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廖靜深拖著空殼一樣的軀體已經活了十幾天了,其實當他那天從收音機里聽到日本昭和天皇用「鶴音」宣告日本戰敗的詔書時,他就知道一切都該回歸消寂了。


  今天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天,當然,他並不知道即將發生的這件事。與往常一樣,此刻他在紅松辦公桌前坐著,右手托著長鬍茬的下巴,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習慣性地捻著一串泛著烏蒙蒙的油光的老包漿鳳眼菩提子手串。眼前一台日文假名打字機上已經打出了大半頁紙,桌上的堆滿了檔案、報告、照片、錄音帶甚至是錄影帶等各式文件和材料,它們都是關於同一個人的,它們將廖靜深和打字機括了起來。他用並不熟練的右手指尖又神經質般敏感地點了幾個字,然後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像以往審查犯人般逐字逐句地檢查著。


  「林重,」廖靜深嘴唇稍稍抽搐了一下,輕輕念道,「生於1905年,即明治三十八年的大連……」


  這裡肯定不對,因為它讀起來很彆扭,肯定不對,廖靜深很快就發現了。他那鼻毛剪得很乾凈的鼻孔里頗為不滿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好歹也是特務調查處處長,怎麼還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廖靜深想著,一把撕下這張紙,揉成一團扔進腳邊的垃圾桶。可他又將它抓起來,抻開、鋪平,再讀了一遍。


  多少年都沒有寫這樣特大案件的報告了,廖靜深搖搖頭,掏出左邊口袋的煤油打火機,右手提起這張紙的一角。他連著打了幾下火,一束火苗躥起,從下方將紙點燃。


  日本人最討厭像我這樣浪費紙張了,尤其是神谷川先生。廖靜深看著手裡的紙張在火焰的裹挾中燃燒、變形,這樣想。他驀地又想到,就算討厭又能怎樣呢?現在沒人能管得了我了。


  當紙張帶字的部分全都成為灰燼時,廖靜深將它塞進手邊的那個幾乎沒了水的滿是煙蒂和煙灰的黃而黑的玻璃罐頭瓶里,屋子裡悄然出現了一種摻雜著煙草味的燃燒后的奇怪味道。


  看見從窗帘間隙中透進來的曙光,廖靜深雙手撐著椅子扶手,緩緩起身。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過去了,他把桌上的日本台曆翻到新的一頁,上面印著:昭和二十年,公元1945年8月22日,水曜日。


  廖靜深發現腿有些麻了,血管里像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他把手串戴上,雙手後背,欠著身子弓著腰像個老母雞一樣滑稽地挪到窗前。他的動作像是十幾天前在廣島和長崎投下的那兩顆巨型炸彈引起的震蕩波,把地上的灰塵揚起,在射進來的光線中無謂地翻卷著,就像那些在爆炸中化為齏粉的人。他將深紅色的厚重的窗帘拉開,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滿滿地裝了進來。


  窗台上擺著一個盆景,裡面栽著一顆矮小的黑松和幾簇高瘦的文竹。樹叢下面,一個瓷做的老漁翁穿著蓑衣,坐在長滿青苔的泥土上。


  這盆景算不上精巧,也不屬於任何一個盆景流派,因為它毫無章法,沒有明顯地突出主題性、層次性和多變性,在有些來過他辦公室的日本盆栽高手眼裡,它甚至有俗不可耐。廖靜深曾經異常地喜歡它,他每次都要俯下腰左右觀賞一陣,拿起噴壺,朝盆景上小心翼翼地噴些水,然後目光從老漁翁的身上茫然地遊離至窗外。但是自從十幾天前,他的兒子在長崎與七萬人一起飛灰湮滅之後,他就再也沒這麼做過。


  廖靜深所在的這棟警察部大樓地面之上一共三層,樓很長,但並不寬。它的外牆上緊束著幹練的豎直線條,是一個標準日本武士的身材,沒有一絲贅肉。甚至有傳言說,它的設計靈感來自關東州警察部的首任部長的臉。大樓面前是朝日廣場,廣場上的草坪鬱鬱蔥蔥。廣場的北面是關東州廳本部的辦公樓,樓前靜靜地趴著幾輛車,關東州廳辦公樓和東邊的關東州警察部大樓一起拘禁著廣場中央佇立的太陽旗和旭日旗。燥熱的空氣中難得來了一絲微風,風拽著旗,它不情願地欲展欲舒,除此之外,偌大的廣場連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


  一隻早起的蟬在玉蘭樹上猛地叫了幾下,廖靜深摘下眼鏡,使勁揉了揉本就不大的一雙眼睛。他偶然瞥見窗戶玻璃,上面映出一個陌生的、形同路人的形象。


  這人梳著多日不洗的背頭,那頭髮被汗水和油脂粘成一綹綹的,烏黑的眼眶深陷,由於暴瘦,額頭上的抬頭紋都無力地垂了下來,脖子上的皮也鬆了不少,往日穿著合身的西服現在幾乎像是掛在衣架上……原本一百六十多斤的自己,目前居然成了這個不足一百二十斤的頹樣。廖靜深的鼻腔里似乎還嗅到了一股腐屍的氣味兒,他對著窗外的玉蘭花枝眯起了眼。


  「林重,」廖靜深背著手又在尋思,「嗯……林重……」


  「這事兒不好寫,」廖靜深像面對高橋隆似的尷尬地搖了搖頭,「高橋部長還讓我客觀地評價林重,笑話……他知道我從不輕易評價別人,客觀地評價,怎麼評價?」


  廖靜深的記憶忽地回到多年前的一天,那是一個下午,很反感他這滿是煙味的辦公室的神谷川破例來到這裡,坐在沙發上跟他交談起來。


  記憶中的神谷川就從來沒有胖過,瘦削的骨架子上好像沒有一絲脂肪。神谷川當時坐在沙發的左邊,背對著他非常厭惡的刺眼的陽光。神谷川雖然沒有說過他厭惡陽光的原因,但是有人曾經猜測,陽光會傷害他那習慣用於熬夜和甄別的眼睛。


  眉頭和鼻孔一樣緊皺的神谷川不斷地扇著眼前的空氣,手裡拿著一份檔案。廖靜深趕緊去打開窗子,回到沙發上,聽神谷川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問道:「我聽說咱們在新京的兩個外勤人員被共產黨做了?」


  「是,我這正在整理他們的檔案,想給您送……」


  神谷川不耐煩地打斷廖靜深的話,問道:「他們的家屬知道他們是特工嗎?他們的公開身份是什麼?」


  「家屬肯定不知道。他們一個是電工,另一個是……茶葉店的老闆。」


  「那就好。此事不要通知任何人,包括他們的家屬,也不要發愚蠢的撫恤金。檔案全部銷毀,就當是這兩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的家屬以後會報案,警察會以失蹤人口立案的,明白嗎?」


  「明白,太明白了。」廖靜深老練地笑道。


  神谷川又沉默一會兒,看著手中的檔案問道:「安藤部長想調林重回來,他的檔案想必你已經看過了,沒有任何問題?」


  「從檔案上看不出什麼問題。」廖靜深想了想又補充,「如果有問題,那也是先出在檔案上。」


  「你們滿洲人,講話總是喜歡把有或沒有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神谷川皺起了眉頭。


  連廖靜深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日本人對他這樣的中國人說話,就像避皇帝名諱一樣,把話里的「中國」兩個字省略,或是替換成了類似「你們這些滿洲人」、「你們這樣的」、「你們這群」等等這樣的辭彙。


  「但是我聽說……」廖靜深欲言又止,直到發現神谷川正厭惡地看著他,「我聽說他小時候在大阪町帶著一群夥伴打日本小孩。」


  「你怎麼知道的?」神谷川翻著檔案問道。


  「就昨天,聽他們大阪町的街坊鄰居說的。」廖靜深清了清嗓子。


  「打日本小孩?」神谷川不屑地歪嘴一笑,「那就調他回來吧!對了,務必讓他把妻子和孩子一起帶來,這是安藤部長吩咐的。調令你來發,馬上。還有,今晚咱們再確定一下圍捕共產黨關東州特委的方案,此次行動,我要把我的腳踩在被我抓住的每一個共產黨的臉上!」


  神谷川說完起身走到門口,回頭望著廖靜深辦公桌上散亂放著的幾隻精美的煙斗和香煙盒,以及一張紙上堆得很高的上等煙絲,皺了皺眉頭。他轉頭想對廖靜深說什麼,卻盯著他的臉端詳了半天,嘟囔了一句:「廖科長,你的鼻毛還是沒剪乾淨。」


  神谷川搖了搖頭走了,廖靜深馬上從抽屜里掏出一面小鏡子,半仰著鼻孔左右照了好一陣。


  現在,窗外的陽光照得廖靜深眼睛有些發痛,門外走廊里不知哪個辦公室在聽廣播,聲音一反常態地有些大了,這在平時的警察部大樓里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自從戰敗之後的這幾天,這些一反常態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它把廖靜深就這樣飄著飄著的神又從窗外揪了回來,他有些惱火地打開門,剛想朝走廊里喝止這種出格的做法,卻皺起眉頭聽了一陣。他回到屋裡,打開收音機,裡面有個熟悉男人的聲音,低沉而莊重地宣告著:我是大日本帝國關東軍總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鑒於8月15日,昭和天皇已經宣布戰敗,又由於現在,蘇聯的伊萬諾夫中將率領的特種空降兵在關東州周水子機場降落,所以我宣布,關東州的所有日本軍人,均放下武器,等待向蘇聯紅軍投降……


  廖靜深聽了一遍,斷然有些發懵,又扭了扭調頻,換到另一個台。可他無論換到哪個台,都在重複同一個聲音。


  山田乙三說,要投降了。


  廖靜深還是覺得這不是事實,他夢遊般地撥通了關東州廳警察部部長高橋隆的電話,響了許久,高橋隆接起電話也不發聲。廖靜深頭一次覺得電話那頭沒有聲音是何等的讓人恐懼,他深呼吸一口,然後問道:「高橋部長,我剛才好像聽見……請問……」


  良久,高橋隆才無力地說道:「廖處長,一切都結束了,你把檔案都燒了吧!尤其是關於林重的一切資料,全都燒了,一個字都不能留下。」


  「什麼?」


  「你沒聽錯,我讓你把你們特務調查處所有的檔案全燒了。要投降了……機場被林重炸了,關東州周邊的各個路口也被共產黨的游擊隊封鎖了,據說蘇聯紅軍陸軍機動部隊也正在滿州各地對咱們發起猛攻。這是我給你下的最後一道命令了,然後,沒有什麼然後了,你隨便吧……」


  高橋隆掛了電話,聽著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廖靜深死屍般地呆坐了許久。要知道,多日前的那個早晨,當帶著笑容廖靜深欣賞完窗台上的盆栽時,高橋隆還打來電話,用沉悶的聲音問道:「廖處長,報告寫完了嗎?」


  「報告部長,我正在寫。」廖靜深收起之前掛在臉上的笑容回答。


  「你怎麼還沒寫完?這份報告我先給了你幾天的時間,然後又給了你幾天的時間,現在我最後一次問你,你什麼時候能寫完?難道這個案子讓你的人生從此止步不前了嗎?」


  「部長,不瞞您說。其實寫這份報告本身並不難。但是您讓我客觀地評價一下林重,我不明白這意思。」廖靜深尷尬地呵呵著。


  「我說的『客觀』是讓你在報告中描述一下你們眼中的林重。他跟你們共事了這麼多年,卻是潛伏在你們身邊的共產黨,這是非常荒唐而又令人憤怒的事。難道不應該客觀地描述和評價一下,讓以後的特務調查這種反間工作有規律、有經驗可循嗎?」


  廖靜深無言以對,習慣性地乾笑了兩聲,卻聽高橋隆突然罵道:「你在笑?」


  「不,我沒有……」


  「廖靜深!一個共產黨的超級間諜在你們眼皮子下把你們耍得像一群獼猴,事發之後你的上司安藤智久都引咎辭職了,你沒辭職,居然還笑得出來?混蛋!你到底有沒有一點羞恥感?」


  高橋隆的手像是從話筒里伸出來,狠狠地掐住了廖靜深的脖子。


  「部長,我……」


  高橋隆壓住語氣,繼續說道:「幾天之後,關東州廳要召開『林重反滿抗日縱火間諜案』一案的最高級別專題會議,這次會議級別之高前所未有。滿洲國十九個省、甚至東京和大阪的軍警憲特的代表都來參加。目的就是見識一下這個讓大家頭疼了這麼多年的特大間諜案。所以,屆時山田乙三長官會讓我第一個發言……你以為這是我的榮譽嗎?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是。我今晚繼續加班……」


  「加不加班那是你的事。」高橋隆說,「明天中午十一點,我要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這份報告。」


  「給您添麻煩了,請您放心。」


  當時廖靜深掛了電話就在心裡罵了一句:媽的,他知道我文筆不行,還不允許我讓秘書來寫,這不是攆鴨子上架么?

  這句話罵得帶有如此忘我的真誠和坦蕩,嚇得廖靜深以為自己真的罵出了聲,他捂上了嘴。


  高橋隆簡直可笑,他當這是寫小說呢?寫吧!萬事開頭難……廖靜深坐下,從左腿邊櫃門裡的一摞稿紙上拿起一張放在眼前,重新戴上眼鏡。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檔案,先將檔案上的文字又看了一遍,然後在檔案上那個叫林重的男人的面孔上仔細搜索,直到有些出神。半晌,他轉開鋼筆的筆帽,在紙上寫了起來……


  而現在,廖靜深看著辦公桌上自己和家人的那張照片,凝視許久。他拉開抽屜,掏出那把十幾年未開一槍的柯爾特M1903,反覆擦拭。


  想起來甚是可笑,自己曾對林重說過:如果一個人自殺,那證明他不怕死,而是怕不知該怎樣活著,因為生活已經讓他束手無策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未必想過它是否正確,現在卻覺得它毋庸置疑。


  天早就塌了,廖靜深知道自己將會處在怎樣的一種境地。四周彷彿是一圈高聳的、黑色的牆。牆外人聲鼎沸,那些聲音似曾相識,應該是這些年被他處死的人的怨靈。他們灰色的身影,散發著臭膩的味道,撓著牆壁,互相踩著往上攀爬,想爬進來,一起把他咬死、撕碎、吞咽。最為恐怖的是,他明明看見自己妻子、兒子的怨靈就在這些灰色的臭肉堆里,他們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軀體和空洞的眼神就像高橋隆說得那樣,在告訴自己,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廖靜深踱來踱去,把那串菩提子手串從腕上摘下來,在手中逐個捻著。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開始感到心亂如麻,亂得恰恰是——他想想些什麼,可他不知到底該想些什麼。


  不知為什麼,他腦中忽然跳出多年前,土肥原賢二對他說的一句,在他看來是哲人說的至理名言:「間諜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半個小時后,廖靜深坐回椅子上,把手串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濕透的衣襟,盯著相框里的全家福——那裡面只剩下一個行將就木的自己。他似乎明白了,自己選擇了間諜這個職業,也就是選擇了一種生活的方式。接著,他把槍口伸進嘴裡,喉嚨里莫名地發出類似嘔吐般的「呵,呵——」的聲音,食指顫動著扣下了扳機。


  嘭——


  子彈斜著穿過他的顱腦,有些血從他的上顎噴射下來,濺在桌上寫好的報告上面,那報告上寫著:「林重,生於1905年,即明治三十八年的關東州大阪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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