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9
七點二十了,林重好不容易在女子高中那些女學生羨慕和驚詫的目光中擺脫了柳若濃,一路跑步到彌生池公園。他看了看四周,見一個人力車停在路邊,黝黑健壯的車夫蹲在車旁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於是走上前去問道:「走不走?」
「去哪兒?」車夫頭也不抬地問道。
「外地來的,想去朝日廣場!」林重用正宗的大連口音回答。
「上車。」
車夫拉著林重就走,見四周沒人,邊走邊說:「領導你好,俺叫章魯。」
「以後不許叫領導,我叫林重。」林重說道。
章魯點點頭,又問:「你多大?」
「不該知道的不要問,這違反紀律。」林重學著老盧當領導的樣子說道,章魯不說話了。
一輛人力車從林重對面跑過,林重想了想,問章魯:「剛才過去那輛人力車看見沒?車夫穿著什麼衣服?車上坐著什麼人?」
章魯搖搖頭,林重又說:「車夫穿著灰色馬甲,裡面是黃色上衣,下面穿著灰色褲子,腰扎紅色棉繩,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車上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日本關東軍上尉,留著衛生胡,手裡拿著一本書,書名叫《關東州怪談》。」
「你啥意思吧?」章魯把頭一回問道。
「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你應該學著觀察和記憶。」
「俺記不住,也沒心思記。」
「你來大連幾年了?有什麼親戚?家住哪兒?多大歲數?有什麼愛好?發展了幾個下線?開展了什麼工作?」
面對林重連珠炮似的發問,章魯不緊不慢地說道:「來這好幾年了,俺沒啥親戚,家住南石道街,二十七歲。平時也沒啥愛好,就好在海邊釣個魚啥的,下線倒是有一些,都是好兄弟。平時俺們就出出苦力,這車是我自己的,活不好的時候就去碼頭上打打臨工。」
「平時喝酒嗎?以前是誰訓練和組建你們的?」林重又問。
「俺不會喝酒,受不了酒精那味兒,醫生說俺可能是酒精過敏。」章魯想了想答道,「訓練俺的是個朝鮮人,叫朴成憲,共產國際派來的。」
「你撒謊!」林重看看周圍沒人突然小聲呵道,「你是大連本地人,二十六歲,訓練你的是個蘇聯人,叫安德烈,對不對!你為什麼要撒謊?」
章魯沒回頭也沒反駁,林重看前面是個岔道,用腳踢了踢章魯說道:「哎!往右拐!」
章魯突然把車一放,林重一個踉蹌跳了下來,剛想說什麼,卻見章魯瞪著眼睛說道:「俺不拉了,你滾!」
「講話文明點。」林重話音剛落,忽然一輛自行車從林重身後駛過,騎車的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林重馬上拿出手帕裝作擦拭墨鏡。那人徑直騎走了,風吹起他的衣擺,腰間露出一把馬牌擼子。
林重邊擦墨鏡邊問章魯:「車不拉了,活兒也不幹了唄?」
「俺沒說不幹。」
「那剛才為什麼撒謊?」
「俺哪兒知道你值不值得信任?」章魯頭一歪說道。
林重圍著章魯上下打量了一圈,忽然點點頭一樂,說道:「懷疑感還挺強?這樣沒錯。但是我警告你,你剛才這樣撂挑子很危險。這裡是關東州,到處都是日本人的耳目。剛才那個騎車的人就是個特務。」
「用你提醒?俺也是土生土長的大連人。」章魯不屑地從鼻孔中出了一口氣。林重見他不信,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還有,你並不是沒有親戚,而是有個哥哥,當年在碼頭上出苦力,被日本監工活活打死了,是不是?」
章魯不置可否地看著林重,有些驚訝,又有些難過。
「對不起,你的所有情況我必須掌握。」林重想拍拍他的肩膀,但看看四周,又把手落下來,拿出一個銅板的車錢往地上一扔,對章魯說道,「對面電車站有些人在看你我吵架,要演就演到底,把錢撿起來回去吧!以後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要換了,我會通知你。」
章魯猶豫之後撿起錢走了,看著章魯遠去的背影,林重搖了搖頭想,這傢伙是挺不錯,缺點就是自尊心太強了,這一點很致命。
林重到朝日廣場的時候已經七點五十了。廣場北面的關東州廳辦公大樓,灰色的樓體完全融入到這個季節當中來了。它門前佇立的太陽旗和旭日旗在忽緊忽慢的北風中招展、垂下、再招展、再垂下……林重走到旗杆下面,摘下墨鏡仰頭盯著這面旗,東邊橙色的太陽刺得他眯起了眼。旗杆對面是一棟灰色的大樓,大門口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牌子:大日本帝國關東州警察本部。
多年前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它不是恐懼、更不是興奮、它像是一種引導林重更加遵從使命的召喚的一種怪葯。喝下去,沒有任何感覺,倒是在一些驚心動魄的時刻,讓人格外興奮。
關東州警察本部,矮胖的安藤智久在辦公室整理著桌上的文件,對神谷川說道:「是啊!聽你這麼一說,他把書揣進懷裡,這是很奇怪的舉動啊!」
「所以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有些不正常。」神谷川站在辦公桌前答道。
「你是懷疑他的忠誠?但興許這是他的習慣,或者他沒來得及有把它放進皮箱里,就被帶下船了。這樣也能解釋的通。」安藤智久坐在椅子上,嘟囔著。
「安藤部長,畢竟我們對他在外執行任務的這些年不是很了解,所以我想試探他一下,我想……」神谷川雙手撐著辦公桌說道。
「咱們是次長負責制,你想怎麼試不用告訴我。」安藤智久擺了擺手,兩臂交叉在胸前,衡量片刻說道,「他在國民黨陸軍情報調查委員會潛伏的時候,給咱們發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這樣的人才太少了。嗯……你的懷疑也不無道理,你可以試探他,但是我有兩個要求。一,要有度。二,只此一次。」
安藤智久起身看看錶,拿起皮包,又說道:「我要去關東州廳開會了,回來之後再聽結果。但我可以跟你打賭,你的試探不會成功。」
林重走進警察部,長長的走廊里就算有人接二連三地路過,也都是輕手輕腳,整個大樓肅靜得有些恐怖。一個穿黑衣的年輕人路過林重身邊,林重回頭看了看,想起來這就是剛才那個騎車的男子。
林重走到自己還算寬敞的辦公室,這都是按照副科長的標準配置的,一切有模有樣。林重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走到窗戶跟前,拉開半合著的窗帘,陽光霎時射進來,這下舒服多了。
桌上有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林重正看著它出神,門被敲響了,進來的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
「林科長好,我是咱們特務調查科的秘書,叫錢斌。」年輕人說。
「是副科長。」林重微笑著糾正,「這茶是你倒的?」
錢斌不置可否地笑笑說:「這是您的復職手續,還有證件和名片、配槍、房門鑰匙、車鑰匙……請您驗收完了在這裡簽個字。」
「柯爾特M1903,馬牌擼子,警察部換美國貨了?」林重掂量著槍問道。
「去年進了一批,數量不是很多。」錢斌說著把那些東西遞上來。林重挨個看了看,指著復職手續下面的「指紋登記」一欄問道:「以前怎麼沒這一項?這是什麼意思?」
錢斌撓撓頭笑著說:「這是去年技術組的人搞的,讓所有在職人員都登記了指紋,這具體是什麼名堂,我還真不清楚。」
林重簽了字,又在上面按了食指的指紋,聽錢斌說道:「所有手指都要按。還有,這是廖科長讓我專門整理出來給您看的《關東州間諜活動報告》。」
「這麼長?這得兩三萬字了吧?看日期是加班趕出來的?」林重翻著報告問道。
「加班都有加班費。」錢斌笑道。
一切手續交接完畢,錢斌臨走時笑著說道:「林副科長,那罐茶是我從老家帶來的,就在您背後的文件櫃里。我走了,以後叫我小錢就行。」
林重叫住錢斌說道:「錢秘書,請你幫我把特調科的人員檔案和最近咱們接手的所有案子都拿來,我想了解了解。」
「結案的和沒結案的都要嗎?」
「都要。」
錢斌轉身說道:「對了,安藤智久部長開會去了,神谷川先生說請你來之後去他那裡報道。」
錢斌走後,林重翻開公文包,把相片放進桌面上的玻璃下面——這下辦公室算是完美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抹布擦了擦玻璃。黑白相片里,童娜抱著童童無比開心地笑著,而自己則面無表情。林重回想起來,這是在上海的一家照相館里照的。當時照相師讓他笑笑,而他卻想著頭一天鄭培安為他背處分的事,所以當照相師再度提醒他的時候,笑容只是在他臉上閃現了那麼一下,就又消弭了。
這該死的職業,不但欠了人情,還讓我的照片留下了遺憾。林重想著,走向神谷川的辦公室。
神谷川在辦公室等著林重的到來,忽然覺得好像缺點什麼。他想起昨天給林重說過自己的書櫃里也有本《竹林中》,於是翻箱倒櫃,找出那本書,把它放進書櫃里比較顯眼的地方。當年,那本書他真的看了很多遍。
「神谷次長,我來向您報道。」林重進門對神谷川鞠了一躬說道。
神谷川好像剛剛看過一份檔案,正在給它封口,邊纏著線邊說道:「這麼早?林副科長,請坐,昨晚是否休息好了?」
「還可以,習慣了早睡早起。」林重坐在沙發上。
「我了解了你的一些情況,你很厲害。安藤部長一直很欣賞你,這次調你回來也是他的意思。」神谷川笑道。
林重剛想說什麼,神谷川的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聽了幾句,起身說道:「我去辦點事。」
神谷川按下了也想起身的林重,說道:「不要客氣,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看著門被神谷川關上,林重環視四周,神谷川的辦公室跟其他的日本人好像不太一樣,略顯雜亂。書柜上的玻璃許久沒擦了,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常用的那一邊清晰地印著神谷川的掌紋。書櫃最上面一層擺著各種獎盃和勳章,它們無聲地證明著神谷川的榮譽。一個獎盃旁邊的相框里,瘦削的神谷川帶著自信的笑,穿著關東軍防雪服,肩章顯示出他當時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關東軍的曹長,他和幾個士兵背著槍站在一起,背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邊上隱約可見一些東北民房。照片右邊題著一排字:大正九年關東軍第二聯隊剿匪留念。另一個相框里站著兩個人,左邊的是穿著警察制服的神谷川,右邊矮胖的、在人中上留著衛生胡的則是土肥原賢二,看得出來,神谷川意氣風發。書櫃第二層碼放著一些推理小說和法學類的書籍,裡面真的插著一本《竹林中》。除此之外,其餘的空間都是一些檔案和文件。
林重起身,在屋內跺了兩步,目光從桌上的貓頭鷹標本上掠了過去,不由地聚焦在那份檔案上,他的心一直在那裡。那上面用長方形的陽文印印著黑色的兩個字:機密。
任何一個間諜對這兩個字都不會無視,林重自然不例外,它們拽起他的好奇心,一點點地往外勾。他條件反射般地側耳聽了聽門外的動靜,然後輕輕地走向桌子。
林重一邊扭頭看著門,一邊把手伸向檔案。但是須臾間,一種直覺告訴他,現在這種情況很不正常。突然走掉的神谷川,桌上躺著的、赫然印著機密二字的檔案;靜靜的辦公室,似乎都在保持沉默,這個空間里所有的東西彷彿都在無聲地注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