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潁陽流民惹人憂
散學的時候,郭嘉盡掃課堂上的懶散模樣,一邊一個,拉住戲志才和荀彧,大步流星往院外趕去:前陣子鬧病被他娘拘在家裡,可把他給憋壞了。半月不見杜康,四肢百骸的酒蟲早就造反好幾天了。
要付賬的荀彧被扯得滿臉無奈,搖頭輕笑著被拽出了門。還沒走多遠,就聽一道清脆嚴厲的聲音從斜刺傳來:「先生,你要去哪裡?」一個八、九歲的眉清目秀的男孩緊瞪著郭嘉,表情嚴肅,語氣認真,「夫人吩咐,要你下學以後立刻回家,不能胡鬧。」
郭嘉頓住腳,轉轉眼珠看著面前一本正經的小書童,輕咳兩聲笑道:「柏舟啊,先生今天有點事,你回去跟夫人說,我今天晚些回去。」
被叫柏舟的孩子懷疑瞟了瞟被郭嘉拉住的戲志才,又審視地瞧瞧荀彧,最後把目光放回自家先生身上質詢道:「先生,你不會是又去喝酒吧?夫人交代了,您身子不好,不能常出入酒肆花坊這些地方。」
「咳咳!」郭嘉掩飾性以拳抵唇,壓低聲音斥道,「誰跟你說先生要去花坊了?先生這是要去溫書!溫書!」
柏舟又瞟瞟戲志才,瞧見這位還弔兒郎當把胳膊支在自家先生身上,看著就是一副能帶壞的損友樣兒。不由偏過頭,滿臉懷疑:「真的?真是去溫書?」
郭嘉一臉誠懇:「真是!絕對是!」
柏舟咬咬唇:「即是溫書,回家也是一樣。」
「可先生還想要和戲先生與荀先生討論時策,回去怎麼討論?」郭嘉臉不紅心不跳地介面,把小柏舟問的沉默無聲,滿臉掙扎,似乎在做什麼艱難鬥爭。
郭嘉修眉一挑,趁柏舟思考走神,拉了身邊兩人扭頭就走。
等走出十幾步了,柏舟才反應過來了,盯著已經成背影的郭嘉,氣咻咻道:「先生又騙人!」
「先生可沒騙你。我是真要與文若討論時策,回去晚了,就歇在他那裡了。你記得跟家裡說一聲。對了,先生的書還在學堂,別忘了收拾。」郭嘉聲音幽幽傳到柏舟那裡,把小書童搞得狠狠跺腳:他又不回去!夫人問起,他這書童肯定又得為他編造不回去的理由了!
「哎,好好一個童子,早晚得讓你給帶壞嘍。」郭嘉身旁荀彧還算厚道,看著這情形,無奈地搖頭輕笑。一把溫醇舒緩的聲音,愣是被他帶出了輕輕地調侃味道。
郭嘉趕緊開脫擺手:「可不敢這麼說。他家先生是多好的一個人,怎麼會帶壞他?」
「哼,我看能不被你帶壞的少得很!」正說著,一個低沉中夾雜失笑的聲音插話進來。
三人聞聲望去,恰見前方道旁立著的那位身材魁梧,長眉爍目的半大老頭兒。老頭兒留了一把飄似仙長的長鬍須,可惜人看著卻沒怎麼有仙風道骨的調調,倒給人一種剛烈英敏的銳氣。此人正是程立——他們潁川書院院長至交,書院諸子的半個先生。
戲志才和荀彧還沒什麼太大反應,恭恭敬敬地對程立行了一個弟子禮。郭嘉卻在看到程立的第一眼,就條件反射地跳開一步外,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半躬了身子,只是眼睛還警惕地盯著程立,提防他的下一步動作:真不是他愛作怪,實在是……這老爺子脾氣太爆了!踢人可疼了!
老爺子作為院長至交,又是兗州大才,胸中有丘壑,腹內有經綸。時不時地就會被院長請來,在書院給學生們授上幾次課。說他算他們半個夫子一點兒不為過。可是這半夫子性子忒耿烈,
對自己看不過眼的人,事,總要說上一說。很不幸,郭嘉作為一個不怎麼靠譜的聰明學生,恰恰就屬於被程老爺子愛管教範圍。所以郭嘉挨批是常事,挨踢的話?也不算稀罕!誰讓他有時候真的太淘了呢!
對於郭嘉這搞笑反應,程立心知肚明。程先生捋著鬍子,似笑非笑盯了會兒郭嘉,托著聲音假嗔:「你剛才那動作要是被教習御、射的夫子看到,定然會欣慰不已。」
郭嘉臉一黑:他御、射是有點拿不出手,但是老爺子也不必時時刻刻提醒他要加強鍛煉,勤於用功吧?
荀彧見此,低頭莞爾。戲志纔則乾脆不厚道地笑出聲來,瞄了眼郭嘉,以目示意:該呀!讓你平日還奚落說我射箭脫靶,瞧瞧,在程老爺子眼裡你強不到哪裡去吧?
郭嘉裝沒看見,袖著手,繼續扮乖乖學生。
程立才不被他這幅假象欺騙,直接轉頭問荀彧:「文若,這是要往何方?」
荀彧立身肅容,溫文爾雅地說道:「彧是要與兩位同窗前往杜康酒肆。」
「現在去酒肆?」程立眉頭一皺,轉盯著戲志才跟郭嘉,不贊嗔斥:「這是誰的點子?」
「他的!」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戲志才和郭嘉各指著對方,皆滿臉無辜望程立。
程立在兩人中掃了一眼,一把揪了郭嘉:「你小小年紀,不思上進,卻慫恿著同窗往來酒肆?你對得起對父母親朋?對得起恩師故交?對得起聖賢先輩?對得起……」
哎喲,好多對不起喲!
程老爺子估計是被什麼事刺激了,越說越激動。扯到後來,已經引申至論天下黎民與個人責任。郭嘉開始還低眉順眼,習慣待之,聽到後來,越來越不對味兒:照程先生說的這禍害程度繼續下去,郭某怎麼也得弄個以死謝罪!
「沒那麼嚴重吧?」旁邊戲志才聲音微弱地輕輕提醒。
郭嘉則是趕緊識趣低頭,袖手躬身,滿臉嚴肅:「先生教訓的是。嘉知錯矣。」
程昱聲音戛然而止,捋著鬍子,滿是複雜地望望眼前三個年輕人,幽幽嘆了口氣:「你呀,說你也是為你好。這些毛病,你也都改了吧。」
郭嘉一愣:咦?今天怎麼這麼快就語重心長了?以往都是先罵完以後再上手抽一戒尺的!
「你可知道你浪子之名傳遍潁川?再這麼下去哪家好姑娘敢嫁你呀?」
程老爺子看著郭嘉,滿滿都是憂愁:這孩子少年而孤,出身又不是世家大族。秉性不壞,可是名聲卻……哎,這將來討媳婦兒都是問題啊。
郭嘉額角一抽,一股憋屈感升上胸口:我到底怎麼了,我就找不著媳婦兒了!我都已經訂了親了好不好?
「勞先生掛心,嘉如今已經有未婚夫人了。」
話音一落,不光程立愣了,連荀彧戲志才也詫異了:咦?怎麼沒聽他說起過?別是杜撰的吧?
「有未婚夫人了?」程昱挑挑眉,要笑不笑看了眼郭嘉,「她何方人士啊?」
「潁川潁陽人。」郭嘉答的實在順溜,可惜三個聽眾沒一個把他話當真的。
程立更是呵笑戲謔:「有可是最好。不過你得當心吶,潁陽現在因為黃匪之亂聚集了不少的流民。官府現在自顧不暇,對飢散流民袖手旁觀。這幫人隨時有暴起揭竿的可能,到時候你那夫人……可千萬別被搶嘍。」
程立此話本是玩笑,不過郭嘉聽罷卻一下肅整了臉色,沉聲問:「先生所言當真?潁陽果然聚集聚齊大批流民?」
荀彧亦是蹙了眉,緊跟著問道:「先生此來是為流民事?」
程立認真地點點頭:「老夫自東阿一路行來,流民之患皆親眼所見。此行前來,正是要與你們夫子商議黃巾事。」
荀彧趕緊讓開一條道,「夫子現在應該在學堂正準備返家。先生快行的話,應該攔遇夫子。」
程立也不怠慢,抬腳往書院走去。臨行指著郭嘉跟年紀稍長的兩個人吩咐:「眼下世道不必尋常。別由他胡鬧,趕緊回家。」
戲志才,荀彧點頭應聲送程立走遠後轉看向郭嘉。
郭嘉從剛才確認潁陽事後就一直沉默著,這回正蹙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麼。
戲志才拿胳膊捅捅他:「怎麼了?蔫了?」
「陪我去一趟潁陽。」郭嘉抬起頭,語氣平靜沉穩,卻炸得戲志才跟荀彧驚詫不已。
「你說什麼?去哪裡?」戲志才眼睛瞪大,一臉不敢相信。
荀彧目露質詢:「你剛才說有婚約那事是……真的?」
「真的。從父親在世時定下的,算是他至交之女。」郭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然後看著戲、荀二人納悶道,「我有婚約很奇怪嗎?你們怎麼都這麼反應?」
荀彧沒說話,輕笑著摸摸了鼻子。戲志纔則直接掛在了荀彧肩頭,仰天長嘆:「哎喲,這到底誰家老爺子不開眼,怎麼會把自家女公子送到他這浪子手裡?這孩子別是撿的吧?」
蔡嫵當然不會是撿來的。若真是撿來的,她這會兒倒也沒那麼忙碌了。
從蔡斌離開,蔡嫵就覺得自己身上壓了空前重擔:一方面,她要擔憂出走的老神棍和出行的父兄的安全,一方面又得分擔著王氏身上協理管家的任務。還有就是家裡那個纏人的小不點兒,一刻不得閑的隨在她身後,她得時時刻刻擠出時間陪他。
不過就這樣,小的那個,還是不滿意。
「二姊,你陪威兒下軍棋吧。」
從蔡威小朋友學會這東西,就迷上了這個遊戲,可惜家裡出了他二姊,誰都不能陪他玩,這讓小蔡威很是鬱悶。
蔡嫵自一摞賬冊中抬頭,望著弟弟滿是歉意溫柔道:「威兒乖,二姊現在要忙。等等,等二姊忙完了,就陪你好不好?」
蔡威癟了嘴,掰著手指很不樂意:「昨天你說你忙,要去廚房看菜式;前天你說你要去賬房看採買支出;大前天你說你要去糧倉看儲食,再之前……」
蔡威小嘴一張一合,嘚啵嘚啵數了一串,數完蔡嫵還沒反應呢,他自己倒是紅了眼睛了:二姊真的好久沒有陪威兒了。她總是在忙啊忙,連給他講故事的空隙都比以前少了呢。
蔡威很委屈:他覺得自己被忽視了。他二姊多好啊,她從小對他掏心掏肺好。他可喜歡他二姊了,大人都在忙活,就只有二姊還會哄他、逗他、教他、會弄新鮮玩意給他,滿足他所有亂七八糟的要求,卻又不嬌慣他,還不會像娘親范媽那樣拘著他。可是現在,她也要忙了,要沒時間陪他了。
蔡威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慢慢積聚了水汽,小傢伙兒仰起頭可憐兮兮看著蔡嫵:「二姊,你是不是不喜歡威兒了,不想陪威兒玩了?」
蔡嫵一愣,趕緊放下賬冊給弟弟擦眼淚,一手摟住蔡威,把他抱到自己膝蓋上柔聲安慰:「怎麼可能?威兒,你是這世上和二姊最親近的人之一,二姊怎麼可能會不喜歡?」
「可二姊都忙得不理威兒!」小蔡威牙尖嘴利指出問題所在。
蔡嫵語帶愧疚:「那是因為現在阿公不在家啊。」
「姨娘從大姊出嫁后就身體不好,娘親那裡要管的事情多。哥哥不在,里裡外外二姊都得照應著。不然,你小傢伙連飯都不知道去哪裡吃。」蔡嫵說著笑眯眯地點了點蔡威的鼻尖,額頭相抵,跟蔡威繼續說道:「威兒,看到外面那群流民了嗎?他們可都是沒飯吃的人。聚集在外,說不定哪天餓急了眼,就會辦出搶砸強掠的事。咱們府上一群婦孺,若真那樣,定然連反抗都不能。所以,二姊正在想搭設粥棚的事。這樣,一來可以安撫流民,二來可以給蔡家添上一個慈善名聲,三來,也可以真正救濟些人。威兒覺得怎麼樣?」
蔡威估計是被最後一句話,激勵出了責任感。小腦袋垂下,沉思了好一會兒忽然握了拳頭,雙目灼灼看向蔡嫵:「二姊,威兒明白了。你放心,威兒肯定聽話,不給二姊添亂。」
蔡嫵一臉嚴肅模樣的小玉娃娃給萌到了,抱著自家弟弟好好胸口處蹭了蹭,揉揉蔡威小臉,一口親上蔡威額頭:「我就知道威兒聰明,么。威兒果然沒讓二姊失望!」
蔡威眨眨大眼睛,就勢攀上自家姐姐的脖子,臉貼在姐姐頸窩處悶聲悶氣地道:「二姊,等你忙完了,你就陪我。」
蔡嫵撫著弟弟後腦勺:「好。」
「我是你弟弟,親的!你是我二姊,親的!二姊陪弟弟玩是應該的。」
蔡嫵含笑:「是。是應該的。」
蔡威滿意了,一扭頭往蔡嫵臉上印了一個口水吻:「我就知道二姊最好了!嗯,將來等威兒大了,一定會用最好的馬車最好的車隊風風光光給二姊送嫁。所以,二姊一定要等威兒長大,誰也不許搶走你。」
蔡嫵摸摸臉頰口水,笑眯眯撫上小蔡威的頭:「對。二姊不管在哪裡都是你二姊!一輩子,誰也搶不走!」
蔡威賣完萌,得了承諾,心滿意足地從蔡嫵懷裡退出來。然後綳起小臉特正經地說:「二姊還要忙施粥之事,威兒不打擾了。二姊保重身體,切勿過度操勞。」說完規規矩矩沖蔡嫵行了個禮,一副乖巧模樣的退了出去。
蔡嫵莫名其妙,轉身問同樣表情詭異的杜若:「杜若,我有說什麼嗎?怎麼威兒……」
杜若搖搖頭,揣度了好一會才回道:「小公子比常人聰慧,可能經過點撥明白大人辛苦,開始懂事了?」
蔡嫵眨著眼,望望蔡威剛才出去的門口幽幽說道:「是嗎?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會兒威兒懂事像個大陰謀?」
杜若:「……」
不得不說蔡嫵對自己弟弟還是有些了解的。此時在蔡威卧房,得了姐姐許諾的娃兒正高興的在榻上亂蹦躂,剛才書房裡的對話被蔡威理解成:呼,二姊說她忙完以後會陪威兒玩!二姊說出嫁之前都會陪威兒玩!二姊說不等威兒長大她都不會出嫁!嗯,威兒今年四歲,等威兒長大還要好久,二姊可以在這些時候給威兒講故事!教威兒識字!陪威兒下棋!太好了!倩姐姐交代:十步以內有男人出現威兒就要陪在二姊身邊。嗯,威兒也是要保護二姊的!
於是一場很正常的對話,在經過蔡威這孩子不同常人的思維后,在理解形式上和原意出現了莫名詭異的偏差。以至於到後來郭嘉面對這蔡家諸位男性時發現:精明腹黑的岳父不可怕,實在妹控的大舅子也好對付,這個擰巴犯軸還有些死心眼的小舅子才是最難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