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做先生的都鬱悶
回到家以後,告別管休,安置好蔡威,蔡嫵轉身就去了蔡斌的書房。
蔡斌正埋頭案牘,見女兒過來先是一怔:「阿媚?你怎麼來了?」
蔡嫵托步到房內,看著蔡斌有些惆悵有些恍惚:「阿公,剛剛阿媚個管休哥哥一起去看閱軍了。」
蔡斌眉頭微微蹙了蹙,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只一瞬就恢復了正常,笑呵呵對女兒說:「嗯。是看到官軍威嚴了?」
蔡嫵抿抿唇,抬頭望著蔡斌認真道:「阿公,您能不能把今年這趟行程取消?」
蔡斌一愣,失笑道:「為何要取消啊?不過幾個亂民罷了。能鬧騰到哪裡去?不出一年,官軍就能平息此事。再說阿公出行有護衛跟隨,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的!」蔡嫵見蔡斌沒把黃巾亂當回事,心裡不由著急:要怎麼告訴阿公這場大亂其實不是像現在諸多人想象的那麼簡單。它會一把大鎚,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叮叮噹噹一陣狠敲。等到所有人都意識到鎚頭的厲害了,這大樓也要傾塌了。
蔡嫵攥了攥拳頭,幾步跑到蔡斌跟前拐彎抹角勸說:「阿公,官軍就算平息此亂也是得有一陣以後。現在各地都在鬧黃匪。還是小心為上,避其風頭好啊。」
蔡斌滿不在意地揮揮手:「哪裡就像你說的那麼嚴重。阿公走南闖北,什麼樣的路匪沒見過?一群被逼到無路可走的老百姓,風頭在厲害,也不過是為了好日子。趕盡殺絕這種事,他們辦不出來。真要是遇上了,錢財疏通打點即可。」
「阿公!」蔡嫵聽這話都想沖蔡斌咆哮了:您老到底哪兒來這麼大信心,覺得那只是一群能用錢財疏通的普通路匪?萬一他們是急紅眼的會搶錢殺人怎麼辦?
「咱們家又不缺錢不缺糧。就算不跑今年這一趟,一樣可以高枕無憂在家過日子。阿公您何必冒這個險?」
蔡斌無所謂地挑挑眉,傾下腰看著一臉焦躁擔憂的女兒安撫地笑了笑:「阿媚,行商之道,重在誠信。去年阿公既然答應過人家今年會把貨物送到,又怎麼能言而無信?」
蔡嫵一下噎住了。眼望著蔡斌,滿滿都是不甘:「就真的非去不可?真的不能緩緩?」
蔡斌搖搖頭:「非去不可。不能耽擱。」
蔡嫵瞬間沮喪失落,沒咒念了。其實她也清楚自己阿公是什麼樣的人:底線清楚,原則明晰。在不觸及他原則的情況下,他是相當靈活變通的一個人,特別會來事。說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一點不為過。可是一旦到了關乎他做人底線的事情上,蔡嫵覺得,自己阿公簡直比鐵疙瘩還頑固。又軸又硬,誰勸都不好使,非得按著自己意思來。
悶悶地看了自家阿公一眼,蔡嫵不死心,瓮聲瓮氣地磨:「那你們什麼時候回來?一個月成嗎?外頭總歸太亂,早些回來得好。」
「這個看情形吧。總之不會耽誤太久。」蔡斌揉了揉女兒的頭髮,話鋒一轉,「你阿姊明天回門,你娘親那裡忙活著呢,你去搭把手,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
「哦。我這就去。」蔡嫵低著頭,一步一拖,很是不甘地被蔡斌支出門。
走到門口的時候,蔡斌忽然出聲:「阿媚,這陣子家裡事情多,你多照顧好自己。阿公走後,家裡這事多半就交給你和你母親,你要聽話。別讓阿公失望。」
蔡嫵回身,偏頭困惑地看了看蔡斌:奇怪。為什麼她覺得阿公這句話是意有所指呢?可是指的是什麼呢?想來想去,蔡嫵沒想明白,還是老老實實應了一聲諾。才抽身離去。
她這前腳剛走,後腳蔡斌就嚴肅臉地開始思考:嗯,姑娘眼看著長大了,心思也開始變多了。豆蔻年華,馬上就要知曉懵懂人情。看來,管休這孩子對她……嘖,不行,阿媚是訂了親的。不能就這樣任其發展。得找機會讓她娘親跟她說說這事。至於嘉兒那裡?哎,這孩子聰明倒是聰明,可這「浪子」的名聲實在是……算了,先不著急提婚的事,阿媚還小,多留幾年沒什麼,看看情形再說吧。
第二天的時候,蔡姝帶著新夫婿回門。蔡嫵在一旁眨著眼睛觀察了半天這新兩口的相處,總算是放心地舒了一口氣:嗯,她阿姊到底是個精明人,知道怎麼跟姐夫相處。瞧著小夫妻之間,氣氛融洽,言笑晏然,明顯是新婚燕爾,蜜裡調油,讓人看著插不進話的狀態。
放下心的蔡嫵跟阿姊又嘀咕了幾句以後,就把陳倩一人留下,自己識趣地退離了阿婧的房間。陳倩也是即將出嫁的人,這准嫁娘和新嫁娘之間總是有許許多多的私房話,是做黃花閨女的人不宜聽到的。所以蔡嫵很有眼色沒去湊這個熱鬧。
倆姑娘就一些閨中私密事咬了一陣耳朵,又各自臉色羞紅平息一陣。陳倩才想起什麼一樣,轉移話題:「你臨走交代的事,我記著呢。現下威兒纏阿媚纏得緊,根本沒有讓她跟管休獨處過。」
阿婧鬆了口氣:「阿媚沒察覺你做法吧?」
「沒有。威兒那小子機靈著呢,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我還真怕阿媚看出什麼,到時候再惱了我們兩個。」
陳倩搖搖頭:「阿媚倒是還好。不過她身邊杜若那丫頭,我瞧著心思不一般。她怎麼凈想把阿媚跟管休湊一處?」
阿婧「呼」的一聲站起來,淡煙眉蹙在一處:「你說什麼?杜若?她倒是好大的膽子!」
陳倩跟著起身,輕聲勸道:「許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看平日里她對阿媚挺忠心的。」
阿婧帕子一絞:「平日忠心,在這事上可未必。阿倩你知道杜若是幹嘛的嗎?她跟我身邊那方方圓圓一個樣,是等嫁人以後,自己不方便,給送去夫君房裡伺候的人。」
陳倩一愣:「這麼說,她是想……」
阿婧眼一眯:「不管她是想什麼,心思大了,就該被敲打了。找機會我會跟大母說這事。至於阿媚那裡,還是繼續讓威兒跟著她吧。」
陳倩輕輕嘆了口氣:「看來也只好這樣了。」
阿婧回門在娘家待了有十多天才回去。等她走後蔡嫵就發現自己身後多了個跟屁蟲。
她家弟弟蔡威,就跟背後靈一樣,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她進書房,他也進書房;她去廚房,他也去廚房。她去賬房,他也去賬房。蔡嫵去林大家那裡,他跟著跑林大家那裡。蔡嫵去給出行的蔡斌等人送行,蔡威就抓著她手,依依不捨地對著自己父兄招手告別。
蔡嫵對小傢伙一絲惱氣沒有。估計她是對這年齡段的孩子沒有心理認知,只當磨人是孩子天性。所以對弟弟這狀態她相當縱容,相當寵溺地由他去了。
而且不久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弟弟是個相當聰明的孩子:上書房,她寫字,他在一旁不消停的搗亂,打了墨汁,拔了毛筆,把自己搞的烏漆墨黑竟然也糊裡糊塗跟著識了不少字。跑林大家那裡,裝乖賣萌,哄得林大家甚是開心,竟然也條條例例地給他說過不少的學問。蔡威囫圇聽一通,居然有時候也能一針見血提問。
蔡嫵對這情況是相當地驚喜和意外。對於自己弟弟的聰慧,她覺得不能浪費,要嚴加引導。可是怎麼引導呢?嗯,都說故事是小孩子的導師,那她就給弟弟講故事吧。
於是,不知深淺的二姑娘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做了一個她現在看來挺英明挺正常的決定,以至於之後無數次,她後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舌頭。
因為,蔡威這小子實在太讓她這個講故事的有挫敗感了!
第一天,蔡嫵講故事,講改良版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還沒等講白雪公主貪嘴吃蘋果死掉,蔡威自己先睡著了。蔡嫵瞅著呼呼酣睡的弟弟,反思了一下,覺得這可能是外國童話不適合,勾不起蔡威那挺傳統的胃口。
於是第二天,故事就換成了哪吒操槍大戰東海龍王。這回蔡威睡的晚一些,等到水淹陳塘關了,蔡威才著了。至於後頭三太子自刎什麼的,不好意思,蔡家二公子約會周公,沒聽到。
蔡嫵又被打擊了。第三天,一咬牙,一跺腳,開始講《史記·淮陰侯列傳》。
這回蔡威精神了,睜著一雙遺傳自王氏杏核眼津津有味地把故事聽完,居然還有心思問蔡嫵:「二姊,高祖高後為什麼要殺韓信?」
「因為韓信功勞太大,賞無可賞,封無可封。唯有殺之以絕後患。」蔡嫵想也沒想脫口就答。答完她才想起來,蔡威一個小破孩估計聽不懂她說的什麼。可是看蔡威一臉深思模樣地托著腮幫,小大人一樣地感慨:「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他說的真好。」蔡嫵又想惡作劇潑他瓢冷水:「好有什麼用?他人都死了。」
可惜話剛出口,蔡威就捧起手,一臉崇拜憧憬地望著房梁:「不過威兒還是喜歡他,他打仗好厲害!」
蔡嫵立刻滿頭黑線:敢情聽半天,你就光聽打仗那段的熱鬧的了?這怎麼成?我要是把自己弟弟給教養成戰爭狂人怎麼辦?
不行,得改!一定得改!
於是第四天,蔡嫵給蔡威改朝換代版紅樓夢:哎呀,你看,宅門鬥爭多殘酷啊!花花公子做不得啊。專一專情有好報!
結果灌輸還沒灌輸多少呢,蔡威又睡了!
蔡嫵頓時抓狂了悟:這娃就是個天生的暴力分子!軍事狂人!除了講打仗的時候他有精神,其他時候他聽什麼故事都能睡!
蔡嫵鬱悶萬分,想來想去心裡順不過彎,霹靂乓啷在書房裡鼓搗一通,第五天,拿出一套自製軍棋,大馬金刀地坐在當庭。一拍案幾:「今天沒故事講,二姊教你下棋。」
蔡威本來都做好昏昏欲睡的打算了,這會兒一聽有新鮮玩意兒立刻打起精神了。可眼瞅著紙片片上寫的「軍」「師」「旅」字樣,蔡威又迷糊了:「二姊,你真笨!你忘了威兒還沒正式啟蒙,這寫的什麼,威兒不認識啊。」
蔡嫵差點兒一腦袋撞桌子上:我去!要玩軍棋,我還得先教這臭小子識字!識字!
於是蔡嫵開始憋屈萬分地給自己弟弟當起了啟蒙先生。拜沒有經驗所賜,蔡威小朋友所學教材全是他二姊自備,學習涉獵的內容亂七八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從嫦娥奔月到小蝌蚪找媽媽,從長平之戰到古德里安。蔡嫵基本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反正只要哄弟弟高興,她不介意把後世傳說故事什麼的包裝包裝,舊水新瓶倒到蔡威小腦袋裡。
可就這樣,蔡威那出其不意的問題照樣能讓蔡嫵時不時鬱悶憋屈,外加佩服林大家的涵養和哀悼自己的苦難開始。
而同時,在潁川書院里,有那麼一位夫子對著自己某個不省心的學生亦是有著與蔡嫵相似的憋屈感和無力感。
而他的苦難明顯已經開始了好幾年。
就比如現在,潁川書院中學子書聲朗朗。上首的竇夫子本來也眯著眼睛搖頭晃腦呢,可眯著眯著,老爺子像想起什麼睜開眼,往下一掃:「咦,怎麼少了個人?」
夫子拿戒尺敲敲書案,課堂瞬息安靜。
「郭嘉人呢?」老夫子來回看著課堂,滿是困惑。
這時就聽遠處桌子底下一個睡意迷糊的聲音:「嗯?都不讀了?夫子下課了?」
竇老爺子臉一黑:臭小子,他又敢在課堂睡覺!真是屢教不改!屢教不改!
空著的那張桌案上,緩緩地放上了一隻手掌,然後是胳膊,最後是顆睡意未散的腦袋。腦袋的主人身形單薄,樣貌清俊。兩道修長如弓的眉毛下長了雙明澈泛波的眼睛,像盛了秋水的琉璃瓶。眼睫細密卷翹,小刷子似的遮蓋在惺忪的眼皮上——正是被夫子懷疑失蹤的那位郭嘉少年。
「咳!」他左邊一個瘦銷羸弱的青年人忽然對著他猛咳了一聲,壓著嗓音提醒道:「趕緊起來,夫子過來了!」
「志才,你說什麼?」郭嘉腦袋還迷糊呢,眨眨眼睛,還沒等到回應,火氣上涌的竇夫子已經穿過一排的書案,步伐雄健,到了郭嘉桌前。
「啪」地一聲脆響,戒尺落在了郭嘉桌案上。郭嘉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垂眸而立。
「郭嘉,你可知蘇秦、孫敬懸樑刺股之典故?」老夫子臉色陰沉,口氣不善。
郭某人口氣恭敬,乖寶寶狀回答:「學生知道。」
「你可知匡衡先生鑿壁偷光之典故?」
郭嘉垂首低眉,老實巴交:「學生知道。」
「那你可知孔聖人韋編三絕之典故?」
「學生知道。」
「那你還敢在學堂之上晝寢?你你你……你簡直就是有負……」老爺子鬍子顫抖,指著郭嘉,一臉痛心疾首!
郭嘉這才抬起頭,望望面前說話都打結的先生,很是不忍地介面:「學生簡直有負古往今來聖賢大德之教誨,辜負先生殷殷之期盼。不知慚愧汗顏,簡直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竇夫子瞪大了眼睛,手抖啊抖的指著郭嘉:氣死他了!氣死他了!這臭小子……他又來這套!好像抽他呀!
老爺子盯著郭嘉,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
「老夫問你,現下夫子講到哪裡了?」
郭嘉一愣。下意識地就往四周尋看:左邊荀彧,戲志才在做口型。右邊郭圖、辛評在沖他打手勢。郭嘉正要探身,竇夫子卻「呼」地一下轉過身:「再有作怪的,下學后全體留堂!」
「唰」的一下,周圍小動作齊整化一消失。
夫子捋著鬍子,看看幾個還算識趣的學生,滿意地眯起了眼睛。
卻不想他身後的郭嘉已經低下頭,他前座陳群一邊綳著臉,一邊將竹簡外推,把手指落在了先生所講處。
「先生講到:八侑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老夫子扭過頭,蹙起眉懷疑地看著郭嘉:「你竟然知道?那你說說這句該怎麼解?」
郭嘉眨眨眼,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道:「不,學生不知道。」
「下學后留……」
「學生不知道孔夫子所怒八侑事與當今事比,孰可忍,孰不可忍?」
竇夫子身子一僵,拿在手裡的戒尺緩緩地垂到了身側。良久才見他眸色複雜地望了眼郭嘉,語無波瀾淡淡道了句:「你……坐下吧。」
然後就背了手,微微佝僂了身體一步步沉默地走回自己坐席。
老爺子執教數十載,教過的學生數以千計。可是每次都有幾個這樣的學子:他們關注時局,心懷天下。渴望學有所長,一展抱負。渴望上效君父,匡扶朝綱。他們還年輕,只看得到了這朝廷的昏黑表象,想著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其實,這朝廷的內里或許也滿是蛀洞,衰敗腐朽,不堪一擊。
外戚攝政、閹宦當權、一樣是禮崩樂壞。與八侑事,孰重孰輕?孰可忍孰不可忍?
郭嘉是他最小的學生。他愛他的聰慧剔透,亦惱他的任氣跳脫。可是說到底,這孩子確實最讓他放心的那個。他不放心的是另一個,剛才給郭嘉做提示的荀彧。這學生好,是真的好。溫潤君子,謙和端方。可性子卻是綿中金,柔里剛。認準的事總是一頭向前。他真擔心這孩子將來會因亂局把自己弄得心傷累累,鮮血淋漓。
竇夫子的滿腹糾結愁緒自然不會為他的學生所知。
某個引起這宗思緒的罪魁在給自己夫子丟了一個思想炸彈后,又坐回坐席,開始無精打采打哈欠。期間,他趁夫子走神,拍了拍前座陳群:「剛才多謝了。長文兄。」
陳群淡淡掃了他一眼,頷首示意了下,回身不再理他。
郭嘉習以為常,挑挑眉毛,丟了根竹簡給戲志才,戲志才撿起來看完,瞅著自己前面的荀彧,摸著下巴笑了。
郭嘉竹簡上面寫的是:下學杜康酒肆見。叫上文若,該他付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