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情真意切拳拳心
郭嘉進來的時候,蔡嫵已經抱著郭暘逗弄開了。小丫頭依在蔡嫵懷裡,一邊樂呵呵對著杜若「噗噗」地吐著泡泡,一邊揪著蔡嫵的頭髮,對杜若狐假虎威,張牙舞爪。蔡嫵看著懷裡的不知憂愁傷心為何物的小女兒,一時心緒複雜。
一旁杜若看著眉目柔和,目光眷戀的蔡嫵,心頭一陣酸楚。她轉到蔡嫵眼前,對著蔡嫵綻出一個勉強的笑意說道:「姑娘,累了嗎?要不換杜若來抱吧?」
蔡嫵低頭看了看郭暘,發現她沒啥特別反應,依舊睜著雙杏眼,對杜若吐泡泡。
「把暘兒抱出去玩吧。老憋在房間里,一會兒工夫她就該厭倦哭鬧了。」蔡嫵把人遞給杜若,
看著杜若把郭暘帶走,轉彎不見了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剛要回房,就聽身後郭嘉聲音響起:「怎麼沒在屋裡歇著?今兒的葯吃了沒?可有哪裡不舒坦?」
蔡嫵回過身,看著正不放心打量自己的郭嘉「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郭嘉幾步上前,一手攬住蔡嫵肩頭,一手握住蔡嫵的手,把人擁在懷裡往房間走:從蔡嫵昏睡醒來以後,他就發現他家阿媚手腳總是涼涼的。好像跟暖不熱一樣。他是既怕她受寒,又怕她受風,恨不能天天把她押在榻上,拿被褥捂了才好。
蔡嫵任他摟著:「只是想到之前這樣的話都是我說你的。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會用這些來提醒我?」
郭嘉手一緊,合了合眼睛以後跟蔡嫵像平日一樣笑言:「嗯?這個呀?這叫此一時彼一時。你若是不服,就趕緊好起來,然後把這話還給我。」
蔡嫵轉頭微嗔地掃了他一眼,沒在說話,任由郭嘉把她重新摁回榻上,裹好被毯。
「奉孝……」蔡嫵眼望著被子下自己被牢牢攥住的手,側過身,輕輕地撫上郭嘉的臉,笑意柔和溫暖「奉孝,你其實在害怕對不對?」
郭嘉身子僵了僵,沒說話,只是身體前傾,更緊地擁住蔡嫵。
蔡嫵回握著他,感受到郭嘉散著溫熱微微發顫的身體后才輕聲輕語地說:「我也害怕。」
「你看……照兒遠在千里之外,不知道這輩子是否還能見上。奕兒他還沒加冠,還沒成親,我連兒媳名單都過了幾遍,卻獨獨沒跟他講自己到底看中過哪個。滎兒也是剛入軍營,我擔心他那個性子。教他的西席先生說他:貌清俊,性嚴謹,訥言敏行。可我總覺得他會和同袍們相處不好?還有暘兒,我費了那麼多周折生了她……她還那麼小,還沒有懂事,還沒有記人。」
「還有你……奉孝。」蔡嫵仰起頭,用手輕輕地滑過郭嘉的眉眼,「這雙眼睛從我我初見你的那一天就被我刻在了心裡。這麼多年了,我卻怎麼看都看不夠。一想到以後,我可能再也見不著了,我就不甘心的很。憑什麼呢?憑什麼?老天爺讓我愛你愛了這麼多年,卻獨獨不能讓我陪你走到最後呢?我不甘心……奉孝……哪怕只是看不見,我也不甘心!」
「我後悔我曾向你說的,要比你早死了。這一點也不好過。一想到我沒了以後,你可能續弦,暘兒可能認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當母親,我就覺得自己心頭嫉妒地發狂!我從來都不是個好女人。我記恨所有企圖靠近你的女人,不管是當年被我打發掉的侍妾,還是這些年明裡暗裡想處心積慮討好你的歌姬舞姬。奉孝……要是我真的死的比你早,你能不能不續弦呢?能不能……」
「阿媚!沒有續弦!不會有其他人!只出了你,這裡裝不下旁的女人。」終於聽不下去的郭嘉一把拉了蔡嫵,執著她的手,點著自己的胸口,把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裡。蔡嫵愣了愣,然後就靠在郭嘉胸口「哇」的一下痛哭失聲。她真不是個好妻子,小心眼兒的很。明明之前說好要走在他前頭的,可是一想到這事兒可能會成真,蔡嫵覺得自己又想反悔了:哪怕走在前頭,她也只想比他早走一刻而已。她不想他孤零零一個人留下,也不想他孤零零一個人面對三個可能對他有怨有氣的孩子。可是……一想到她沒了,他要不孤單,就只能再找個其他女子陪他,她立刻就心火直冒。明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會讓他心裡發疼發緊,可是還是要不留情面的說出來。就怕他不夠難受,印象不夠深刻一樣,得反覆強調叮嚀,才能讓自己覺得心裡稍微安泰:他不會忘了她。陪了他大半生,如今又讓他這麼痛的一個人,他怎麼可能忘了她呢?他怎麼可能再去娶其他人?
是哪個人說生死這種事,勘破就好,無需太過在意的?看似深奧的教誨,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勘破?她一個凡人,怎麼勘破?之前得知自己有病時,她也是雲淡風輕,也是泰然處之來著。可是他一回來,他一知道,他一把她當做手心寶一樣護著,她就立刻雲淡風輕不下去了。
他不在的時候,她堅韌驕傲,面上全不在意地淡漠著。他一心疼地寵著,她立刻就成了委屈萬分,胡思亂想的小女人。有人疼愛,才有矜持的資本。蔡嫵想,她根子上其實就是個頑劣不堪的孩童。受了傷,若無親人看見,便拍拍塵土什麼事也沒有的趴將起來。若有一個疼她的人,讓她可依賴的人在身側,她必要大哭一場,宣示自己傷痛:你要知道,我在難過煎熬,恐懼憂愁。
郭嘉被懷裡蔡嫵的哭聲揪扯的心頭劇痛,連呼吸都顯得困難。他把下巴支在頭頂,邊柔柔地撫著蔡嫵的後背邊,邊用沙沙的,悶悶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哀軟和小心翼翼說:「阿媚……你不能這麼待我……這對我不公平。你不能把我寵壞了以後,又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因為這些年時不時的吵嘴爭執就這麼重罰我。你不能因為擔憂孩子將來,就對我說出這些話……太沉,太重,我受不住。」
蔡嫵哭聲停了停,只片刻后又重新響起。
郭嘉緊閉著眼睛,綳著唇線,把蔡嫵狠狠地摟在懷裡,任由蔡嫵涕淚沾濕前襟。
蔡嫵偎著郭嘉,哭了好久,才漸漸沉睡過去。等她睡熟,郭嘉才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望著榻上連睡夢中都會時不時抽噎的蔡嫵,面顯苦楚。在蔡嫵榻前一動不動地靜待了一刻鐘后,郭嘉終於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去了書房。
下午的時候,蔡嫵從睡熟中醒來,睜眼望望帳頂,想起睡前自己乾的事,不由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到底還是狠不下心,捨不得他難過。相扶相持,相依相偎二十年,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當這個天下人都以為他是智珠在握,謀略過人,無堅不摧的人,在她跟前像個將要被拋棄的孩子一樣跟她說:「別這麼待我……我受不住」時,蔡嫵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千鈞重的磨盤給碾壓過一樣,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杜若。」蔡嫵坐起身,習慣性地對門外喊道。
杜若立時就應聲而入見蔡嫵眼睛紅腫不由眉頭微蹙。暗嘆一聲后,手腳麻利地把杯溫白水遞給蔡嫵,向著蔡嫵道:「姑娘要起來嗎?杜蘅在廚下煲了八珍湯。姑爺說等您醒來就呈上一碗。姑娘,您要現在喝嗎?」
蔡嫵接了水潤潤嗓子,抬起頭問:「你們姑爺呢?去僚屬府衙了?」
杜若搖搖頭:「沒有。姑爺在書房。」
「書房?不是說馬上要對荊州用兵了嗎?他這會兒在書房幹什麼?」蔡嫵把東西遞給杜若,目露疑惑。
杜若抿抿嘴,遲疑片刻后還是回答:「聽柏舟說……姑爺自打進了書房就一直在站在那裡,一個人對著牆壁發獃呢。」
蔡嫵聽了皺皺眉,滿臉懷疑地喃喃重複:「發獃?」
「是啊。柏舟是這麼說的。不過……發獃?怎麼想怎麼覺得姑爺不太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蔡嫵笑了笑,沉吟片刻后瞭然斷言:「你家姑爺他……不是在發獃。」
杜若愣愣,心道:什麼?不是?那他是在幹嗎?看壁畫?書房沒有壁畫吧?
「杜若,你去取了紙筆來。」
杜若詫異了下,但什麼也沒說,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杜若端著個盛著筆墨紙張的托盤進來。放在桌案上以後,剛要跟蔡嫵回報說紙筆取來了。就聽蔡嫵坐在榻上吩咐:「我說,你寫。」
杜若不明所以,鋪了紙張,拿筆問道:「姑娘要寫什麼?」
「丞相曹君侯勛鑒,敬稟者。郭門蔡氏,誠惶拜言。妾生於潁陽鄉野,家世淺薄,性情……」
「姑娘!」杜若在蔡嫵話說到一半時,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一樣抬起頭,放下筆,撲到蔡嫵榻前半跪著勸道:「姑娘……您不能這樣。這樣的信寫了給曹公,您讓曹公怎麼看您?」
蔡嫵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扶起杜若:「沒關係,曹公怎麼看無所謂,只要他好就夠了。起來吧,接著寫。」
杜若猛搖著頭,躲開蔡嫵的手,頭一次執拗地跟蔡嫵爭辯:「杜若寫不下去。」
蔡嫵嘆了口氣,眸光下垂,眼看著杜若道:「杜若,你跟了我這麼些年,當知姑娘心意。」
杜若搖頭,咬著唇死活不肯就範。
蔡嫵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發現杜若這丫頭又犯軸的不肯妥協了。只好偏過頭,望著窗外幽幽解釋:「他是深諳人心鬼才,算無遺策的智者。這輩子唯一一次栽跟頭恐怕就是栽在我這個枕邊人手裡。若非全不設防,若非傾心相待,他這會兒又如何會在書房掙扎苦惱呢?一邊是與手足兄弟同袍上司一起執著半生,眼看既要成真的平天下之夢;另一邊是結縭二十載情深恩重如今又身患重病時日不多的伉儷髮妻。我的丈夫他正身在岔路口,左右為難。」
「我是他的妻子。怎麼忍心他處在這個境地呢?他的才華作為,原本就是要留名青史的呢。可是你說,最後這段,史冊上會怎麼記載呢?會不會說,他是賴於婦人之懷,困於內帷之中,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可是姑爺不在乎這些的!」
「可是我在乎呀。杜若,我在乎。我想他風風光光,我想他清清白白的在汗青上留名。留良名美名。我怎麼能……怎麼能讓他因為這個留下瑕疵呢?所以……這不賢的罵名還是我來擔吧。反正我又不要進《列女傳》。」
「姑娘……你這又是何苦?」杜若抬著頭,眼睛靜靜地濕潤。
蔡嫵也苦笑了一聲,鼻子有些發酸:「何苦?我也不知道何苦。我就是想他將來回想往事,沒什麼遺憾才好。你家姑爺呀,別看他平時懶散滑稽又浪蕩不羈,沒個正形。可其實他心裡頭比誰都明透,人也比誰都執著。為了天下一統,四海太平,他的摯友積勞而亡,他的同窗捐骨黃土,他自己更是恨不能把命搭上。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的事,多少人拋家舍業,一朝將成,若是此刻因為家事不得不放棄,怎能甘心?我就怕他意難平,怕他會走不出這個圈兒,又會折騰自己。他那身體,我活著,還能看顧著,若我沒了呢?讓丞相把他帶回去,讓他忙著,他就沒時間想那麼多了。讓旁邊一乾的同僚和曹公一道看顧著,等真到我……」
「嘭」的一聲門響打斷了蔡嫵嘴邊的話。
蔡嫵驚愕地抬頭,眯起眼,有些困難地把焦距對準門外的郭嘉,她一時不好判斷他在外面聽了多久,也還沒等看清他表情,就被郭嘉幾步上前攏在了懷裡。
杜若見此,趕緊低頭退下。
「……阿媚」郭嘉用臉頰一遍遍挨蹭著蔡嫵的髮絲,聲音沉沉,語氣悶啞,似嘆似怨,完全失了一貫的清朗冷靜,「不要這麼委屈自己,我心疼……」
蔡嫵靜靜地撫著他的後背,將身體放軟,任他擁抱支撐,她能感到他的力道不斷收緊,彷彿要將她揉入身體一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開口,「奉孝,跟著曹公去荊州吧。贏了這一戰,給我一個交代。也給你自己一個完滿。」
郭嘉良久不見出聲。
「嗯?奉孝?」蔡嫵微微地偏偏頭。
「……好。我答應你。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