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
兩個小時后,林重嚼著口香糖,在外灘見到了他在中央特科的上峰盧默成。盧默成面前擺著一個畫架,上面是現在黃昏時分的浦江,他正托著調色板,旁若無人地往上添著顏料。
林重眯著眼,在離畫板三步開外的地方瞅了瞅,然後上前指著說道:「你沒發覺色調忒暗么?這裡再添一點明黃,整個畫面就能亮起來了。」
盧默成轉頭看看林重,又看看這幅油畫,覺得似乎有些道理,於是照做,整幅油畫因為這一筆,一下亮了起來。
瞥見林重的襯衣上有血跡,盧默成忙停下手中的畫筆,問道:「怎麼回事?」
「沒事,今村想復仇,派了兩個殺手跟著我,被我……」林重做個抹脖子的動作,「這是他們的血。正好,咱倆把襯衣換換,免得我回去給童娜撒謊。」
「看來明天你又得匿名上頭條了。」盧默成笑道,「你這襯衣挺貴的,沾上血可惜了。我拿回去洗洗應該還能穿。」
「老盧你可別摳門了,血跡洗不掉,這襯衣必須燒掉。」林重囑咐道。
「行行,你可真不會過日子。」
林重又掏出槍,有點不舍地看了看,一把扔進靜靜的江水裡。
倆人換完襯衣,盧默成把一包用報紙裹著的半涼的蟹黃包遞給林重:「知道你餓了一天,把口香糖吐了,趁熱。」
林重接過包子看著盧默成,盧默成說:「愣什麼神兒啊?我都吃過了。」
看著林重大口吃著包子,盧默成搖了搖頭,說:「口香糖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嚼的……」
「童娜叫我戒煙,說是對孩子不好。」林重邊吃邊說,「我只能嚼口香糖了。」
「這是你們的船票,頭等艙。」盧默成又添了幾筆,見林重快吃完了,把兩張船票遞給他說道,「童娜抱孩子在碼頭等你,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不是說讓你把船票都給她嗎?」林重一口還沒咽下去,皺著眉頭,頗為不滿。
「我照做,可她根本不同意,她說你不來她就在碼頭上住一輩子。真不騙你,她把鋪蓋卷都準備好了。唉!你們大連女孩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盧默成很為難。
林重嘿嘿一笑,接過票,盧默成邊畫邊問:「童娜至今還認為你只是個生意人?」
林重點了點頭,盧默成感嘆道:「你嘴真嚴。」
「怎麼了?」林重覺得盧默成不對勁。
「前幾天一個同志,無意中給他老婆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老婆去買菜,看見街上有緝拿共產黨的告示,神色慌張起來,被潛藏在附近的『藍衣社』的人盯上了,跟著去了他家。他拒捕,他老婆被藍衣社的人亂槍打死……」
「他呢?」
「剩下最後一顆子彈,送給自己了。」盧默成放下調色板,低下頭,「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才六個月大……」
林重聽到這裡,停止了咀嚼,盧默成緊緊地攥著油畫刀,聲音顫抖著問林重:「有煙沒?」
林重把煙給盧默成點上,隨口問了句:「你認識他?」
「不認識,我為什麼偏偏要認識他?」盧默成猛地吸了一口煙,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我又不是特科的總負責,在上海那麼多同志,難道我每一個都要認識?」
「老盧你看你,我又沒說什麼。」林重知道,這些細節證明盧默成肯定認識這個同志,而且感情很深,於是嘟囔著,「我就隨口那麼一問,不認識就不認識唄……」
「不該知道的不能隨口亂問,這違反紀律!」盧默成還是頗為激動地說。
「好好,不問,那咱換個話題。」林重訕笑。
「你趕緊換個話題。」盧默成把煙朝江里一扔,孩子一般地矯情道。
「那兩位同志都安頓好了?」林重把手指在包著包子的報紙上擦了擦,若無其事地攤開看著這張報紙。
「嗯。」盧默成嘆了口氣說,「就是日本人把他們的腳踝打骨折了,需要打石膏靜養,其中一個還得了肺炎。特科現在也是缺醫少葯,只能送他們出城治療了。」
「那鄭培安呢?」林重問道,「你們沒把他……」
「你啊!太重義氣。」盧默成指著林重感嘆。
「我為他擋過子彈,他為我挨過處分。」林重說,「老盧,你知道的,雖然陣營不同,但是我心裡還是過意不去。」
「我知道。」盧默成苦笑道,「難怪他對你死心塌地。放心,他也一起轉移了,我現在沒空理會他。原則不是人情,所以他以後能不能讓黨和人民原諒,那就看他自己了。」
「對了,今村他們怎樣了?」盧默成又問道。
「計劃進行的很順利,我們在那邊也設了埋伏,我們接上這些同志后不久,那邊就傳來美式手雷的爆炸聲,他們鐵定廢了……」
盧默成說道:「把我們同志的腳踝都打碎了,這也太便宜他們了……但是,你這計中計設的,陸調會的人不會懷疑你吧?」
「這次我們交換人質的計劃是我制定的,我們主任洪鳴山批准的,我和鄭培安一起執行的。我今晚就要走了,他們再懷疑還有什麼用?現在今村死了,咱們的同志接回來了,讓梅機關和陸軍情報委的人互相調查去吧!」林重說道。
盧默成點點頭,詭異地朝林重笑著:「我覺得今村他們最該慶幸的是沒讓你動手。」
「瞧你這話說得……」林重歪頭看著盧默成,「老盧你看,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有你說得那麼可怕?」
「你小子的性格我還不了解?」盧默成笑道,「他們要攤到你手裡……」
「那腳踝肯定是保不住了。」林重接過話,煞有介事地說,「肯定是粉末性骨折。」
「恩仇必報。」盧默成指了指林重說道,「典型的日本人性格。我說你是不是從小就……」
「得得……」林重一擺手讓盧默成打住,白了盧默成一眼說道,「你又這麼評價我,我這性格跟日本有什麼關係?我最煩別人說我像日本人。」
「好好,不說了。」盧默成一咂嘴,嘆了口氣,「你知道的……如果今村被活捉,我們就很有可能把變節者揪出來。」
「萬事寬懷吧,哪有完美的計劃?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林重說著把報紙握成團,準備往浦江里扔,卻又展開看了看。
「誒?你倒是心寬了,你當然可以不介意,但我是總指揮,我得負責啊?」盧默成自責。
「世上不完美的東西有兩樣,一是計劃,二是人生。」林重笑著說,「這兩樣東西重要的不是完不完美,而是完不完整。這是以前你教我的,所以沒有必要為不完美的東西哀嘆。」
「你學得倒是挺快。人生和計劃……計劃和人生……呵!說起來容易,可你我又都是完美主義者。」盧默成搖了搖頭,「等你當了領導,你就知道什麼是責任感了。」
「還是當個小卒子好啊!每天就想兩樣東西——完成任務、拿餉錢,簡簡單單過日子。」林重背倚著欄杆,雙臂在上面撐開,半仰著頭看著天空,擺出一副很輕鬆的姿勢,盧默成笑著搖了搖頭。
「你心裡真的這麼輕鬆嗎?我不信。心思這麼簡單的人不會被特科選中。」
盧默成手術刀般鋒利的眼神把林重看得渾身難受,就像在解剖他一樣。林重岔開話題問道:「對了,你沒忘了讓童娜把安德烈給我的那本《竹林中》帶上吧?」
「當然沒忘。」盧默成問,「他讓你帶本小說幹什麼?」
「他說這是密碼母本,長春的『遠東國際情報組』還沒活動呢,就連電台帶母本一起被端了,他讓我回大連之後把這母本送到一個死信箱里,會有人來取。」林重搖搖頭又說,「但我覺得這不是母本。」
「理由呢?」
「芥川龍之介的書在大連多得是,如果是母本,為什麼不能讓對方直接在大連買?而且這是本短篇小說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裡面不相同的文字很有限,用來當做母本不合適。」林重說。
「這個推斷能夠成立。」盧默成點點頭說,「但是安德烈是共產國際的人,你得信任他。」
林重正欲說什麼,卻突然閉上嘴。對面走來一對穿著體面的情侶,翻著盧默成之前畫好的幾幅外灘風景,抽出一幅朝他問道:「這幅多少錢?」
盧默成說道:「一塊大洋。」
「現在都用法幣了,誰還用大洋?再說你這價錢也太貴了,伐來塞。」男人搖頭說著就欲拉起女友走。
「那你說多少?」
「五毛錢。」
「成交。」盧默成收過錢,把畫輕輕捲起,包好了遞給他們,然後看著林重,倆人開心地笑起來。
「開張了啊!」林重樂道。
「幾天也沒開一次張,你這一來倒是把好運帶來了。」盧默成笑著,又皺起眉頭看著那對情侶的背影嘟囔道,「這兩人挺面熟,以前好像也去過我畫廊里買過畫……」
林重說道:「照我看你還真不如把你那畫廊退了,直接來外灘擺攤多好。」
「開什麼玩笑,退了之後同志們上哪兒找我去?」盧默成又問,「剛才說到哪兒了?」
「我當然信任安德烈,但從讓我帶《竹林中》這件事來說,我對他持有限的信任,而他對我的信任好像也是有限的。」林重說道。
盧默成搖了搖頭,無奈地看著林重,問道:「對於你調回關東州警察部的這件事,安德烈是怎麼看的?」
「他叫我回去以後主要負責抗日放火工作,當然,我只是負責情報的搜集和方案的策劃,具體的行動得要別人來執行。」林重說,「他知道我在大連的關係,他巴不得我回去。」
「是嗎?」盧默成說道,「那安德烈讓柳若誠做你的上線這件事,你怎麼看?」
「老盧啊!你這是第二次問這個問題了你知道嗎?你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婆婆媽媽的了?」
「當年我並不知道她在同一天約了你去咖啡館,而那是你和她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不可能叫你在同一天跟我接頭,這事兒怪我了。」盧默成嘆口氣說道。
「這不怪你。」林重低頭揉了揉太陽穴,「對於她做我上線這件事,我幾次三番向安德烈強烈抗議,但他很堅決,在他眼裡,沒人比柳若誠更適合做我的上線了。至於柳……算了,我現在沒空想她……安德烈簡直是亂點鴛鴦譜。」
「是沒空想,還是不敢想?」盧默成好像來了興趣,俏皮地追問,「是不是害怕童娜……」
「我說老盧,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林重頗為不耐煩,「我能怕童娜?笑話!」
盧默成指著一臉窘相的林重笑道:「三斤鴨子兩斤嘴,上次是誰陪鄭培安大半夜出去喝酒,回家后被童娜那什麼來著?啊?」
「老盧啊老盧,沒想到你個老實人也有蔫兒壞的時候。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給你講那事!現在好了,反倒成了你的笑柄。」林重兩手一拍無奈道,「我跟柳若誠清清白白,我們多少年沒見了?我早就把她忘了,再說了,這無非是造物弄人嘛!」
「假使你心裡曾經裝著一個人,就真能忘了?」盧默成說著看向遠方,片刻又拍著若有所思的林重說,「其實這是命運對你的考驗。而你回到大連之後,還會接受來自各個方面的考驗。日本人會考驗你;你的老同學會考驗你;柳若誠會考驗你;甚至童娜和孩子,她們也會考驗你。能不能經受住考驗,就看你的了。記住,真正的男人經得住考驗,而我們的信仰……」
「得得……」林重不耐煩地把盧默成的手擋回去:「老盧啊!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嘮叨。說起信仰,我覺得我比你堅定。」
盧默成剛想反駁,林重接著說:「你別老搶我台詞,讓我說完行不行?」
林重掰著指頭,正兒八經地算道:「中央特科、蘇聯契卡、國民黨陸軍情報調查委員會、遠東國際情報組,還有關東州廳警察部特務調查科,我加入了這麼多組織,我還不是只聽共產黨的?」
「你小點聲!」盧默成一把捂住林重的嘴,警惕地看看周圍才放手,「你發牢騷就發牢騷唄,這麼大聲幹嘛?是不是嫌我活得時間太長了?」
「你怎麼知道的?」林重拍著盧默成的肩膀大笑,眼珠子一轉,摸了摸跟前欄杆當中的縫隙,俯在盧默成耳邊說,「老盧,你來摸摸,這好像是個竊聽器。」
「啊?」盧默成又警惕地掃了掃周圍,瞪著眼摸了摸,捏出來一個東西,那是林重的口香糖。
「去你的,你小子……」盧默成將口香糖扔向已經笑不出聲的林重,本想好好數落他一頓,卻發現自己也忍俊不禁了。
「這幾重身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你考慮過沒有?」盧默成問道,林重搖了搖頭。
「意味著你很出色,所以這些機構的負責人都很信任你。」盧默成說,「你可能是我黨隱蔽戰線里唯一一個擁有多重身份的人,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伍豪同志說的。在此之前,沒人受到過這麼高的評價,這是很高的褒獎。」
「但是我個人認為,先過河的卒子往往留不到最後。你越出色,信任你的人就越多,關注你的人也越多,這是成正比的。」盧默成又說,「這對我們這個特殊的職業來說並不是件好事,正因如此,你要時刻小心。」
林重淡然一笑:「對了,我回去以後怎麼跟你聯絡?」
「我正想跟你說這件事。」盧默成立刻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說道,「短時間內我將不會再與你聯絡,因為前一陣大連的地下黨組織『大連特委』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蘇聯領事館得到消息聯繫他們的時候已經晚了,目前核心成員幾乎全軍覆沒,且敵人的抓捕目標正在向組織的下方擴展。」
「有叛徒,來自高層?」林重試探著問道,「而且聽你這麼說,大連特委核心成員似乎都是橫向聯繫的?」
「聰明。」盧默成點了點頭,「但是蹊蹺的是,大連特委僥倖逃出來的那幾個高層都是可靠的同志,目前還沒有查出叛徒是誰。」
「那這麼說,問題似乎出在被捕的那些人身上?」
「應該是這樣的,我目前所知的也就這麼多了。」盧默成說,「所以這個叛徒很危險,他的破壞力不亞於幾年前的顧順章。查出他,這也是你回去的任務。記住,回去之後關注每個月雙號的泰東日報,上面會有一則尋物啟事,那就是鋤奸隊員的聯繫方式。一旦有了眉目,你馬上與他聯繫,剩下的就交給他來辦。」
「怎麼還得看尋物啟事?他的住址不是固定的嗎?」
「現在大連那邊風聲很緊,他這個人又很謹慎,所以經常會換住址。」
「那你的意思是我如果查到了線索,就必須見面告訴他了?老盧,這讓我毫無安全感。」
盧默成無奈地說道:「我知道你的顧慮,但你不用擔心,我以生命擔保,他一定不會出賣你。」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我一向都這麼肯定,你只管執行任務就是了。」盧默成堅定地說道。
「任務。」林重接過話茬,閉上眼拍了拍腦門子,「得了,任務又來了……你也給我任務,安德烈也給我任務,日本人也給我任務……」
「對。」盧默成嚴肅地說道,「你回去之後在黨內將會自己領導自己,因為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我不跟你聯絡就不會再有人跟你聯絡。記住,那裡是龍潭虎穴,小心駛得萬年船。」
林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