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6

  林重看著發出聲音的這個人,身穿黑色西服,瘦高卻精幹的身材,梳著整齊的短偏分,看樣子多少打了一些頭油上去。他那一雙細細的眼睛正躲在深陷的眼窩裡,像是開玩笑般地狡黠地看著自己。


  警察聽他這麼一說,想了想,又從箱子里取出書,細細地翻看著。


  林重在心裡罵了一句,眼睛不再盯著不斷被翻動的書頁,而是若無其事地掃過柳若誠,對童娜寬慰地笑了笑。


  童娜也很反感地用日語嘟囔著白了那人一眼:「這裡有你什麼事兒?你又不是警察。」


  那人卻並不生氣,只是嬉皮笑臉地說:「我只是開個玩笑。」


  警察依舊目無表情地翻了半天,又把書往桌上一扔說道:「你可以走了。」


  「一本小說而已,能有什麼?」林重拿起書,故作委屈地邊翻邊說。見顯影的那幾頁字跡全都消失了,他的心落了下去,不緊不慢地把書揣進衣兜。


  林重收拾好行李,走到那人身邊,看了半天想問問他是誰,那人卻先開口了:「你就是林重?」


  「是的。閣下是?」林重的直覺告訴自己,這日本人不一般。


  「我嗎?」


  那人正要回答,林重身後的特務卻趕上來對那人說道:「神,神谷川先生,這下好了,這個人吹,吹牛,說認識我們股長周勇。我,我正要帶他去給周股長打電話。」


  「他沒有吹牛,他跟你們周股長是同學。」神谷川笑著看了看林重,又對特務說,「不用打電話了,我能給他證明,他是我們警察部特務調查科副科長。」


  特務傻眼了,周圍的人也開始交頭接耳,對著林重指指點點,童娜也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林重。


  「林副科長,我是警察部次長,我叫神谷川,請多多關照。」神谷川友善地笑著向林重伸出手。


  林重這才知道他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忙一個標準的鞠躬,握了握著他的手說:「神谷川先生,我為我剛才的失態感到抱歉。」


  「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神谷川笑道,「我是幽默的人,希望你能理解。還有,我能看看你的那本書嗎?」


  林重把書交給他,神谷川翻著看了看嘟囔道:「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多年前我也曾捧著它看得津津有味,它現在還在我辦公室的書櫃里。它告訴我們,我們都庸俗地按照各自的經歷、態度、經驗去判斷一件事,而事情的真相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林重接過神谷川還回來的書,微微一笑,見那個特務正灰溜溜地要走,於是喝道:「站住!」


  特務轉過身,滿臉堆笑地說道:「我,我去買,買包煙。」


  「我夫人的鏡子怎麼辦?」林重問道。


  特務面露難色,哆哆嗦嗦地掏出錢包說:「爺,我,我這一個月工資都在這了,只,只要您高興,務必都,都拿走。」


  林重打開錢夾,抽出幾張日元,將剩下的錢塞了回去,說:「我都拿走?你喝西北風?

  「哎喲!爺,您大,大人不記小人過,是個好人,我謝謝您了。」特務弓腰拱手連連作揖。


  「那你,你覺得現,現在我比你高,高貴么?」林重歪著頭,把錢包塞到特務衣兜里,學著他的結巴問道。


  「高,高貴,不僅高貴,並且還高,高……」特務越著急越結巴,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好不容易鎮定著說完了最後兩個字,「高尚。」


  特務說完,一邊朝林重訕笑作揖,一邊走了。林重把錢交給童娜,童娜看著身旁的柳若誠,朝林重問了一句:「這位小姐是?」


  林重剛想介紹,一旁的神谷川卻搶著說道:「她是我們關東州鑫誠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柳若誠小姐,我沒說錯吧?」


  柳若誠見神谷川看著自己,朝童娜點點頭微笑道:「是的,想必你就是嫂子了?」


  童娜並沒握住柳若誠伸出的手,而是整了整童童的襁褓,對林重說:「回家吧?不冷啊?」


  林重正想說什麼,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騷亂,那個109房間的男子可能是驚嚇過度,掙脫了坂本的手,從人群中衝出來,朝旁邊的貨輪碼頭飛奔而去。


  看樣子那些日本警察和憲兵很少遇到這樣的突髮狀況,一個個手足無措,根本來不及反應,只有那個被掙脫的坂本追了上去。


  「他是不是間諜?」神谷川追上去一把抓住坂本問道。


  「你說什麼?」坂本沒聽清。


  「我問他是不是間諜?」


  「可能是……」


  神谷川立即朝憲兵怪叫道:「開槍啊!打死他!」


  「去街上等我,別讓孩子看。」林重見此情景擋在童娜的前面,童娜識趣地抱著童童快步走了出去。


  那些憲兵反應過來,對準男子一頓亂射,無一打中不說,還把周圍的人嚇得哇哇大叫,抱著頭蹲在了地上。神谷川用日語罵了一句,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抓過一個憲兵的槍,拉開槍栓上了膛,雙腳前後站穩,舉槍便射,子彈擦過男子的耳邊,鑽進了旁邊的貨物箱里。


  神谷川又舉起槍,再次瞄準,一槍打出,子彈徑直飛了過去,從男子的後腦勺鑽進,前腦門鑽出,來了個對穿。


  見男子一聲不響地向前倒下,腦袋下面慢慢地擴散出一灘混著腦漿的血水。神谷川像是完成了一次表演之後謝幕似的,在眾人恐懼和詫異的目光中滿意地笑笑,跟幾個找他商量的憲兵說起話來。


  這時,那個外國神父撥開人群,走到屍體身邊。手放在聖經上,默默地在胸前划著十字,口中念著什麼。


  神谷川饒有興緻地看著這一幕,他再次單手拿起槍,走到神父背後,用槍口碰了碰他的耳朵說道:「站起來,回到隊伍中去,關東州不需要上帝。」


  神父渾然不覺,而是繼續祈禱著。


  「神谷先生,他可是歐洲人。」一個憲兵隊長在一旁提醒道。


  神谷川面容抽搐了一下,在神父耳邊砰地一槍,子彈再次射進屍體里,然後惡作劇般地笑著回頭說道:「用你說?我當然知道……只是嚇唬嚇唬他。」


  神谷川頗為詫異地看著一道鮮紅而濃稠的血從神父耳孔里流了下來,他捂著耳朵,痛苦地跪在地上呻吟。


  這是一個英雄,至少他面對殘暴沒有屈服,而是忘我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林重冷眼看著這事件的全過程,心裡這麼想著。當他見神谷川把槍還給憲兵后,正要帶著童娜走,卻聽神谷川在後面叫道:「林副科長。」


  林重轉身看著神谷川,又聽他說道:「你們特務調查科的廖科長出差了,明天你可以晚一些到警察部報道。」


  神谷川又走到童娜跟前,伸手要逗童童,不知情的童娜卻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別怕,我也剛生了個女兒,才兩個月大,我很喜歡小孩。」神谷川古怪地對童娜笑著,用手指碰了碰童童的臉,做了個扣扳機的姿勢。


  「我還得接個朋友。」神谷川對林重說,「再見。」


  童娜抱著孩子朝街上走了幾步,想找個人力車,柳若誠開著一輛車停在了她的身旁。


  「嫂子,坐我的車回去吧!」柳若誠下車為童娜拉開車門說道。


  「不用了,我坐不慣這種高檔東西。」童娜冷冷地回絕。


  「你看,天都快黑了,還這麼冷。」柳若誠說。


  「坐她的車吧!」林重跟上來說,「她是我同學,咱們的房子也是她安排的。」


  「你怎麼那麼多同學?」童娜說嘟囔了一句上了車,然後從後視鏡里觀察車外的倆人。


  柳若誠幫林重把行李放進後備箱,看著林重,心中好像蒸騰起一種久違了的奇異的物質,像是一種化學氣體。她還想對林重說什麼,林重卻對她說道:「讓我來開,先去辦點事。」


  餘暉灑在老虎灘的潮見橋上,一個穿著風衣的寬碩的男人夾著煙,離他十米余站著兩個手下,像是在等他做決定。


  半晌,男人猛吸了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朝十數丈高的橋下一彈,那煙蒂變成一個小紅點,在海風中劃出一道紅線,朝懸崖下面飄去,最後被黑色的潮水一口吞沒,隨著那些泡沫一起拍在嶙峋的礁石上。他轉身朝手下勾了勾手指。


  手下押著一個早已在寒風中打顫的人,走到他身邊。他讓手下退回去,盯著橋下怒號的潮水問道:「你還是不說?」


  那人遍體鱗傷,瘦得像根稻草。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凍得發紫的嘴唇顫抖著說道:「我說……我是共產黨大連特委……」


  男人點著頭,趁著那人說話的檔口,走到他身後,猛地抓起他的后襟和腰帶,橫著舉過頭頂,在他剛剛開口大叫的時候,把他的身體和即將飛出的魂兒一起拋了出去……叫聲瞬間滑落在橋底,被巨浪吞噬得一乾二淨。


  「跟鯊魚說去吧——操你媽的!」男人咬著牙,朝橋下狠狠吐了口唾沫。


  一旁驚愕未定的手下跑上前問道:「翟隊長,他不是招了嘛?」


  「現在招有個屁用?說了抓,抓了審、審了不說,然後再——老子沒空再順著他的線索去抓人!」男人說著看看錶,「你們回去吧!我得去接個人。」


  碼頭外,柳若誠上了副駕駛的座位,車開了一會兒,三人一句話也沒說。自從一下船之後,這個城市的氛圍就跟上海截然不同了,到處是日式的紅牆灰瓦小門院的房子,每一條街都隨處可見和服打扮的日本僑民,他們沿著松柏成蔭的小道,穿著木屐咯咯咯地走著。那些列著隊關東軍憲兵扛著槍,昂首挺胸地在街上巡邏。他們鋼盔下遮著陰鷙的目光,掃視著一切可疑的動靜,槍口上的刺刀在車燈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腳上的皮靴踏在地上咔咔作響,像是惡毒地啃噬著大地的牙齒。整個城市在夜色的籠罩下,沾染上這種環境帶來的氣氛,往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的人的毛孔里滲透著懍懍之氣。


  路過一個路燈昏黃的道口,林重下了車,往回走了一段,確認自己不在童娜的視野之內,在一個廢棄的屋子跟前看了看周圍,把那本書塞進了屋子前的信箱里。


  童娜在車裡一言不發,只是哄孩子,柳若誠想打破這種尷尬,看了看後視鏡里的童娜,回頭問道:「嫂子叫什麼我還不知道呢!」


  童娜頭都沒抬說道,「看樣子你跟我家林重關係也不近啊?連我叫什麼都不知道。」


  柳若誠尷尬地笑了笑,見林重回到車裡,又問林重:「這孩子真可愛,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林重剛想回答,童娜卻搶著說道:「那是當然,也不看看誰和誰生的。我們的兒子叫林童心,還沒到十一個月,小名童童,就是我那個童字。噢,對了,我叫童娜。」


  童娜的話里句句帶刺,柳若誠覺得可能童娜就是這種人,再說她不明白自己和林重的關係,換個角度想想,女人對這種事吃莫名醋很正常。柳若誠沒再說什麼,車駛過一條繁華的街市,柳若誠看著周圍說:「你們還沒吃飯吧?旁邊這幾家飯店都挺不錯的,我請客,嫂子想在哪兒吃?」


  童娜看都沒看周圍的幾家高檔飯店,而是指著路邊的一個賣關東煮的小攤說:「我想吃關東煮。」


  林重和柳若誠搶著要去買,童娜卻說:「不用了,你們不知道我愛吃什麼,我自己去。」


  童娜下車去買關東煮,柳若誠和林重終於有了獨處的空間。可這寂靜下來的沉默比針扎還難受。林重的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方向盤,扭頭看著窗外。柳若誠率先打破沉默說道:「幾年沒見,你好像胖了一些。」


  「不會吧?我每天早晨還堅持跑步。」


  柳若誠笑了笑,看著車外正在吃關東煮的童娜,對林重說道:「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嗯!不過她脾氣不大好,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林重說。


  「她還挺睿智的。」柳若誠又說。


  「你從哪兒看出她睿智的?」


  「觀察,當然還有女人的直覺。」柳若誠笑道:「她明明可以讓你或我去幫她買東西,卻沒這麼做,這就是聰明。能放心地讓自己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呆在車裡,這就是睿智。」


  林重憨憨地笑笑說:「她心大,刀子嘴豆腐心。」


  「房子是你找的?」林重見柳若誠還想問什麼,突然話題一轉,看著柳若誠問道。柳若誠點了點頭。


  「門鎖換了嗎?」


  「換了。」柳若誠說,「換鎖的我認識,是個老頭,他也給我家換過鎖。」


  「你自己不會換鎖?」


  「會,但我嫌麻煩。」


  「那我還得再給房子換一把鎖。」林重想了想說。


  「你太多慮了吧?」柳若誠問道。


  「有時候多慮也許可以救人一命,而且我不嫌麻煩。」林重問,「你在蘇聯都學了些什麼?」


  「發報和做生意。」


  「做生意?」林重笑了笑說,「這應該去歐洲學吧?」


  「我是大連的商人,安德烈曾給我編織過很合理的交際圈,我家的公司也跟蘇聯人有貿易聯繫,而蘇聯通商部就在蘇聯領事館里,所以我可以借生意問題自由出入蘇聯領事館。」柳若誠又說,「電台也藏在那裡。」


  林重又問:「你和神谷川認識?」


  「不認識。我給孤兒院和天主教堂捐過幾次錢,因此上過幾次報紙,他想認識我也沒那麼難。」


  「那看來他對我的社會關係摸了底。」


  「你不覺得這個人做事的風格很獨特嗎?」柳若誠剛說到這,童娜卻上了車,見兩人突然沉默下來,童娜心裡有了數,說了句:「外面真冷,看樣子這車裡也不熱。」


  車穿過了南山街,路過一個神社,神社門口高聳一座跟牌坊一樣巨大的紅色「鳥居」,再往前面走一段就是林重的新家了。夜幕終於降臨,柳若誠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童娜聊著天,林重卻發現剛才有一輛車從對面大燈一晃,駛過之後就調了個頭跟上了自己。林重故意踩了一腳油門,車速嗚地一下提了上來,他看看後視鏡,發現後面那車也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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