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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盛衰乃是平常事

  左慈的離開讓蔡嫵傷感了一陣,可沒天,她就沒心思繼續傷感,因為蔡姝要出嫁了。


  阿婧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陳倩跟蔡嫵跑到了新嫁娘房中,三個姑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什麼也沒說,就抱在一起,腦袋挨著腦袋,像三隻互相取暖的小兔子。


  蔡嫵眼睛紅紅的望著自家阿姊:一晃十餘年,眼前這姑娘和她一起學習,一起玩耍,一起成長。她關注她,照顧她,監督她。她也捉弄她,訓斥她,揶揄她。她是她的庶姊,亦是她的至親。明天之後,她會冠上另一個姓氏,成為他人的妻子,從此與這個人福禍與共,同赴此生。


  「阿姊。」蔡嫵聲音哽咽,呼喚出口就彷彿脫力般發不出聲。她抬眸望望對著同樣淚盈盈眼眶的阿婧,沉默良久,才用口型比道:「你一定要過得好。一定!」


  阿婧了悟地點頭,一邊一個握住陳倩和蔡嫵的手,狠狠地攥了攥以示保證與安撫。


  第二天天剛亮,江家的迎親車隊就到了蔡家門口。蔡平沒有多為難妹夫,只在門口意思性地帶人阻攔了下,就放人進來。


  禮冠垂珠下,阿婧那種清秀的臉,顯得影影綽綽,婉約溫順。接新娘的準新郎官,看著自己的即將過門的妻子,靦腆又含蓄地笑彎了眼睛。


  蔡嫵抿著嘴,乖順地扶著自家阿姊,一直把她送上了婚車才有心回過頭打量自己姐夫:這人長得淡眉細目,鼻樑挺直,嘴唇略厚。樣貌周正不像姦猾之輩。言談舉止斯文溫和,對她阿公謙恭有度,對她哥哥親近客氣。應該是個不錯的青年,應該會對她阿姊好。


  新兩口子只蔡家給蔡家二老行了跪拜禮,吉時一到,蔡平就跟著江家的迎親隊伍一起,帶著嫁妝和送親隊伍離開了蔡家。


  蔡斌正著臉,等隊伍一從視野里消失,他立刻就奔了自己書房,關上門任誰叫都不開。而王氏和張氏則是互相攙扶著一路蹣跚回了自己院子,失聲淚流。


  陳倩則捂了嘴,小跑離開。


  偌大的門庭,只留下了蔡嫵和幼弟蔡威。


  「二姊,將來你也要像大姊一樣離開威兒嗎?」蔡威被蔡嫵抱在懷裡,秀麗的杏核眼中淚光盈盈。小傢伙緊摟著自家二姊的脖頸,腦袋埋在蔡嫵的肩窩,聲音悶悶不樂。


  蔡嫵騰出一隻手,撫著弟弟後腦勺,輕柔安慰:「二姊會陪在威兒身邊。直到威兒長大了。二姊再離開。到那時,威兒就能和哥哥一樣,送二姊出嫁了。」


  蔡威直起身,眼睛紅紅看著蔡嫵:「到時候,威兒一定會用最好的馬車,最好的送親隊伍給二姊送親。」


  蔡嫵笑了笑,親親弟弟的額頭:「好。二姊等著你承諾的那一天。」


  蔡威握起小拳頭狠狠點頭:「嗯。二姊一定要等威兒!」


  蔡嫵眯了眼睛,抱著弟弟往他院子里走,嘴上仍舊溫和地答覆他:「好,等你。一定等你。」


  阿婧出嫁沒多久,一個炸雷般的消息就傳開在潁川了:太平道大賢良師張角在冀州聚眾起義。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為號,短短一月,就各地揭竿,勢成燎原。


  蔡嫵聽到這事時,差點傻了眼:怎麼回事?左老頭兒不是去清理門戶了嗎?怎麼他沒幹掉張角啊?還是說……他中途遭遇不測,已經……


  下面的情形,蔡嫵不敢想了。之後的好幾天,她都恍恍惚惚,像丟了東西一樣,時不時就往門外張望。就等著左慈的書信傳來。偏左慈還是個不靠譜的,等啊等,等了好久,左慈的書信沒到,倒是等來了朝廷傳達天下的旨意。


  那位經常跟穿著開襠褲的宮女們廝混的天子這次又不知哪根神經抽搐了,在拜何進做大將軍,徵調兵馬負責剿匪事後。又緊接著下令各州各府可自行募兵,圍剿黃巾。


  此令一下,各府各州迅速響應,蔡嫵也搞不懂這些招募兵勇的人到底有多少是要去打黃巾的,又有多少是趁機撈便宜的。反正,她自己家裡,蔡斌是趁著這個招了近百的壯丁。武器分發,武藝團教都有,但就是沒見她家阿公有何剿匪行動。


  蔡嫵心裡七上八下地琢磨:哎喲,阿公這不是也想趁著亂世玩一把吧?可千萬別,那可是戰場,刀兵無眼,弄不好人就玩完了!


  被黃巾事弄得神經兮兮的二姑娘很是憂慮,跑去蔡斌書房,正要跟蔡斌說說情況呢,蔡斌就先笑呵呵地解釋了:「阿公一介商賈,不趟這趟渾水。但是總得有些自保的手段。有這些部曲,以後出門行商,才心裡有底。」


  蔡嫵鬆了口氣:敢情不是為了打仗,是為了護衛啊。阿公也真是的,以前不都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庄稼人嗎?這會兒起亂了,又承認自己是商賈了,你倒是精明。


  當然,蔡家不動作不代表別家不動作。在招募令下沒多久,各地的剿匪軍就開始風起雲湧。潁陽就有左中郎將皇埔嵩前鋒軍過境,橫穿潁水,轉去郡治陽翟,奉旨討賊。


  他這一過境不要緊,被黃巾軍禍禍了的流民饑民跟著大軍行程,蜂一樣湧入潁陽城:這地兒好啊,即富庶不是郡治,生活便利還起不了大亂。還有官軍威嚴,叛匪一時半會都打不過來。


  蔡嫵在自家綉樓上俯視著府外越來越擁擠地潁陽街道,頭一回覺得自己心臟開始緊縮:這就要開始了嗎?這場亂世,要這樣拉開大幕了嗎?


  「姑娘,管公子在外面。」正胡亂琢磨呢,杜若的聲音插了進來。


  蔡嫵回頭,正見小姑娘一臉愉悅,滿目期待地望著她。


  蔡嫵被望地莫名其妙:「啊?他來?他來幹什麼?」


  杜若神秘莫測地笑:「姑娘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蔡嫵一頭霧水,邊嘀咕著:「搞什麼古怪?我去問就我去問。」邊提了裙裾,緩步下樓。


  等她出門,看到的正是管休在她院門口的秋海棠下看風景。少年風姿,朗眉星目,一襲修頎,分外英氣。


  蔡嫵眨了眨眼睛,輕咳一聲:「管休哥哥。」


  管休聞聲回頭,嘴角帶起一絲溫柔笑意:「聽說今天皇埔將軍剿匪前鋒路過潁陽,我想阿媚從未見過官軍軍容,不如一道去看看?」


  蔡嫵偏偏頭:這是邀她去看閱兵式?可官軍過境,充其量是數數人頭,沒啥閱兵可看啊。他是忽悠她了吧?


  蔡嫵懷疑地看看管休,提醒道:「官軍過境是要清道的。」所以,咱們普通老百姓是沒得看的。還是在家坐著比較舒坦。


  管休挑挑眉:「無妨,我已經在路旁酒肆訂好座位了。」


  蔡嫵鬱悶了:訂好了呀?那不去是不是浪費了?可去了,好像也沒什麼看點啊?


  管休垂眸看著蔡嫵糾結的小臉,失笑道:「好不好看,阿媚去了不就知道了?」


  蔡嫵摸著下巴,搖擺不定:說一點不好奇,那是假的。可要說有特別想看,那也不是。她對打打殺殺的什麼的,沒什麼興趣,對這支軍隊要進行的戰爭更是提不起精神。就算皇埔嵩的隊伍是東漢難得的精銳之師,可這支兵馬把劍鋒對準自己同胞的時候,蔡嫵就覺得哪裡彆扭了。流血犧牲,馬革裹屍不是該在抵禦外寇的疆場上嗎?怎麼對自己人揮刀也讓他們這麼興奮呢?

  「姑娘,去看看吧。杜若也還從來沒有看過朝廷軍容呢?」


  正猶豫踟躕,杜若在旁邊神采奕奕地添了句話。這陣子她一直恍恍惚惚,今天卻出奇的精神,這會兒更是難得對蔡嫵提議出聲。


  蔡嫵很是驚訝了一把,回過神來,發現那句:「成,既然都想,那就去看看吧。」


  管休彎了彎眼睛,跨出一步在前引路。趁著蔡嫵不注意時,給杜若暗暗遞了個感激的眼神兒。杜若臉色「噌」的一下竄紅,羞澀局促地低下了頭。


  「二姊!」


  剛臨近大門,蔡威那脆生生的呼喊就跟來了,蔡嫵轉過身,還沒站穩,就被蔡威離膛炮彈一樣撲了著。小傢伙一把抱住蔡嫵的腿,仰著脖子問:「二姊你們去幹嘛?威兒也要去。」


  蔡嫵拉開弟弟,拍拍他身上的灰塵:「你怎麼一個人跑來了?范女呢?怎麼沒看著你?娘親知道你亂跑嗎?」


  蔡嫵滿不在乎地搖搖頭:「我是從倩姐姐那兒來的。娘親知道。二姊你是不是要出去?威兒也要跟你出去!」說完,蔡威也不等蔡嫵反應,就握住她的胳膊來回猛搖,大有你不答應我就一直不撒手耍賴架勢。


  蔡嫵有些尷尬地望望管休。


  管休倒是實在,向蔡嫵笑笑,一俯身把小傢伙撈在了懷裡:「既如此,那威兒跟著一起去好了。」


  蔡威立刻得意,鬆開蔡嫵胳膊,抱住管休脖子,隔山探海對著蔡嫵做鬼臉:「我就知道,休哥哥對威兒最好。」


  蔡嫵白他一眼,點著他額角假嗔:「你個小沒良心的。你休哥哥對你好,那你剛才找我幹嘛?」


  蔡威小牙一呲,托著下巴反駁:「不找你找誰?誰讓你是我二姊?」


  蔡嫵立時被噎:你說這叫什麼事啊?這小破孩才多大就這麼牙尖嘴利了!他隨誰啊他?她家阿公娘親可都沒這樣的。哥哥更是憨厚老實!阿姊?阿姊倒是有可能,可阿姊從威兒出世沒多久就忙活管家了,壓根兒沒空理他。這樣算來……好像他跟她相處最多?咳,不會,她蔡嫵溫良賢淑,怎麼會教出這樣粉雕玉琢的難纏小魔頭?這肯定是幻覺!肯定推算錯誤!

  這邊廂,蔡嫵胡思亂想,找理由給自己開脫,那邊廂,蔡威卻已趴在管休地肩頭暗暗舒氣:這算是盯住二姊又不讓她知道了吧?倩姐姐,威兒可做到了喲,你要記得把哥哥書房那套兵俑弄來給威兒喔。


  一行人到了預定的酒肆,直接上了二樓的包廂。管休很體貼地給蔡威要了一壺白水,剛要問蔡嫵要不要酒水時,就聽樓下有人聲喊:「來了來了……快看,官軍前鋒!」


  蔡威「噌」地一下串到窗戶邊,管休趕緊跟上,護著小傢伙肩頭,探身往下。


  蔡嫵被這兩人動作搞的心驚肉跳,也跟著站到窗戶邊低頭看人。


  這前鋒軍還真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為這應該是一支鬆懈不堪的部隊,不想入目卻是馬銜枚,人無聲的莊嚴模樣。戎裝肅整,兵甲鮮明。八千先鋒軍,蜿蜒一道長街。行整列齊,頂風而進。軍旗獵獵,一個虎踞龍盤的黑色「漢」字,莊重大氣,鐵鉤銀划。


  蔡嫵不自覺地把手放在了心口之上。而她旁邊的管休已經不知何時放慢了呼吸,目光隨著軍陣行進,直直往前。就連挺能鬧騰的蔡威,這會兒也是嚴肅了小臉,望著軍馬車兵,滿臉的憧憬和崇拜。


  八千前鋒,走了半個時辰算完。管休像是才回神,緩緩吐出一口氣,由衷感慨:「好男兒自當如此!」


  蔡嫵心頭一緊。垂下眸,沒有搭茬。只是從管休懷裡無聲地接過了蔡威,默默走下樓去。


  管休茫然地望了眼杜若,發現這姑娘也一頭霧水,顧不得啰嗦,趕緊疾步趕上。


  到了酒肆門口,管休追上駐足了的蔡嫵。


  「阿媚,你怎麼……」


  「噓。」蔡嫵牽著蔡威,做了個噤聲的手指,然後指指酒肆牆根處幾個蜷縮著乞討的流民,「你聽,他們在說什麼。」


  管休蹙了眉,困惑偏頭。幾句夾雜者嗚咽和悲憤地控訴隨風入耳。


  「……他們比朝廷那幫人還可怕!黃巾義軍?狗屁!見人殺人,見錢搶錢!那就是一幫土匪!土匪!要不是他們,我怎麼會淪落到潁川……」這一聲指控粗聲粗氣,滿懷怒火與不甘。管休剛要出聲安慰,就見旁邊一個黃臉漢子,眼角混濁,目光獃滯地喃喃:「土匪啊,是啊,土匪……全家七口,衣食無憂。土匪一來,府庫就被洗劫了。好不容易盼了平叛的官軍,


  結果……女兒卻被得勢的小校給……呵……呵呵,官軍啊?官軍啊?他們和黃巾軍一個德性……沒一個好東西,沒一個……」


  管休登時僵住。一個五旬開外的老者,拄著拐杖從酒肆步出,與蔡嫵他們擦肩而過時,錯眼望了望街道兩旁重新聚集的流民,搖搖頭,長嘆一聲:「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我本以為黃巾軍是一支義師,可以救百姓於水火。可是這些天,我卻只聽到了它的壞處。黃巾一過,亂民四起。富戶豪紳被誅戮,女眷家室被糟蹋。他們就想蝗蟲,所到之處,田舍無人理,府庫便虛無。逼的百姓逃難,逼的道匪猖狂。」蔡嫵垂了眸,語氣幽幽地輕聲道,「剛才我又看到了官軍。軍威嚴整,甲鮮兵明。可是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吃敗仗呢?行伍里亦有酒囊飯袋,貪生怕死之徒。或許他們會臨陣脫逃,會怯戰畏死。他們……可能並不想參加這樣的圍剿。」


  管休望望蔡嫵,蹙著眉搖搖頭,不甚贊同:「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既然聖上下旨剿匪,身為人臣,自當借力報國。」


  蔡嫵苦笑地看了眼管休,嗓音發澀,緩緩開口:「真是……這樣嗎?大好男兒參軍報國,沒有死在外御抵扣的沙場,沒有倒在北擊匈奴的邊境。卻即將倒在昔日同胞之手。自古征戰少人還。一樣的大漢子民,一樣的血肉同胞。刀兵相見,同室操戈,究竟誰人之過?」


  管休被問的一愣。轉過身,目光深沉地看著蔡嫵。蔡嫵卻已然俯下了身,抱起對他們談話半懂不懂的蔡威,抬步離開。


  管休呆了一下,抿抿嘴趕上前接過蔡威,懊惱道:「原本只是看你近些時日鬱鬱寡歡,想帶你出來看看官軍散心。不想卻勾起你的心事了。是我想左了。」


  蔡嫵搖了搖頭,好一會兒才像想通什麼一樣緩緩說:「不是你想左了。是我自己著相了。盛衰乃是平常事,興亡不過百姓苦。古今如斯,是我自己這陣子太迷,沒勘破。」


  管休一震,頓住腳眼睛迷濛地重複喃喃道:「盛衰乃是平常事,興亡不過百姓苦?不過百姓苦……刀兵相見,同室操戈,……同室操戈,誰之過?」


  「哎,休哥哥快走啦!二姊她們要走遠了!」


  懷裡小人兒終於忍不住的抗議,讓迷離思索的管休驟然回神,望望前頭已經走出幾十尺的蔡嫵杜若,管休趕緊帶著蔡威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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