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3
「時間快到了。」盧默成看了看錶,掏出一張法幣說道,「差點忘了。這是上次你嫂子得病,我問你借的錢。剛才走得急,忘了給童娜了。」
「幸虧你沒給她……你拿著用吧!我剛發了工資。」林重笑道,「再說了,嫂子又給你生了個兒子……」
「你怎麼知道的?」盧默成詫異道,「剛才我說過你嫂子生二胎這事嗎?」
林重朝盧默成左手的戒指努了努嘴:「你以前說嫂子要是再給你添個大胖小子,你就把婚戒戴上。」
「嗨!瞧我這記性,你這鬼機靈。」盧默成拍了拍腦袋苦笑道,「老了,前一陣你大侄女給我拔白頭髮的時候說『爸,你看你,這白頭髮一把一把地長出來,怎麼拔啊……』」
林重默默地打量著自言自語的盧默成,發現他真的比多年前老了許多,尤其是跟他這個年齡的同齡人相比。可能是用腦過度的原因,那些白髮都已開始從他兩鬢悄悄地鑽出來。那些曾和自己一起並肩的、有吵有笑的時光帶走了壯年的盧默成,現在在他身上唯一不變的是那副纏著黑色膠帶的黑框老款眼鏡,林重估摸著,這眼鏡跟著他至少十幾年了。
「老盧啊!有時間給自己換一副眼鏡。」林重說。
「老啦!換不了了,也不想換了。」盧默成聽他這麼一說,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著喃喃道,「是你嫂子跟我結婚的時候送給我的……」
「誒,誒?你在撒謊!」林重指著盧默成笑道,「哈哈,你臉紅了。」
「是嗎?」盧默成摸了摸自己的臉,尷尬道,「你很聰明,我確實不會撒謊,當然,這是對自己的同志來說。」
「是兄弟。」林重糾正道。
「好,是兄弟。」盧默成看著駛過的一艘船說道,「其實這是一個女人送給我的……」
「噢,我知道了,你背著嫂子……」林重一臉壞笑地指著盧默成。
「什麼跟什麼啊你就知道了?」盧默成開始微笑,「我們是同學,畢業后我打算找機會向她表白的,但是你知道我這個人……後來我去日本留學,期間換了好幾次住址,信箱也更改了多次,通信就中斷了。後來我要畢業了,有一次我經過老住址,房東給了我一封信,她在上面寫道,『你如果不想回信就不必回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回來后一定有一份好工作……我現在在等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夠等多久,雖然將來我可能會結婚,但我知道我這一生都無法忘記你了……』」
「再後來呢?」林重一手托著下巴,聽得入了神。
「她死了。」
「死了?」
「嗯。」盧默成點點頭,沉默片刻又說,「我有一次遇見一個老同學,說她嫁了一個郵差,兩人生了個孩子,高高興興抱著孩子一起坐長途汽車回老家的時候,車翻下了山崖……」
「一家三口全沒了?」林重驚訝道。
「你確定不是因為你的職業……」林重追問,但是見盧默成三分厭煩、三分驚訝、三分不解,還有一分憤怒地看著自己,林重又眨眨眼改口道,「不該問的不問,就當我沒說……怪就怪咱們這該死的職業……」
「我不怕告訴你,那件事跟我的職業毫無關係。」盧默成冷笑道,「不過你說得對啊!這該死的職業。我認識個作家,他告訴我他覺得作家這種職業就不該結婚,其實最不該結婚的我倒認為是咱們。」
「我倒沒這麼認為。」林重瞪著眼反駁,「噢,入了這行,有了信仰,就連結婚的權力都沒了啊?共產黨又不負責給我找對象談戀愛生兒子……」
「你這歪理還挺多。」盧默成歪頭一笑,心裡想想卻也是。
「誒?這不叫歪理,這叫生活!你總對我說,林重啊!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年輕,年輕人缺乏生活啊!」林重叉著腰、尖著嗓子發出老母雞一樣的叫聲。
「你小子!」盧默成笑著又問,「誒?如果有一天,你再次遇到曾經深愛的人,你問沒問過自己的心到底屬於誰?」
「問過,太問過了。」林重馬上嚴肅起來,右手抓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做了個往外一拽的動作,然後看著空空如也但是五指規律地抽搐著的右手,朝它狠狠抽了一巴掌問道,「你說,你到底屬於誰?不說就老虎凳子辣椒水……」
「別打,我說!」林重的右手上的心臟馬上發出滑稽的聲音,「我屬於共產黨。」
「老盧,你看。」林重指著右手上的心臟煞有介事地說道,「這小子招了,它是共黨。」
盧默成緊繃的臉噗嗤一聲綻開了花,他用手拍擦了擦鼻子才指著林重說:「我算服了你小子,關鍵時刻你把我的話全套出來了,但一輪到自己就……你看我這鼻涕泡都……」
「行了。」林重笑著拍了拍盧默成的肩膀,看了看錶,打斷還在喃喃發笑的盧默成說道,「時間到了,我走了。」
「深秋了,我看今晚還有雨,上船多穿點。年輕人有了風度沒溫度,別再像我一樣落下個風濕病。去了大連別耍單了,那邊冷。」盧默成將林重的領子豎了豎,見林重壞笑加冷笑地看著他,又說,「哦!你看我這腦子,你就是大連人……」
「走吧!中央機關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撤走了,你這一走,我也該走了,咱們中央特科在上海的使命算是結束了。」盧默成一陣沉默,伸出右手看著林重,「多保重。」
林重卻不以為然地拍了拍盧默成的肩膀:「那我走了啊?不要想我喲?」
「你這壞小子,我跟你在一起想嚴肅都嚴肅不起來,走吧,趕緊滾!」盧默成笑罵。
林重往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對盧默成說,「對了,中日要開戰了。」
「啊?」盧默成驚訝道,「你從哪得到的這麼重要的情報?可信嗎?」
「你記得今年二月二十六號發生什麼了嗎?」林重問道。
盧默成想了一陣說道:「記得,咱倆當時沒有任務啊!」
林重笑著說道:「我是說在國際上,今年二月二十六日,日本東京……」
「我想起來了,你是說『二二六兵變』吧?」盧默成拍著腦袋說道,「當時你還給我看過報紙,說——」
林重接茬道:「我說一個叫佐爾格的記者在《法蘭克福報》上指出,『東京事變不僅僅是頭腦發熱的勇敢行動,它事出有因』,兵變后,軍部在日本的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將得到加強,它將掌握對政府命運的生殺予奪大權……」
「對,你當時還叫我注意這個叫佐爾格的德國記者的言論,說他的分析能力不簡單,是個間諜。」盧默成回憶道。
「誒?我可從沒說他是間諜啊!我的原話是『他是個當戰略間諜的料』。」林重笑道,「而且我當時還說,當一個戰略間諜淪為戰術間諜的時候,他的死期就不遠了。」林重笑道。
「哎呀!」盧默成苦笑著拍著腦袋說道,「你這思維跳躍的太快了,我跟不上,而且我對你這些話的理解能力確實有限。」
「這麼說吧老盧!你想想,『二二六兵變』,再想想《何梅協定》、《塘沽協定》……這兩年中日簽了這麼多協定,日本又策劃成立偽滿洲國和策動華北自治、滿蒙自治,無非是想蠶食中國,你再看這條新聞,」林重指著那張包過包子的報紙說,「現在日本又宣布退出『國聯』和《華盛頓海軍條約》、《倫敦海軍條約》,這明擺著是想擺脫枷鎖,在做戰前準備,不信咱兩打個賭,不出十二個月,中日必有一戰!自己看吧,情報都在這上面呢!」
林重說完把報紙往還沒回過神來的盧默成手裡一塞,然後真的走了。盧默成看看報紙,又看著林重一手插著口袋,另一隻手拍打著欄杆的不羈的背影,他像重新認識了林重似的滿意地笑著點了點頭,忽然又摘下眼鏡拿出手帕想擦去什麼,卻發現自己手裡握著的法幣。
「哎!還你錢……」盧默成叫道。
「你拿著吧!孩子滿月的時候就當我隨份子啦!」林重扭頭說。
「那你怎麼跟弟妹交代?」盧默成撐著脖子問。
不知從何時起,天邊湧來一大片烏雲,還伴著幾聲響雷。林重到底回答了這個問題沒有,盧默成也不知道,因為雷聲隆隆,壓過了地上的一切動靜。他只看見林重將領口又向上豎了豎,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笑著走遠了。
林重走到街角的拐彎處,剛才買畫的那一對情侶圍了上來,笑著從林重手中接過一塊錢,問道:「先生,明天我們還在這裡等你?」
「不用了,謝謝你們。」林重把油畫接過來,轉身離去。
一小時后,林重在暴雨中奔跑著來到碼頭,遠遠看見一手抱著兒子林童心、一手舉著傘的童娜,趕緊上前脫了皮衣給童娜披上,正想把兒子抱過來逗逗,卻猶豫了一下。他借著雨水搓了搓仍舊帶著血腥味的手,掏出筆記本,本想撕下那頁梧桐街的速寫,但是卻翻了過去,撕下一張白紙擦了擦手,然後才把兒子抱在懷裡逗了逗。
「這是什麼?」童娜看著林重懷裡揣著的油畫問道。
「油畫,老盧送我的。」林重把畫遞給童娜又問,「家裡沒什麼事吧?沒人來找我?」
「你剛走不久老盧就來接我了,我哪兒知道有沒有人找你?」童娜一邊把皮衣給孩子蓋上,一邊不滿地嘟囔,「我還想問你呢!在上海好好地住了這麼多年,怎麼說走就走?你發什麼神經?」
「我發神經?告訴你個秘密……」林重壞笑,俯在童娜耳邊說,「你老公要回大連當官了!」
「我管你當不當官?你就算當天皇也還是我老公。」童娜接過孩子,嗔怪道,「家也不要了,工作也不要了。」
「你不就是我的家嗎?」林重憨笑。
「就你嘴甜。」童娜一伸手問道,「這幾天是不是賺到錢了?」
「對,上船再給。」林重拎著行李箱哄著童娜。
「不,現在就要……」
林重掏著口袋,見行李箱旁邊堆著幾摞點心,又見童娜手裡搖著一個嶄新的撥浪鼓在逗童童,這才發現童童居然還戴著一頂新做的虎頭帽。
「這些東西是誰買的?」林重問。
「老盧啊!」童娜不以為然,「他知道我喜歡吃城隍廟的雲片糕和桂花糕,怕我回大連吃不著。」
「老盧?」林重突然發作,「你怎麼能要人家的東西呢?他家窮成那樣,你……」
「你神經啊?凶什麼凶?」童娜忍著眼淚罵道,「老盧不是你朋友嗎?朋友還分什麼人家、他家、我家?大冷天的你老婆和孩子在這等你一下午你也沒問問,老盧買個東西你看你厲害的,你有能耐去大街上打巡捕去,一個毛猴子還敢跟老娘發火……」
「好好,我錯了還不行?」林重一想事已至此也真沒必要,馬上換副笑臉逗起了童童,「噢……爸爸是毛猴子,媽媽是觀音菩薩,你是小猴子……」
「裝什麼裝?你以為我忘了?把錢拿來。」童娜破涕為笑,又一伸手,林重趕緊將錢遞上。
「提上箱子,累死你。」童娜一扭頭又說,「咱們走。」
「哎哎!」林重跟在後面提著大包小包,嘴叼著船票支支吾吾道,「你要是不解氣你就罵……」
「我都懶得罵你,」童娜回頭白了他一眼,一把搶過他手中的一個挺沉的箱子說了一個字,「累。」
半小時后,一輛計程車載著盧默成朝碼頭飛奔而來,車還沒停穩,盧默成就跳下來。眼見著輪船冒著煙漸行漸遠,已經要與遙遠而模糊的灰黑色的海平線融為一體,盧默成一拳砸在身旁的木製貨箱上,沉沉地嘆了口氣。
「林重啊林重!」盧默成在心裡念叨著,「鄭培安這小子跑了……」
數日後的一個早晨,關東州柳公館的露天陽台上,柳若誠聽葉蓮娜用俄語問道:「你真覺得你能從容地處理好你和他的關係?」
柳若誠沉吟片刻,用俄語莞爾道:「這麼多年你還不了解我?」
「就是因為我太了解你了,才會這麼問。」葉蓮娜笑道。
柳若誠攪動著杯中的咖啡,又問:「難道在你眼裡,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特工嗎?」
「我覺得你首先是一個合格的女人。」葉蓮娜又問,「那些化學品我都給你運來了,阿列克謝耶夫上校讓我提醒你和他,如果你們出了事,我們蘇聯領事館是不會為你們說情的。這規則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們會撇清一切涉諜的嫌疑。」
柳若誠點點頭,看著眼前的這座城市。葉蓮娜握住她的手說道:「柳,我們是朋友,但這是戰爭。以後有心事,我還是願意為你分憂……」
柳若誠點著頭把手抽出來,看看錶說道:「我得去接他了,輪船從來不定時到港,代我向上校問好——算了不必了,我短時間內不想見到這頭冷血動物。」
「我理解,他這人是很討厭。」葉蓮娜笑道。
柳若誠出門后,行至車前,剛要開車門,忽然被一雙手蒙住了眼。那是一雙細嫩的手,伴著它散出的淡淡香味兒,和耳邊響起的風鈴般的笑聲,柳若誠心裡有數,說道:「你再不鬆手,我就告訴給咱爸往歐洲發電報,告訴他你每個月的零用錢都超標。」
「拉倒吧!天高皇帝遠,咱爸根本管不著我,我才不怕呢!」柳若誠的妹妹柳若濃笑道。
見她不鬆手,柳若誠轉身邊胳肢她邊笑罵道:「反了你了?他管不著,我能不能管得著?能不能?以後你每個月的零用錢自己去賺……」
柳若濃邊笑邊躲,姐妹倆鬧了一陣兒,柳若誠問道:「你怎麼來了?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怎麼就不能來?怎麼就不能知道你在這兒?」柳若濃噘嘴反問道,「姐,你要上哪兒去呀?」
「辦事兒。」
「什麼事兒?」
「接朋友。」
「接朋友?天哪!什麼朋友值得你親自去接?我這十六年還從沒見你親自接過一個朋友呢!」
「哎呀你煩死人了!」柳若誠嗔怒道,「你今天怎麼不上課?難道逃學了?」
「什麼逃學?今天星期天,你讓誰給我上課?」柳若濃在她耳邊笑道,「是不是去接男朋友?哪個男的?是不是上次約你在帝國飯店吃飯的趙公子?難道是想帶你環遊世界的張先生?」
「夠了啊!」柳若誠拉開車門說道,「你要麼乖乖地給我回家,要麼去找你一直暗戀的語文老師給你上課去。我要去辦正事兒,沒空陪你玩兒。」
見柳若誠坐進車裡,柳若濃說道:「姐,我和同學本來約定等會兒去博物館,可她家車忽然壞了……」
「到底是『她』還是『他』呀?」
「哎呀你別鬧了……你把車借我用用唄?」
「你又要自己開?不行!你知不知道你一年的零花錢都夠買一輛車了?」柳若誠打著火問道,「還有事兒沒?我得走了。」
「你不借我車,我就給趙公子和張先生說你有新男友!看你怎麼收場,哼!」
「那我真得感謝你,我給他們說了多少次,他們都不信。」
「那我就給你今天要接的這個人說,你有很多男友!」柳若濃急了,跺著腳。
「你敢?你要敢在別人面前污衊我的人格,看我不把你胳膊擰下來!」柳若誠在關上車窗的最後一瞬說道,「還有,以後別偷著用我的法國香水兒,你的語文老師不會喜歡你這個樣兒的。」
「你怎麼知道我跟我語文老師去博物館?」柳若濃驚詫道。
「你手上的書告訴我的。我還要警告你,這書你現在趕緊包起來還給他,以後別朝他借這種書看,如果他不聽,那我就去給他說!拜拜!」
柳若濃看著自己手上的《靜靜的頓河》,又望著遠去的車,一撇嘴一吐舌頭說道:「說話這麼絕,還親姐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