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10

  忍住強烈的好奇心無疑是一種痛苦,尤其是這種職業面對著印有機密的東西,那簡直是一種沙漠中的生命體對H2O本能的渴求。可林重遵從自己的直覺,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深吸一口氣,還是把手縮了回來。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玻璃下面,那裡壓著一張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神谷川懷中抱著剛出生的女兒開心地笑著,身邊椅子上是他的妻子,長相清秀,看得出她很賢惠。


  我們都有家庭,林重這樣想。這種場景總是能把他從間諜這種充滿詭詐的職業和無聲的戰場中硬生生拽出來,然後給他揭去『敵、我』的表象,讓他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自己還真真實實地活在人間。


  正在他發愣的檔口,門被推開了,神谷川進來,看著林重的背影,先是皺了一下眉頭,接著又笑道:「林副科長,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你在看……」


  林重轉身笑道:「我在看您的照片,小孩很可愛。」


  神谷川淺淺一笑,走到辦公桌前,看了看照片,對林重說道:「她是很可愛,我和我夫人都非常疼她。我希望將來她能夠和她母親一樣做一名音樂教師。」


  神谷川的目光絲毫沒有落在那份檔案上,接著說道:「剛才我說安藤部長很欣賞你,你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這就是我們調你回來的原因。特務調查科成立不久,它需要你這種精英。間諜這種職業在我看來就像吸鴉片,因為它所塑造的人都有著強烈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是一種冒險的感覺,容易讓人上癮,甚至為它癲狂,無法自拔。所以我們這種反間組織面對的都是亡命徒,我們希望你以後更加努力。」


  「是,我會更加努力!」林重堅定地答道。


  「你的述職內容肯定很冗長,我就不聽了,我相信安藤部長比我更好奇,更有時間願意傾聽。還有翟勛,我知道你們是從小的夥伴,他一定比我更著急見你。你可以回去了。」神谷川喝了一口水,說道。


  林重走在走廊里,回想剛才的一切,冥冥中感到自己逃過了什麼。他不知道,他剛才已經拿到了打開自己間諜生涯另一扇大門的鑰匙,於此同時,死神從他身邊打了個照面就悄悄擦肩而過了。若干年後,他會為此感到些許地慶幸。


  神谷川目送林重出門,馬上將目光投在那份檔案上。他帶著自信的微笑,閉住呼吸拿起那份檔案,把它和自己的雙眼端得一樣平,然後輕輕地、一點點地把線繞開,一根長約五厘米的頭髮安然地躺在封口裡面,連它的彎曲程度都沒有打絲毫的折扣。


  心情很是失落,神谷川收回笑容,坐在椅子上。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幼稚,或者說是聰明過頭了,於是有些慚愧地,自嘲般地笑了起來。


  這層樓的衛生間里,翟勛走了進去,剛想解腰帶,就見兩個正在撒尿的手下說道:「哎?我剛才在走廊里碰到新來的那個林副科長了……」


  「嗯,聽說他挺牛的,在外地執行任務,一個打十個,全都就地乾死。」這個手下叼著煙,繼續說道,「而且我今天早晨在來的路上看見他了,正在罵一個拉黃包車的。」


  「那是肯定的,這種人一般脾氣都不咋好……」另一個手下尿完,打了個冷顫說道,「我聽說他背景老複雜了,挺神秘的,跟翟隊長是發小……」


  翟勛皺著眉頭,乾咳了一聲,走到倆人背後。倆人轉身慌忙提著褲子,翟勛敏捷地往後躲了一步罵道:「操!差點尿我身上!」


  「隊長,嚇我一跳……」手下打著哈哈說道。


  「趕緊干正事兒去,一天到晚傳閑話!」翟勛呵斥道。


  回到辦公室,林重剛剛坐在椅子上,電話就響了,他回過神來,只聽那邊有個略帶低沉的聲音問道:「哥,回來也不跟我提前打聲招呼?」


  這人講話的方式和他的聲音一樣乾淨、利落,林重覺得非常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他是誰,於是問道:「你是?」


  「周勇。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看來你離開的時間太長了。」周勇笑道。


  「你這傢伙,你聲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磁性了?」


  「一直都這樣好嗎?」周勇樂道,「昨天我的一個手下說他在船上得罪你了,你還讓他賠了一面鏡子的錢?」


  「他摔壞我給你嫂子買的東西,這樣沒道理的事,必須賠。」


  「你這性格,真執著,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沒變。」周勇又問道,「你咋不在他檢查行李之前跟他提我呢?」


  「誰知道你都高升了?我這不是怕你不認我嗎?」


  「哥誒!你就別寒磣我了……」


  這時,門再度被敲響,林重問了一句,聽見是翟勛的聲音。


  周勇趕忙說道:「是翟勛來找你了吧?那你先忙,找個時間我請你洗溫泉,為你接風。」


  林重掛了電話就朝翟勛嗔怪道:「你說你進來就進來唄!還總敲什麼?」


  「你這不是當科長了嗎?」翟勛站在林重面前揶揄道。


  「副科長好不好?」


  「好,副科長。」翟勛說,「林副科長……」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了?」林重做出一副反感的樣子。


  「行,大哥。」翟勛看著電話笑道,「是周勇吧?」


  「你成精了啊?」


  翟勛笑了笑,本想說什麼,卻話鋒一轉問道:「你剛才來的路上跟車夫吵架了?」


  林重明明知道是剛才走廊里的那個年輕人給翟勛講的,卻裝作一愣,抬頭看著翟勛,聽他笑道:「咱科里一個弟兄看見的。」


  「咱科里人手少,騎車碰見個同事都是新鮮事。」翟勛往林重辦公桌角上一坐,玩著筆筒里的鉛筆說道:「最扯淡的是憲兵司令部刑事課那幫孫子,天天沒屁事干就在街上轉悠,動不動還發展個白片密探啥的。」


  「那你們就不能發展發展?」林重淡然一笑,故意打探到。


  「嗨!我哪有那工夫?我是說咱的業務太忙,沒工夫搞這些小打小鬧的事。」翟勛又問,「聽說你現在一個人能把二十人全部放躺?」


  林重差點一口茶噴出來:「你聽誰說的?我還一個人對付一個團呢?你信不?」


  翟勛大笑,又問道:「入職手續都辦妥了吧?錢秘書來辦的?」


  「對,這個錢斌挺熱情的,還挺會來事兒。這不,我人還沒到呢,茶先泡上了,還是我最愛喝的毛尖。」林重指著桌上的那杯茶故意說道,然後看著翟勛的反應。


  「嘿喲!你可千萬別以為他……」翟勛說到這裡回頭看看緊閉的房門,又想說什麼,卻被電話鈴聲打斷了。


  林重接起電話,傳來神谷川沙啞的聲音:「林副科長,翟勛是不是在你那裡?有案子,你馬上跟他到我辦公室來,帶上槍。」


  上班第一天就有案件,假如一個案件都沒有,就這樣一直下去,多好。林重想了想,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他覺得這樣的想法有些可笑,搖了搖頭。


  「是神谷次長?又有案子了?得了,這屁股還沒坐熱呢……」翟勛看著若有所思的林重說道。


  林重點了點頭,拿上槍跟翟勛一起去了神谷川的辦公室。


  神谷川一見兩人,就從那份檔案中拿出一張男人的照片擺在辦公桌上說:「這個人,昨天晚上化妝成拉草料的車夫出城,接受檢查的時候被發現驢車下面藏著電台的零件,當時警察並沒有驚動他,而是找借口帶他去了出張所,然後向我報告了此事。可是就在剛才他搶槍逃跑了,還打傷了一名警察。現在這事驚動了憲兵司令部,他們的人應該已經到現場了。」


  「那這案子算是誰的?」林重問道。


  「是警察先發現的,當然是我們的。」


  「現在這人呢?」翟勛又問。


  「據說跑進了菖蒲町的貧民窟里,那一帶是滿洲苦力住的地方,太亂。所以你們得去一趟,帶上威力。」


  「神谷先生,我剛回來,不太清楚目前的處理方式。」林重問,「要是他拒捕怎麼辦?」


  「看見我昨天在碼頭上做的了嗎?」神谷川看著林重說,「關東州是無縫地帶,就算把這些嫌疑人都活活踩死,也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林重出了門就在大院里找自己的車,還沒找到,就見翟勛帶著幾個手下出來了。


  「你先別找了,上我的車。」翟勛打開車門說。


  「那個叫魏麗的來了沒有?」林重看著那幾個人問道。


  「嗨!」翟勛想了想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那幾個手下也憋不住地發笑。


  一個手下牽著一條粗壯的警犬走到林重跟前,對他說道:「科長,這就是威力。」


  威力朝林重低吼兩聲,被翟勛呵斥一句就乖乖地趴在地上了。


  「我當是個女的呢!」林重自嘲地笑了笑,上了車。


  翟勛邊發動車邊問林重:「神谷川昨天在碼頭上做什麼了?」


  這是一個從側面了解神谷川的好機會,林重心想,於是說道:「打死了一個記者。」


  「記者?為什麼?」


  「不清楚,那記者想要逃跑。」林重看著窗外自言自語,「可能懷疑他是共產黨?」


  「這個神經病,上次差點抓條『大魚』,反放他走了。這次又直接擊斃一個記者。」翟勛打了一把方向盤嘟囔著,「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麼。」


  「有這麼誇張?」林重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還能當上警察部次長?」


  「咱得小點聲,他可是順風耳。」翟勛說,「不過他確實是有兩把刷子,他是警察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部長,土肥原先生很器重他,所以有時他連安藤智久部長都不放在眼裡。上個月我們抓了中共大連市特委的那些人,你知道嗎?」


  林重不置可否,翟勛說:「那就是他的功勞。」


  林重覺得這個話題再深入下去有些危險,應該適可而止了,於是看了看後座正朝窗外吐著血紅的大舌頭的威力,看著它伸出的下體,聽翟勛笑道:「你可千萬別自卑,咱科里的兄弟中就屬它的最長。」


  林重笑了笑,故意隨口問道:「你就這樣讓它坐你的車?」


  「它是爺,咱得伺候著。」翟勛向後視鏡里的威力問道,「對吧?爺!」


  林重聽了在心裡盤算起來,又聽開著車的翟勛問道:「我怎麼發現你好像話變少了。」


  「你還沒結婚呢吧?」林重反問。


  「沒呢?我這樣的誰要啊?」翟勛又說,「你要?你拿走。」


  「別,我怕你嫂子不樂意。」林重正兒八經地說道,「等你結婚了就知道我為什麼話變少了。」


  「我知道個屁。」


  「被生活累得啊!兄弟!」林重嘆了口氣。


  「注意點身體,晚上別弄那麼晚。」翟勛笑道。


  「嗨!你小子還是愛開這種玩笑,我真是被生活所累。」林重無奈地說。


  「是啊,你說嫂子一個人你還能應付,再加上你那個大學同學,叫柳什麼的來著?柳下惠?」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林重說,「我倆只是朋友關係。你小子最近研究歷史呢?還柳下惠?你知道他是誰嗎?」


  「笑話,瞧不起我是不?不就是投懷送抱那個么?」


  「那叫坐懷不亂。」林重白了翟勛一眼問道,「平時出任務都是開車去嗎?遠一點的地方呢?」


  「關東州和滿洲的公路還是很發達的,日本人這方面搞得確實不錯,尤其這幾年,鐵路網已經成了亞洲第一。」翟勛說,「但是滿鐵很不準時,各種突髮狀況太多,尤其是容易受到抗聯和一些民間抗日武裝的騷擾。上次一個朋友從新京坐南滿鐵路來大連,居然整整晚了二十七個小時。所以咱們如果有遠一些的緊急任務,肯定要開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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