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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末代輓歌漸次奏

  晚間的時候趙雲找到管休帳篷。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連門外親兵都不知管休去向。趙雲皺皺眉,心下納悶:往日這個時候兄長會待在帳中處理軍務,今天怎麼會不見呢?


  等他問了幾個守營衛兵,策馬出營跑到營寨外的後山,就看到一身便袍的管休正靠樹而坐,左手邊是被石子壓著的一沓書信,右手邊擺著幾個半尺高的酒罈。


  軍中戰時禁酒,不過現在軍中休整,而且作為將領總是比普通士兵更容易弄到一些便宜的。何況管休是被公孫瓚一手提拔的白馬義從的校尉,上趕著討好他的不在少數。只是身為管休義弟,趙雲是相當清楚管休的:


  他這位兄長平日滴酒不沾,只在正月二十六時開壇獨酌。可是今日既非慶功,亦不是正月二十六,兄長這是因何喝起了酒呢?

  管休抬頭看看走過來的趙雲,也沒起身,只拍了拍自己身側,聲音輕輕地問道:「子龍,我們認識多長時間了?」


  趙雲一愣,笑道:「有七年了吧?」


  管休轉頭看向義弟,睜著有些霧氣的眼睛微微嘆息了一句:「是嗎?原來我都離開潁川這麼長時間了。」


  趙雲看著今日及其反常的管休,不由有些疑惑地問道:「兄長今日是怎麼了?怎麼忽然想到說到這個?」


  管休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捏了石子下的一封信,眼中流露出一種趙雲從未見過的笑意:夾雜著溫柔繾綣、回憶懷念。


  語氣也極度柔和:「只是忽然想到一位故人。算起來,她也是及笄已久,想來應該已經嫁為人婦了。只是不知是否已為人母。要是的話,那孩子也一定很好看吧?」


  趙雲沉默地看著管休。


  多年相處,他是知道義兄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心上人的。義兄就像對待珍寶一樣,對待和那位姑娘有關的一切。甚至包括回憶,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很少對人提起。


  趙雲雖然好奇過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能讓他兄長如此念念不忘。只是管休不說,他也並不曾多問。此時聽到管休難得提起,不由道:「兄長這位故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管休聽了眉目恍惚地看著遠方,帶著笑意的聲音緩緩響起:「她?她……很漂亮,很美……眉毛彎彎的,眼睛很大。性子古靈精怪,有時候有點呆,時不時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有時候又體貼通透,善解人意,讓人摸不透她到底是真迷糊還是假迷糊。」


  「……她喜歡在書房裡搗鼓些小玩意。」


  「會自己釀酒。沒事兒的時候就愛琢磨怎麼做湯更鮮美,怎麼做點心更好吃。」


  「犯錯的時候會識時務的低頭認錯,眨著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軟軟看人,讓人不忍苛責。」


  「想事情的時候愛抿嘴唇,愛咬手指,被說過很多次都改不了這毛病。」


  「很喜歡孩子,最看不得孩子受罪。」


  「平日里沒心沒肺,整日樂呵呵見人就愛笑……」


  陷入回憶中的管休,身上泛著淡淡的酒香,完全不見了平日戰場上的警醒戒備。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語帶笑意向自己義弟緩緩講述自己心上姑娘的過往。


  趙雲坐在他身側,一語不發地認真聽著:他不知道這些話在管休心裡埋了多久?又是為何在今日忽然被提起?只那種看似平實語調下的情愫,就算是管休儘力掩飾他也能聽得七七八八。


  有人管這情愫叫戀慕,有人說它是相思,只趙雲卻從中聽出了淡淡的酸澀苦楚,或許這也叫愛而不得?

  趙雲這頭邊聽邊思考。那頭管休卻忽然收了聲,低下頭閉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輕聲說道:「以為來了這裡,離她遠些了,這些事就會慢慢淡忘了。只是沒想到離得越遠,時間越久,記得卻越發清晰。」


  「記性這東西,還真是古怪。像妖精一樣,總是在人毫無防備的時候闖入腦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爬上心頭。讓人防不勝防……」


  趙雲擔憂地看了看管休,聲音平靜地跟管休說:「兄長,你醉了。」


  管休轉臉看向趙雲,原本有些霧蒙蒙眼睛此刻卻一片清亮:

  「醉了嗎?或許。醉了未必不是好事。不用再勞心勞神,不用再殫精竭慮,不用再哀思傷情……」


  「兄長……兄長今日太累了,還是回去歇息吧?」


  「子龍啊,你可還記得你為何投軍?」


  趙雲皺皺眉,越發確定管休是醉了。不說這話是他們結拜時就曾說過的,就單說這回他問出這問題就已經說明他狀態非常。只是趙雲仍舊耐著性子好脾氣地回復:


  「弟弟六歲上山拜師,七年藝成。若不投軍報國,豈不空負韶華?」


  管休搖搖頭語中帶著萬分苦澀:「投軍報國?哪裡還有那麼容易?董卓進京,倒行逆施,囂張跋扈,已是人心散盡。這月主公收到譙郡曹公大義討董、商議結盟的書信。眼見討董聯盟將成,我本該勸主公傾力出兵。可惜形勢逼人,百里之外就是鮮卑大營,一旦我們開拔撤軍,等來的就是他們的長驅直入、燒殺搶掠。」


  「攘外先安內。可你說若是聯盟諸侯各懷心思,他們真能討董成功,安定內疆?只怕笑話居多罷了。子龍,你說討董不成,諸鎮諸侯會怎麼樣?」


  趙雲眼睛一黯,低頭不語。


  管休一把擲了酒罈,手指面南:「他們會忙著摩拳擦掌!他們會忙著徵兵爭地!他們會忙著窩裡斗!」


  「『盛衰不過平常事,興亡不過百姓苦』!『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這麼下去,用不了多少年,中原便無可用之兵,可耕之民!一群婦孺老弱,不過任人宰割!外頭那些人,到時無需刀兵便可直入二都,為亂華夏!一群男兒,不及一個姑娘看的通透,偌大天下,數路諸侯,竟只有幽州一路在抗外敵。真真可笑!」


  趙雲冷靜地拉下管休剛才情緒激動時伸出的手,沉著聲提醒:「兄長,你醉了!」


  管休也不爭辯。借著趙雲的手勁站起身。低頭看著自己義弟,神色鄭重交代:


  「主公這裡不會拖太久時間。玄德公已說動主公出兵。此人也算厚德高義,又是漢室宗親,能屈能伸,且禮賢下士,親民善卒。長久必不會居於人下。我知對你頗為賞識。你在心底很感念他。」


  「只是玄德公待人親和,卻讓我莫名有種疏離感。總覺得哪裡不對。一個人若是看不到他的忍耐底線,就會讓人覺得可怕。玄德公性情堅韌,心志堅定。可我擔心他太能忍,今日能忍顛沛流離,明日能忍寄人籬下,那有朝一日會為達成心中所願,他是不是也能忍外寇犯邊?忍疆土淪喪?」


  趙雲皺皺眉跟著起身:「兄長何出此言?難道玄德公……跟主公已有齷齪,即將分道揚鑣?」


  管休搖搖頭,有些踉蹌地靠在樹上吐口氣:「齷齪不一定有,分道揚鑣是一定的。我是怕你到時候左右為難。」


  「主公性子剛愎,好自以為是。我幾次進言他都說你太年輕不肯委以重任。對你來說他未必是個好主子;玄德公禮賢下士,但畢竟寄人籬下,勢力微薄,你跟他也未必就是好選擇。若是將來……」


  趙雲淡笑著打斷管休,無奈地搖搖頭道:「兄長多慮了,弟弟現下自是要和兄長一起為主公效力的。就算玄德公待我高恩厚德,趙雲也辦不出叛離舊主的事。」


  管休聽言一手按在趙雲肩膀上,眉目鄭重地糾正:「你跟我不一樣。主公對我知遇之恩至死難報。可他對你卻……為兄是知道你的本事的。槍如流星,箭能穿楊,憑白擱置是主公之過。」「子龍,答應我件事吧:若有朝一日,幽州易主,不管舊主如何,你都另投明主。」


  趙雲有些愣怔地看著管休,俊朗的眉目間滿是不解。兄長這話說的也太過蒼涼,隱隱透著不詳。


  趙雲乾脆的沖管休搖搖頭:「兄長醉了,還是回去歇著吧。」


  管休固執地看了他一會兒,心裡諸多苦澀:天下亂局也罷,幽州之勢也罷,義弟抱負也罷,他都只能看著急著,卻無一絲改變之力。


  最終管休無奈地嘆口氣,彎腰拿起那沓家書放回懷裡。扶著趙雲肩膀有些踉蹌地回了營帳。


  趙雲把人送進去離開的時候,聽到帳中傳來一首與他曾聽過的《燕燕于飛》完全不同的一首詩經詞: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此中本有的幽怨相思卻夾雜出疲憊無奈,被醉酒後的人以低沉柔緩的聲音不高不低唱來。在營盤中顯得分外凄涼清冷。
——

  而在潁川,蔡嫵那裡則張羅著郭府除服后的第一個新年。年終盤賬時,蔡嫵眉頭直跳地看著賬冊,心裡滿是無力:這個月郭府又是入不敷出。郭嘉那個性子,對吃穿享受不怎麼在乎,對錢財一事也是淡漠的很。郭府佃農只要有人開口跟他說今年家裡困難,實在交不起那麼些田租,他就敢直接免了人家一年的租調。這情況,先頭還只是有一個兩個,如今時局艱難,災禍不斷,這種佃農也漸漸多起來。


  郭嘉對家中財政一事是個大撒手的,所以他對這情況之前雖有耳聞,具體到了什麼程度,他卻不甚清楚。等晚間他回來的時候,蔡嫵終於忍不住把賬冊翻給他看,郭嘉就著蔡嫵的手,粗略瀏覽一遍后,緩聲說道:「賣了吧。」


  「啊?」


  郭嘉輕笑著重複道:「田地能賣的你看著賣了吧。鋪子暫時先留著,等過完這個年,家裡僕役用不著的也遣散吧。」


  蔡嫵眨眨眼,看郭嘉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不由有些遲疑:「真的要賣?這可都是郭家的祖產。」


  郭嘉挑眉,語帶調侃:「那總不能讓你去賣嫁妝吧?岳父大人要是知道,肯定會抽我的。」說完口氣一轉:「賣了吧,反正也撐不了多久,等過陣子仗一打起來,要賣就更難了。」


  蔡嫵低著頭,沉默地答應了郭嘉建議。只是心裡多少有些不情願的:田地一旦從他們手裡賣出去,那這敗家子的名聲郭嘉是擔也得擔,不擔也得擔了。


  郭嘉倒是完全不在乎,在過完年不用去書院的那幾天樂呵呵地陪著蔡嫵翻看花名冊,篩選著哪些人可以遣散,哪些人要繼續留府。蔡嫵眉頭微蹙:郭嘉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他當初說的是遣散而不是發賣,那身契月錢都得一併給結算清楚,而且依著俗例是要多結算一個月月錢的。這下支出肯定又要增加一筆,當做是漢末的遣散費吧?


  出了正月進二月時,郭府眾人來了一次大變動,不少無關緊要的傭人被撤掉,一些平日里用的少的人也被遣走。少那麼多人,郭府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蔡嫵初時還有些不適應,但後來就安慰自己說:人少事也少,這樣清靜著也不錯。


  只是唐薇那裡帶著孩子來拜訪時,看著蔡嫵幾次欲言又止。


  蔡嫵邊逗著荀彤邊不明所以地,卻聽唐薇那裡偏頭試探著問:「阿媚,你和奉孝最近是不是……可有什麼要幫忙的?」


  蔡嫵愣了愣,轉眼瞭然,沖著唐薇感激地笑笑后說道:「家裡情形還也沒那麼嚴重,只是他說要提前準備著。再說我覺得這樣也挺好:人少了清靜。」


  唐薇笑看了蔡嫵一會兒,最終輕嘆一聲,不著痕迹地轉移話題:「是啊,人少了清靜。不像我們家,文若幾次提要搬家的事,族裡的老人都說故土難離,不忍遷居。更有語氣沖些的直接跟文若說哪裡都不去,就是死也好死在潁川。真真不可理喻。」


  蔡嫵豁然轉頭:「你們要搬家了?」


  「也不一定。只是文若之前收到冀州牧韓馥的幾封書信。文節公在信中幾次誠邀文若前去冀州,文若先是還推拒,現在實在推拒不過,雖沒決斷卻也正在和家中諸位長輩商量呢。」


  蔡嫵偏頭凝思:荀彧到底有沒有受邀去冀州這事她不記得,反正就算這會兒離開,他最後肯定也拐到曹操那裡。只是郭嘉那裡是怎麼打算的?看他又是賣地又是遣人的,這分明就是在準備後路了嘛。


  晚飯的時候,蔡嫵趁著請人專門跑到郭嘉書房問出這個問題,郭嘉手點著地圖,頭也不抬地回答:「你說咱們?公則他們倒是給我來了幾封信邀我去他們那裡:時下討董聯盟剛成,本初公討董盟主,倒是頗有前途。只是畢竟未見真人,傳言不可盡信,還是耐心等待,看看時局到底如何吧。」


  蔡嫵癟癟嘴:她倒是想郭嘉乾脆哪裡也不去就窩在潁川陪著她,甭管什麼袁紹還是曹操,跟他們都沒關係。可她自己也都知道這不可能。不說郭嘉的心思抱負是什麼,就單單想想萬一他真的答應她,一身才華不得施展、堪堪埋沒,她自己就覺得萬分膈應,透不過氣來。


  蔡嫵想自己八成是不知道哪輩子欠了他什麼,不然那麼多人里自己怎麼偏偏看中他?對著別人她能頭腦清醒應付自如,對上他就偏偏束手無策,只能任他折騰呢?

  之後,蔡嫵就沒在問過郭嘉這種類似問題。反正他自己有譜,她還是省省力少操那個閑心了。


  郭嘉倒也穩得住,郭圖辛評那頭一封接一封邀請信,他居然全都逍遙處之,還跟著倆人玩太極,不說答應也不說推脫,就這麼吊著,把人郭圖辛評那邊氣的恨不得抓著抽他一頓。


  不過三月份的時候,發生一件讓郭嘉荀彧他們都再也忍不下去的事情:討董盟軍,兵逼洛陽。董卓挾持皇帝西遷長安。臨走席捲洛陽珍寶,砸壞宮室,一把火燒了洛陽城。


  三百年國都付之一炬,十幾代經營化為焦土。洛陽數以百計的官員因反對董卓遷都被殺,無數的文士名流不甘離都,自盡殉城。二十萬洛陽百姓離鄉背井,從此踏上漫漫西遷路。


  消息傳出,舉國震驚。郭嘉那天沒去書院,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天不曾進食。蔡嫵心中疼惜,幾次到書房徘徊,卻終究都沒有推門進入:他生在大漢,長在大漢,不屑過官軍,嘲諷過朝堂,哀慟過清流名臣的去世,調侃過外戚宦官的爭奪。只這一切都還說明:縱然大漢離亂,他也曾對它抱著一絲希望。


  可惜董卓一把火燒的也是大漢。國都被焚,化為焦土的不止是洛陽城,還有他心中曾經有過的一絲中興夢。現在夢碎,成了他心裡的扣:她打不開,解不了。只能盼著他自己想通。


  對於董卓此舉,她亦是憤慨非常,只是她記憶的歷史里有過比這更嚴重的國恥:火燒圓明園,火燒北京城,南京大屠殺……等等等等。災難的重複會讓人逐漸麻木,失去最初的哀慟,只餘下惆悵的嘆息。


  她試著理解這個時代文士們心中所想:他們到底為什麼不願離開?為什麼自盡殉城?想來想去,發現自己終究是個偽文青,到底還是差著一籌。中國文人總是出人意料,平日里迂腐寒酸,看著讓人生厭,到此時卻又生出一種不屈的風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硬骨頭,看著讓人可恨可憎,又可佩可敬。


  那天郭嘉在書房裡待到很晚,來開門出來時就見到門外蔡嫵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郭嘉對著妻子扯出一個很勉強的笑意,然後仰頭閉目面向天邊,唇間劃出一聲讓人聽了心酸不已的嘆息,語帶著哀慟沉鬱,像念悼詞一樣:「大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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