他搖搖頭,拿起電話問秘書:「廖靜深回來了沒有?沒有?那犯人是不是在審訊室?好,我這就過去。」
神谷川剛要出門,電話又響了,安藤智久叫他去一趟。
「試探的結果如何?」安藤智久坐在椅子上問道。
「我覺得我可能有些細節做得經不起推敲,引起了他的懷疑,總之沒什麼結果。」神谷川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
「你確定是因為他懷疑了,而不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竊密的可能?這麼說,我贏了?」安藤智久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冷笑說道,「可惜我沒下賭注。」
神谷川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安藤智久忽然又轉身,問道:「神谷君,昨天你在碼頭上擊斃了一個記者?你為什麼沒向我彙報?」
「部長,他是間諜。」神谷川糾正道。
「先不管他是什麼。」安藤智久說道,「金州民政署韓副署長一早就給我來了電話,說那記者是他的侄子……」
「是嗎?」神谷川揚起左邊的眉毛,打斷安藤智久的話說道,「那我應該問問他還有沒有這樣的侄子,我很多年都沒有像這樣使用過三八式步兵銃了……他昨天在船上被發現帶了一張中華民國地圖和法捷耶夫的《毀滅》……」
「這個……呵呵,那剛才檢察廳的山野涼介是不是去找你了?」安藤智久問道。
「安藤部長,我對我這個老同學非常了解,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偏執狂!」
「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勸你和他搞好關係。」安藤智久說道,「檢察廳有什麼權力你不是不知道。」
神谷川忿忿地告別安藤智久,又在心裡罵道:安藤智久這個老糊塗,充其量就是一個政客而已,難怪廖靜深和他的關係這麼好,真是物以類聚。然後他歪頭一笑,去了審訊室。
在審訊室里,那個被捕的人雖然被綁在椅子上,但是正襟危坐,一副鄙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