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燕燕于飛傷別離
就在蔡嫵所謂的「黑名單」生成兩個月後,蔡斌的商隊比慣常早了三個月回程。到達當天,蔡嫵依舊被王氏帶著去城外接人。隊伍接近的時候,蔡嫵拉著蔡威的手,一瞬不瞬細數著歸來的人:還好,還好,一個不落。儘管一個個面容疲憊,神色鬱郁,但好歹算平安回來了。蔡嫵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最關心的三個人身上:她的阿公瘦了一些,人倒是還算精神。哥哥黑了,瘦了,也精幹了,看著比原來多了絲沉穩。管休依舊是劍眉英目,俊朗挺拔。只是人卻有些恍惚,一直蹙著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直到感受到蔡嫵的目光時才抬頭回神,給她一個溫柔的安撫之笑。
蔡嫵被這一眼看的鼻子一酸,低下頭,掩飾性地合上了眼睛。
站在她旁邊王氏微微閃了閃眼睛,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地抿起了嘴巴。
晚間的時候,蔡嫵草草地吃了飯就退席離開,連蔡威要跟著她一道去她書房玩的要求都回絕了。
「娘,二姊怎麼了?」蔡威疑惑地望著自家二姊離開的方向發問。
「可能是累了。讓你二姊去休息吧。」話畢王氏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轉向蔡平,「平兒,我跟你說的那事你可別忘了。上心點兒,將來你幺妹出嫁還是要用。」
蔡平扒了兩口飯,筷箸一收。拿起手邊一個木匣向自己母親保證:「放心吧,娘。兒子保證找最好的匠人給阿媚弄個最漂亮的項圈。。」
王氏點了點頭:「去吧。正好帶去你書房。等會兒阿休還要來吧?你問問他,也好讓人家給你把把關呢。」
蔡平站起身應著聲,把東西轉帶去書房。
沒過多久,管休來幫蔡平整理賬冊,正好就看到了被蔡平放書案上檀木匣子,以及匣子上一方做工精緻的金鎖。管休隨手拿起了金鎖,望著在書架前忙碌的蔡平笑問:「伯直什麼時候訂的這個?很漂亮嘛,是送陳姑娘的?」
蔡平扭過頭,掃了眼管休手裡的東西,邊理賬冊邊回答:「你說那個?那是阿媚的。早年她夫家給的訂親禮,娘……」
管休笑意僵在了臉上,腦海瞬息空白。耳畔「嗡嗡」作響,蔡平那句「娘說要配個項圈,讓我尋個手藝好的匠人。做成一套,等阿媚出嫁的時候讓她帶著」就像自天外傳來一樣,忽遠忽近。
「哎,阿休,你可認識……」蔡平話落也沒見管休有反應,不由納悶地轉過頭來,入目卻見管休面色蒼白,眼神無措,不由擔憂道,「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出行太累了?」
管休猛然回神,望著手中金鎖怔忪了好一會兒才像握了烙鐵一般,趕緊鬆手。
「阿休?你還好吧?要不要回去歇歇?這些不著急。」
管休搖搖頭,沖蔡平勾了一個僵硬艱澀的笑容,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可能……可能是太累了。我……我回去休息,這些你一個人行嗎?」
蔡平揮揮手,滿不在乎:「你別管那麼多了。趕緊歇著去吧。我一個人能應付。」
管休無力地拍了拍蔡平肩膀,腳下有些不穩地走出了門。蔡平在他身後看著他跨院門時給絆了得踉蹌了下,不放心地喊:「你路上當心點。一個人行不行,不成我讓人送你回去?」
管休沒答話,也沒回頭,微微了搖搖手,急速消失在了黑暗裡。
夜清宵冷,失意人踽踽獨行。
管休根本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從聽到蔡平那句話開始,他的腦子就一團亂麻,等他再回神時,竟發現自己停在了蔡嫵書房前的海棠樹下,入目是她別緻典雅的書房門。
管休閉上眼睛苦笑:自己是如何就到了這裡?其實是想見見她,想問問她的吧?傻丫頭,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呢?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在簪子上刻的是……
不!她不知道!她什麼也不知道。最好一輩子都懵懵懂懂,從不清楚。不然……天吶,他到底幹了什麼?她是許親的姑娘,他乾的那些事會毀了她的閨譽啊。
一道鈍痛感從心臟傳至全身,管休失力地靠上了海棠,一手攥拳,狠狠地摁在樹榦上:疼,真疼。讓人想縮在一角,一動不動的疼。
「你是何人,為何會在我家?」
「好吃嗎?我做的哦。」
「搞什麼神神秘秘,你不說,我還不聽了呢。」
「什麼也不用帶,你自己平安回來就好了。」
他心上那個姑娘迷糊貪吃又精靈。
「千古慷慨班定遠,萬裡間關馬伏波」
「盛衰本是平常事,興亡不過百姓苦。」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那個姑娘明透清醒又悲憫。
甜軟的聲音在耳邊不停的回放,管休仰起頭,拿一隻手臂遮住眼睛,沉默安靜。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垂下手,靠上樹榦,目光溫柔看了眼書房大門,咬咬牙,豁然轉身,大步流星離開。
他身影剛一消失,書房邊牆不起眼的角落裡,杜若就脫力地滑靠到牆根。妙齡姑娘一手捏著枚玉簪,一手用帕子堵住嘴巴,眼淚大滴大滴地砸落到青石磚上。
她是要還簪子的。走到蔡平院子卻撞到了管休彷徨而出。平日那麼斯文謙達,嚴謹穩重的人,這次竟沒看到她?
心痛,神傷,決然,離去。
杜若隱在角落,從頭到尾看他掙扎看他無助看他煎熬看他傷魂,她想幫卻絲毫幫不上。
他們都是一群當局者,愛而不得,寤寐思服。她跟他一樣,卻比他更不如。他的姑娘好歹明白了他的心意,她思慕的人卻對她情愫一無所知。
杜若一個人蹲靠在牆角,仰望天空發了半時辰的呆,終於還是拍拍臉,站起身,抹乾眼淚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往蔡嫵院子里走去。
第二天杜若若無其事地找管休還簪子,管休沒有出現。玉簪欲還無人。
第三天,管休依舊不見蹤影。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六天,杜若終於從一個僕從口中打聽到:你說管二公子啊?不是病了嗎?被管公拘在家裡,勒令修養呢。
他病了?
杜若心頭一抽,回去就把這消息告訴了她家姑娘。
蔡嫵正在練字,聽到這話,手中動作一僵,一滴濃墨暈染絲絹。
「你……代我去……看看他吧?」蔡嫵沉默良久,終究是聲音沉啞吐出一句話。
杜若點點頭,腳下卻沒動,望著蔡嫵,猶豫半晌還是問出一句:「姑娘,您……您喜歡管公子嗎?」
「喜歡。」狼毫置於筆架,蔡嫵轉頭望向窗外,低聲喃喃:「怎麼會不喜歡呢?從無知稚童到豆蔻之年,再沒有一個人有他在我生活里分量。兄妹之義,懵懂之情,我曾想,我這輩子的良人就是他了,可是……」蔡嫵仰起頭,沉默地好一會,深吸口氣,揚起一個笑容:「罷了。往事勿提。……杜若,姑娘知道你對管哥哥的心思,你要是……想離開,姑娘不攔著……姑娘給你送嫁……風風光光的……」
杜若眼淚一下沖入眼眶,倔強丫頭咬了咬嘴唇,硬是沒讓它們流下來:「姑娘,姑娘胡說些什麼?杜若是姑娘的!姑娘在哪裡,杜若就在哪裡?將來姑娘出嫁,杜若跟著姑娘出嫁。姑娘若是將來治家用得著杜若,杜若就嫁了管事給姑娘做管家娘子;若是用不著,杜若就梳了頭做姑姑,幫著姑娘照看小姑娘小姑爺!」
說完杜若擦擦眼睛:「啊,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又該惹姑娘眼淚了,杜若還要替姑娘去看管公子呢。」話落後,來不及看蔡嫵表情,杜若就腳下生風,倉惶地出了房門。
「傻姑娘……杜若……你個傻姑娘……」蔡嫵忽然哽咽,望著絲絹,眼淚一滴一滴暈開字跡。
臘月二十七,消失了兩個多月的管休出現在蔡家大院。只是這次他不是來幫忙的,而是來給蔡家家主和蔡平遞辭呈。
蔡斌聽說后,一言不發。把管休帶到書房關著門,一老一少談了一個時辰才出來,談得是什麼,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
而蔡平則是很驚訝。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視作兄弟的人怎麼忽然就說不幹就不幹了。實在人從頭到尾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以往過錯,找到管休,將自己反省心得毫無保留地做了一次檢討,指天保證自己絕對改過,希望管休留下監督。
管休淡笑著聽完蔡平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評,站起身,給了蔡平一個擁抱,拍拍蔡平後背:「兄弟,好好保重!」然後轉開身,在蔡平錯愕的眼神中抬腳離開。
一府之人都不明所以。唯有蔡嫵聽說以後,把臉埋在了雙手間,顫聲順著指縫流出:「我早該知道,他還是這麼做了!」
正月廿六,蔡嫵生日。
杜若腳步匆匆走到蔡嫵身旁,附耳輕聲嘀咕了一會兒。蔡嫵一愣,放下手裡綉了一半「安」字的錦囊,帶著杜若匆匆忙忙出了門。
青山松樹下,管休一身白色長衫,袖口束腕,脊背挺直,眉目含笑地望著她緩緩行來。
蔡嫵定定地瞧著三月不見的人:他還是那般,溫穩英華,不帶一絲病氣。劍眉斜飛入鬢,眸底英光灼灼,硬朗,挺拔。只立在那裡就無端讓人心安。
管休靜靜地站著,任由她看。好一會兒,才開口笑道:「阿媚,往年你過生辰都是收禮物,今年換換樣子,送我一個禮物吧。」
蔡嫵仰起頭,看管休笑意溫柔補充說:「送我一副字吧。就用你那手叫不出名字的筆體。」
「好。」
「要《詩經·燕燕于飛》。」
蔡嫵一愣,無聲地點了點頭。管休滿足地勾起了眼睛。遲疑片刻,上前兩步,把將人攬在了懷裡。懷中人沒有掙扎,順從閉上了眼。
「杜若把那天的話都說給我聽了。我很高興,真的。」管休蹭了蹭蔡嫵的發頂,手臂漸漸收緊,良久才略有沙啞地開口,「從來都知你嗓子好聽,卻沒聽你唱過歌。阿媚,給我唱首吧。」
蔡嫵安靜乖巧地靠在他懷裡輕聲問:「想聽什麼?」
「不拘是什麼。只要你唱的便好。」
「我想不出……可有一首卻想給你聽。」蔡嫵垂著眸,一闋哀婉壯闊已流轉在唇齒間,「河山無定據,畫角須臾起。牧馬頻來去,凄涼誰可語……」
經年記憶覆蓋,唱者早已識不清曲詞精確,卻無妨聽者之專註。
管休只為這調詞愣了愣,微彎了眉,柔光一片攏住懷裡人輕嘆一聲:「又是沒有瞞住你。阿媚,你這樣,讓我如何捨得放開?」說著他側過臉,小心翼翼抬起了蔡嫵下巴,目光如注視珍寶,卻只是俯身在珍寶前額上落了一個輕輕的吻。
「你可一定要過得好好的。不然,我可是……真不甘心吶!」
管休收緊手臂,抱著人像是要把心上姑娘揉到自己身體里一樣。良久才艱澀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吧。」說話的時候,手下意識地又緊了緊,最終還是緩緩放開,退後一步,沉靜溫柔地看著蔡嫵。
蔡嫵眼睛濕了濕,咬牙低頭,斂衽一禮。轉身,回程。
——
出正月第二天,正綉嫁衣的陳倩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來蔡嫵書房,見蔡嫵在收拾東西,一把拉起蔡嫵胳膊:「阿媚,你怎麼還這麼悠閑?管休要上戰場投軍,你哥快氣瘋了,你趕緊去勸勸他。」
蔡嫵愣愣,抬頭問:「他們現在在哪裡?」
「城外。你哥已經帶著人去追了。蔡伯父聽說后,讓我直接叫你去城外。」陳倩說完皺了皺眉,不知道這准公公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讓阿媚去,不是又把他們倆攪和一塊兒了?
蔡嫵拍拍陳倩胳膊,安撫道:「我知道了。」說完沖杜若吩咐:「帶好我之前準備的東西,把最後那壇崑崙觴拿上,去馬廄。」
城外官道上,蔡平拉著管休袖子:「你到底發了什麼瘋?投軍?你腦子呢?出行這一趟你又不是沒看到這世道多亂,你投軍不是找死嗎?」
管休看著蔡平也不反駁,只是笑著任由他拉扯自己袖子。
蔡平冒火瞪他:「管叔父知道嗎?我不信他會同意你從軍!你肯定瞞著他老人家呢,跟我回去,別在發瘋地弄的家裡人都擔憂不已。」
「家父知道,也已經同意了。真的。」
「你胡說八道!我不信,你跟我回去再說,別在胡鬧丟人……」
管休看著蔡平,正色道:「伯直,我心意已定。你還是讓我走吧。」
「不可能!」蔡平扯著管休,「我就從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過投軍念頭!」
管休低頭苦笑:「那你還真是不了解我。從什麼時候?黃巾亂前,或者更早……」
「別跟我扯些有的沒的,趕緊隨我回去……不然……不然我就把你打暈了帶回去!」
「你打不過我。」
蔡平登時無語。剛要跟管休繼續磨牙,就見管休的臉色微微變了下。蔡平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就見兩道明麗的身影向這邊疾馳而來,為首的正是他家幺妹。蔡平舒了口氣:總算來了個能說會道的了,再糾纏下去,他非得被這小子氣死。
可是等人到眼前,蔡嫵還沒開口呢,他身邊這位倒先發制人了:「阿媚也是來攔著我的嗎?」
蔡嫵抬頭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蔡嫵不敢。蔡嫵不過是聽說管休哥哥要投軍報國,特來送行罷了。」
「阿媚!別鬧!」蔡家兄長著急萬分,「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你可別來裹亂。」
蔡嫵抿唇,只做不知,偏頭沖身後揚聲道:「杜若,拿酒來。」
杜若早有準備,自馬上行囊里取了酒杯,托盤,酒罈,捧於人前。
「管休哥哥,此番投軍,蔡嫵送行,自當先干為敬。」蔡嫵說完,微笑地執起杯,一仰頭把杯中酒全灌進喉嚨,向管休亮了亮杯底。
蔡平愣了,管休也微垂了眼睛,一言不發飲盡杯中酒。剛把酒杯放回托盤,就見杜若又給滿上,蔡嫵繼續拿起一杯:
「第一杯,蔡嫵願管休得遇明主,一展雄才。」說完又是一飲而盡。管休陪她一道。
「第二杯,蔡嫵願管休克敵制勝,逢戰奏凱。」
「第三杯,蔡嫵願管休同僚和睦,袍澤友善。」
「第四杯,蔡嫵願管休身體康健,無病無恙。」
「第五杯,蔡嫵願管休建功立業,耀祖光宗。」
「第六杯,蔡嫵願管休不忘故土,衣錦還鄉。」
「啪」「啪」……「啪」杯子落案,鏗鏘之聲不絕。六杯以後,蔡嫵面色不變,再次將手伸向托盤。
管休皺皺眉,攔下蔡嫵胳膊,聲音帶了苦澀:「阿媚不是打算把我灌醉了帶回去吧?」
蔡嫵搖搖頭,把第七杯雙手呈給管休。
管休無奈地笑笑,最終還是接下:她給的,哪怕是鴆酒,他也會毫不猶豫接下飲盡吧?
「第七杯,第七杯……蔡嫵向天祈禱:不求管休能封王拜相萬戶侯,但求他……兒孫繞膝,老來無憂!」祝詞一落,說話人就對著黃塵道把杯中酒一灑而盡。
管休一愣,笑了,也跟著灑盡杯中酒。抬頭再看蔡嫵。這姑娘已全沒了剛才的豪情壯闊,正淚眼盈盈看著他:「管休哥哥,你……可都記下了?」
管休收了笑意,鄭重其事:「管休記下了。」
「那就好。把東西給他,我們走!」一個轉身,蔡嫵就吩咐了杜若,自己則頭也不回的提裾上馬,曜金一騎絕塵,明媚女子只留了一道紅衣麗影,就此消失在管休的視野中。
從頭到尾看完始末的蔡平忽然頓悟,上前兩步緊緊擁了下管休,狠狠擂了他兩拳「好好保重!活著回來!」。然後也不管管休錯愕吃痛,狠狠摸了把眼睛,帶人離開。
漫漫官道,再沒了阻攔人。
管休手裡握著的是寫著《燕燕于飛》的絲帛和綉著「平安」「祥順」字樣的錦囊,在最後一次看了潁陽城,熱血男兒催馬揚鞭,一路揚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