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7

  「你們坐穩,我得在這裡調個頭。」林重說。


  「怎麼了?」柳若誠放慢速度疑惑道,「你家在前面。」


  「對啊!」童娜幫腔道,「你聽柳小姐的,人家給咱們安排的房子,你別瞎走。」


  「我知道,但後面那輛車一直跟著咱們。」林重的表情嚴峻起來,看看後視鏡,忽然打了一把方向盤,迅速地在路中間調了個頭,剛想往前行駛,那輛車卻迎面把他們攔住了。


  車上下來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人,他背對著路燈,眯著眼避開林重的車燈,朝這裡看了看。


  「怎麼辦?」柳若誠說著想打開車窗。


  「別慌,先看看情況,別開窗。」林重按住柳若誠的手說,「也別下車。」


  「誒?是不是林重?」那男人走上前來朝車裡看。


  「翟勛?」林重說著打開車門。


  「林重!」翟勛欣喜若狂地叫道,「大哥!是我呀!」


  翟勛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剛剛下車的林重,狠狠在他胸口錘了一拳嘆道:「你可回來了,前幾年有弟兄從南方回來,說看在報紙上見你死了的消息,我以為你真死了呢!」


  林重也在翟勛胸口戳了一拳笑道:「還是那麼結實啊?你怎麼跟著我們的車?」


  「嗨!別提了。前兩天神谷川部長和廖科長來找我,問我你的具體情況,我以為你死了,他們要給你銷毀檔案。我就問了問,結果是要把你調回特務調查科當副科長。我問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嘴嚴得很,今天早晨才給我說你大概下午能到,我正好有事,就派了弟兄去碼頭接你,結果等我辦完事路過這裡,跟你們的車打了個照面,隱約看著像你,才跟著你的。」


  「我沒看見那個弟兄啊?」林重說。


  「媽的!」翟勛罵道,「千萬別讓我找到他。」


  柳若誠和童娜見沒事就下了車,林重給翟勛介紹了童娜,翟勛見了童娜和童童說道:「聽說你們結婚之後就走了,現在都有孩子了。」


  「那這位是?」翟勛看著柳若誠。


  「是我大學同學,柳若誠。」林重介紹道。


  翟勛跟柳若誠握了握手,忽然拍著腦袋說道:「我好像聽說過你,你是鑫誠公司的柳家大小姐吧?搞過一些慈善活動?」


  柳若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天怪冷的,我怕凍著孩子。」童娜對林重說,「咱們走吧?」


  「對,你們趕緊回家,我得去找找那個傻X。」翟勛搶著對林重說道:「找時間我安排個飯局給你接風。」


  林重開車到了家門口,這是一棟兩層的日本洋房,就建在這條別墅街的中間,路邊長著兩排梧桐,茂密的枝葉相連,遮住了中間那條小路。


  「這環境還不錯。」林重問柳若誠,「你自己選的?」


  「這是我親戚的一處房子,他們搬去英國了。」


  柳若誠說著打開院子大門往裡走,剛走了沒幾步,鞋跟被小道上的鵝卵石一滑,一個踉蹌。林重眼疾手快,上前一手抱著柳若誠的腰,一手扶住她的胳膊,這才沒摔倒。


  「你就不能小心點,沒事吧?」林重問。


  柳若誠卻獃獃地看著林重,月光灑在這周圍,變成了自然光映在林重臉上。他的語氣、他的動作,他的相貌……這種朦朧的感覺多年前真真切切地存在過,自己曾經一度以為將它忘了,可今天它又讓自己看得見、摸得著。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是喜是憂,柳若誠有些迷惘。


  林重見柳若誠也不回答,遲疑了幾秒,忽然感覺如芒在背,這才意識到童娜就在身後,於是鬆開手。


  「沒事,怪我的鞋跟有點高。」柳若誠側過臉,想了想又補充,「謝謝。」


  林重進屋一看,之前在上海的房子瞬間成了渣。木製的裝修算不上奢華,倒也處處體現著品位。他挺高興的,剛想問問身後的童娜對這房子的感覺,童娜卻轉身就要走,林重上前攔住她,童娜冷冷地說道:「我住不起這麼高檔的房子。」


  「嫂子誤會了,這房子不要錢。」柳若誠微笑道。


  「就是因為它不要錢,我才住不起。」


  柳若誠聽這話裡有話,和林重面面相覷,林重上前把童娜拉到一旁小聲說道:「幹嘛啊你?人家若誠是好意……」


  「喲!剛才不還叫人全名嗎?現在就為了一個房子把柳字都省啦?」童娜冷笑,「那要是人家柳小姐把自己……」


  「你胡說什麼?」林重看了看低著頭不知所措的柳若誠,壓著嗓子生氣道,「我跟柳小姐是大學同學,而且是生意上的合作關係。」


  「你簡直胡說八道!」童娜怒道,「真是給你點臉了,你還把老娘當傻瓜……」


  柳若誠見童娜嚷嚷起來,趕緊上前解釋:「嫂子,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說什麼?」童娜挺著胸脯上前說道,「說說你倆的過去?」


  柳若誠想再解釋,林重卻問道:「我倆就是同學,能有什麼過去?你進不進屋?天這麼冷,你不怕凍著自己,也不怕凍著孩子?」


  「你別動不動就拿孩子說事。」童娜說,「老娘今天就算抱著兒子去車站睡覺,也不住你這破房子。」


  童娜說完掖了掖童童的襁褓,抱著他扭頭就走。柳若誠連著叫了兩聲嫂子,童娜全然不應。柳若誠讓林重趕緊去追,林重正別著氣,根本不聽,只是站著看。柳若誠急了,快跑幾步走上院里的鵝卵石小道,跑得急了腳下又是一滑,扎紮實實地摔倒在地。


  林重這才趕忙上前扶她起來,剛起來一半,柳若誠卻皺著眉說:「別動,我腳疼,站不起來。」


  「那肯定是崴了。」林重說,「趕緊上醫院。」


  「你別管我。」柳若誠把車鑰匙給林重,說道,「這麼晚了,趕緊去追嫂子。」


  「不行,我扶你上車,一起去追,然後送你去醫院。」林重又要扶她起來。


  「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這麼傻?」柳若誠抬頭看著林重,著急地說,「以嫂子的脾氣,要是看見我也在車裡,她會怎麼想?她會上車嗎?」


  「那……」


  「那什麼那?趕緊去追她啊?我在這裡休息一下,等下能走了我就回屋等你們。」


  林重接過鑰匙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看歪坐在地上的柳若誠,於是脫下皮衣,上前稍稍扶起柳若誠,將皮衣墊在她的屁股下面。沒等柳若誠拒絕,林重說了聲地上涼,就扭頭跑上了車。


  他還是這麼心細。柳若誠看著林重的背影,感嘆著搖了搖頭。之前她心裡蒸騰出的那種莫名的化學氣體,此刻像是遇見了一根火柴,裹著氯酸鉀和氧化劑的火柴頭在塗滿紅磷的火柴盒側面輕輕一擦,二者發生了摩擦生熱,發生了化學反應,點燃了那氣體。柳若誠心中哧地一聲,升起了一束小小的火苗。


  開車穿過一條街都沒見到童娜。這傢伙的速度跟踩了風火輪似的,不會是攔了輛人力車吧?林重心想。


  前面是個十字路口,林重把車停下看著四周:左邊是一條幾乎沒有燈光小路,右邊是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路,中間那條路則路燈昏暗,有的路燈壞了,時不時閃爍幾下。林重思慮片刻,朝右邊的大路開去。


  「林重跟翟勛是發小,這是我們早就調查走訪過了的,翟勛本人如是說。林重的祖屋早就在他被安藤部長派去上海之前就賣了,所以他這次回來,只能先借住在柳若誠的家裡……聽說他妻子童娜為此還差點兒被氣走……不過,他很快就來警察部報道了……」(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三章)


  幾分鐘過後,前面出現一個小跑著的人力車,林重一腳油門追了上去,超過他之後回頭看了看,童娜就在車裡坐著。


  「快走。」童娜對車夫說。


  「跟我上車。」林重放慢速度對童娜說。


  童娜裝作沒聽見,林重又問:「你先聽我解釋行不行?」


  「滾!」童娜扭頭罵道。


  林重一把右轉向,把車別在了車夫前面,車夫停下來,回頭問道:「老妹啊,這是?」


  「不管你事。」童娜說,「他想劫色。」


  「啥?」車夫一聽擼起袖子說,「咋的?堂堂路燈之下還想劫色?」


  見林重走過來,童娜下車加快步伐往前走,林重剛想上去追,被車夫一把拽住呵道:「還沒王法了你?」


  「我數三聲你放手。」林重盯著車夫冷冷地說道。


  「你他媽數三百聲我也不能讓你糟蹋良家婦女!」車夫杠著脖子說,「老妹快跑,這有我呢!」


  「我是警察部……」


  車夫一聽這幾個字,沒等他說完拉起車子撒腿就跑。林重搖了搖頭,追上童娜一把抓住她,她甩了幾下沒甩掉,回頭呵道:「你幹什麼?」


  「你先上車,我慢慢跟你解釋。」


  「不上。」童娜把頭一扭。


  「你聽我說嘛!」林重急了,「我跟柳若誠真是大學同學,我倆一直有生意往來。」


  「不叫人家若誠了?」童娜諷刺道。


  「你……」林重又急又氣。


  「你什麼你?再說了,我根本沒聽你說過你有這麼個大學同學,之前咱們一直在上海,你怎麼可能跟她有生意往來?」童娜問道。


  「我在上海的什麼地方工作?」林重理直氣壯地反問。


  「美好外貿公司啊!」


  「對啊!美好外貿公司是安德烈開的,他跟柳若誠就一直是夥伴關係,還是我介紹的呢!」林重說。


  童娜想了想,又問:「那你回來當警察,她為什麼送你一套房子?」


  「這不是送,是暫時借給咱們住。」林重說,「我在安德烈那兒幫了她那麼多生意上的忙,她這是在感謝我。」


  「感謝?」童娜冷笑,「我看沒這麼簡單,她咋不這樣感謝別人?」


  「你能不能不胡攪蠻纏?」林重問道。


  「我胡攪蠻纏?」童娜嚷嚷著,「說一千道一萬,就算她拿東海龍王的水晶宮感謝你,老娘也不稀罕。當漢奸還有理了你?」


  「大晚上的,你小點聲!」林重一把捂住她的嘴說,「我不是漢奸。」


  「什麼不是?你以為我傻?今天我算明白了,看樣子當年咱們在大連的時候你就是漢奸,現在是日本人又把你調回來了對吧?」童娜撥開他的手說。


  「不對。」林重平緩了一下語氣說,「我只是一個為了養家糊口而幫別人工作的男人。」


  「那也是漢奸。」童娜指著林重說,「你還狡辯?」


  林重沒再說話,只是看著童娜,童娜兩眼一瞪又說:「咋了?要不你也像神谷川那樣給我來一槍?」


  「隨你怎麼說吧!」林重無奈地搖了搖頭,「照你的邏輯,咱大連有很多人都是漢奸。那些的當郵差的、當記者的、當老師的、當工人的,哪一個不是在給日本人工作?」


  這下童娜沒說話,林重又說:「在這個地方,只要給日本人工作就是漢奸,不想當漢奸就得餓死,你是讓他們全都餓死?還是讓他們為了家人和自己活著?」


  「那你當警察……」


  「我這不是為了生活嘛!」林重說,「我也就是查一查刑事案件,不管日本人中國人,只要是犯了法的,我就得調查。你也是大連人,不是沒見過警察抓日本罪犯吧?」


  童娜聽了也不說話也不上車,只是站在原地一個勁兒地哄著童童。林重明白這是童娜覺得面子上掛不去,想讓自己給他找個台階下,於是給童娜說道:「趕緊回去給孩子餵奶吧!行嗎?」


  「先湊合跟你過一晚。要不是怕孩子被凍著,我今晚就住旅館。」童娜嗔怪道,剛想上車才注意到林重只穿了件毛衣,就問道,「你皮衣呢?」


  林重嘆口氣說:「在柳若誠……」


  他話只說了一半,童娜指著他鼻子就罵道:「好啊你!我和孩子在這裡受凍,你倒把皮衣給人家披上了?」


  「你讓我把話說完行不行?」林重白了童娜一眼說,「柳若誠剛才為了追你把腳崴了,我要扶她上車一起追你,她不肯,讓我自己來接你。我看她坐在地上太涼,就把皮衣給她了。」


  童娜想了想說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回去,送她去醫院啊!」


  「還是我媳婦兒心腸好。」林重笑著說。


  「熊樣。」童娜隨口問道,「對了,剛才你咋知道我走得哪條路?」


  「三條路,一條漆黑,一條路燈又太昏暗,你抱著童童,不可能不考慮安全,再說你那麼快就不見蹤影了,肯定是攔了人力車,人力車晚上也只有在大路上才好找。」林重朝童娜一樂,童娜嗔怪地打了他一下。


  「打腰子上了……」林重緊皺眉頭欠著腰說道。


  「是嗎?我不是故意的……我幫你揉揉……」童娜心疼起來。


  林重嘿嘿一樂,童娜知道自己上當了,見林重壞壞地吐著舌頭,突然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衝動,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上去狠狠地吻起了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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