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壹】不敢問來人
左貴嬪咬了咬嘴唇,眼中哀切更盛,語中還帶了幾分哭腔:「六爺竟是如此狠心之人……」
林西陸平生最見不得女孩兒哭,只要她們一哭,他就有些手足無措。於是,語氣不由得放軟了幾分:「左貴嬪,你既然已經被封為花神,這人間的七情,還是不要沾染的好。」
「你既然明白我的心思,又為何對我如此冷漠。」左貴嬪聽得林西路的語氣中似乎有鬆動,大著膽子握住了林西陸的手。
左貴嬪剛剛將他的手握在掌心,林西陸就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迅速的抽出手來,臉上憎惡的神色藏都藏不住:「九花神,你要明白,雖然你對我有意,但我對你是無心,這是其一。此外,你歷經凡塵苦,受盡天地人三劫方得大道,由仙進神,這其中的吃過的苦,你比我更清楚。而我只不過是一個陽壽過不了耄耋的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免不掉的,你當真願意為了這樣一個日漸變老變醜變得越來越不中用的我,放棄神籍?重回六道,千年萬年的繼續受那輪迴之苦嗎?」
左貴嬪的手僵在原地,這一番話她心裡不是沒想過,只是每每一想到都忍不住迴避,且抱著個僥倖的心裡,說不定林西陸也是中意自己的,說不定上面是不會發現的。此時此地卻被林西陸全數捅破,彷彿從血管里生出一股子冷意,讓她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林西陸見她如此反應,知道她也不是愚人,便也不像剛才那般疾言厲色了:「左貴嬪,你對我的心思我很是感激,能得到花神的青眼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榮耀的事了。但,你並不了解我,不是么?」
左貴嬪有些不服氣的小聲說道:「我知道你喜歡吃辣,最愛小面,愛穿藍衫,有些怕蟲。」
林西陸失笑,一雙桃花眼中的水波閃閃發亮:「還有呢?」
左貴嬪想了半天,張了張口,終是搖了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對林西陸的了解,僅限於此了。
「你看,沒有了不是。」林西陸坐在了半人高的花壇邊緣,又脫下外套仔細鋪好,示意左貴嬪坐下,「你對我的了解,都是最表面的東西,你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傷心,什麼時候高興,也不知道我做人做事的底線和原則到底是什麼。你現在喜歡的我,只是你心中認為的那個我,若是真的與我相處下來,發現我根本及不上你想象中的一半,而你又為了這樣一個我放棄了現在的一切,到時候,你的傷心委屈要怎麼辦呢?」
左貴嬪聽著林西陸的話,一直垂著頭,許久之後,就在太陽緩緩西沉之際,她抬起了頭,笑了,這笑容中帶著清朗和釋然:「也許是我從未被人真正的愛過,哪怕是武帝,也只是欽慕我的才華而已,對於我,他只有尊敬,從無半分愛意,幾千年了,我真的想痛痛快快的愛一場。六爺,你是這千年以來,第一個令我動心的男子,我很高興自己喜歡上的是你。不過你說的對,我並不了解真正的你,也不敢賭這一把,我怕輸。」
夕陽的光線曖昧且柔和,穿著一身金黃色旗袍的左貴嬪就沐浴在這光線之中,漸漸的生出幾分神祇的莊嚴。
「林西陸,你真的很好,可惜你我之間少了這道紅線,本想強求一下,但終究是天意難違啊……」左貴嬪痴痴的看著林西陸,眼神中滿是愛戀和不舍,「多謝你的好言相勸,作為報答,」左貴嬪遲疑了一下,下定決心般的說,「你這姻緣,任誰看都是一段孽緣,你要當心,否則賠了性命都是輕的。」
林西陸心頭一跳,面上卻仍舊不動聲色,一抱拳:「雖說大恩不言謝,可為我泄露了天機,這份恩情,林西陸銘記於心,日後若是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左貴嬪但說無妨。」
「希望沒有這樣一日,於你於我,都是好事。」左貴嬪盈盈的笑著,身上的金光愈盛,竟同夕陽的餘暉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哪片光是來自左貴嬪,哪片光是來自太陽了。
林西陸朝著這一片燦爛深深一拜,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左貴嬪已經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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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么?新來的司令這幾日要到任了。」幾個嬸子坐在唐樓對街的那條巷口,邊嗑瓜子邊閑聊著。
「是呀,我還聽我堂客的兄弟說,這司令可是特別的年輕呢。」一個吧嗒著旱煙袋的大爺也過來湊熱鬧。
林西陸和陸望舒正巧帶著陸江雪出來閑逛,聽得這一番議論,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的想到:新司令上任,這唐樓怕是又要門庭若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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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掌柜布滿老繭的手指摩挲著手中的一張相片,兩位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身子骨看上去都單薄的很,白襯衣用的是的確良料子,熨燙妥貼了工整的穿在身上,襯衣一水兒的扎進褲腰裡,這腰身怕是比不少姑娘還要纖細。照片上的兩個人都帶著圓框的金絲眼鏡笑的正甜,一個露出了俏皮的小虎牙,另一個的眼睛里像盛了一捧螢火,這二人正是林西陸和林知夏。
「這照片還是四五年前照的吧?」俞廣白看著馮掌柜手中的照片,「日子過得是快,感覺就像是昨天。」
「誰說不是呢,他們拍照那日的事兒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們身上這襯衣還是照相前特意找張裁縫新做的呢。」馮掌柜仔細的將照片放回相冊中,「張裁縫在前年去世了,知夏……唉……」
「誰料到現在知夏竟成了山城的司令,這也未必是壞事,馮掌柜你又何須長吁短嘆呢。」
「唐樓還是那個唐樓,只是,知夏不知道還是不是那個知夏……」馮掌柜合上相冊,倦極了似的,輕闔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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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新來的司令倒是稀奇,來了都一個多月,竟沒有派人來拜會過唐樓。」蘇南星還是那副痞里痞氣的樣子,只是個頭拔高了許多,又在河浜里遊了一夏天的泳,此刻又黑又高,像個柴火棍。
「是啊,如此沉得住氣的司令,倒是頭一個。」林西陸里端著碗甜酒釀,吃的有滋有味。
「咳咳,看眼就要中秋了,該採買該回家的記得提前來我這兒登記啊。」馮掌柜有些心虛的岔開話題。
俞廣白看了他一眼,心道:欲蓋彌彰啊。
「老規矩,我不回去了,這些錢拿給我家裡吧。」林西陸放下手中的瓷碗,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分成兩份,交給馮掌柜。
馮掌柜一看,心中嘆了口氣,這四年來,林西陸每個月都會給林知夏的家裡匯錢,一趟都沒有少過,真是有心了。
「這酒釀不錯,江雪呢?」林西陸四處張望著。
「估計又上街買糖去了。」陸望舒掃了一眼,飯廳里不見江雪的蹤影,十有八九是又去巷子口的攤子上買糖了。
「走吧,接她回來吃酒釀。」林西陸搭上陸望舒的肩,兩人慢悠悠的晃到了街上。
巷口的攤子前烏壓壓的圍一堆小孩兒,嘰嘰喳喳的吵鬧個沒完。
「你撒手!這是哥哥給我的!」
「明明是我先拿到的!」
「就是我的!」
「我的!」
林西陸遠遠的就聽到兩個孩子不知為了什麼吵了起來,正打算走上前去看看,卻被孩子堆中的一個身影定住了腳步。
午後的陽光從那個身影背後打來,模糊了他的面容,但可以看出他高挑清瘦的身形,長到讓女孩都嫉妒的睫毛,輪廓清晰的五官,以及那再熟悉不過的,帶著微微薄荷感的嗓音:「別搶了,大家都有,一個一個來。」
那人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看他,抬頭看向林西陸的方向。
只是一眼,林西陸感覺時間停擺了,街巷中喧鬧聲消失了,明晃晃的太陽光消失了,這天地中的一切好像都被那一眼抽走了,滾滾紅塵之中,只自己和他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你去哪兒了?」
「你怎麼回來了?」
「為什麼這幾年都不聯繫我?」
「連一封信都不願意寫么?」
「你過的還好么?」
林西陸的腦海中有一千萬個問題想問,可喉嚨像是被封住了,半個音節都發不出來。這些問題全都囿於他的眼中,最終化作一個深深的凝視。
那人越走越近,林西陸的心越跳越快,他忽然生出了一歌想要拔腿就跑的念頭,可眼神卻貪婪的望著那張一千多個日夜都沒有見過的容顏上,不捨得離開。
「這麼巧?」那人笑著問,眼神來回打量著的是陸望舒。
「什麼時候回來的?」問話的是陸望舒。
「有一陣子了。」那人的笑容中帶著陌生的客套和疏離。
「怎麼不回唐樓?」陸望舒問。
「剛回來,手上事太多,本想著過幾天去看看大家的。」那人笑的太漂亮了,漂亮的讓林西陸很不舒服。
「好,忙完就回來看看,大家都很想你。」
「那是江雪吧?」那人抬起手臂指著孩子堆里一個穿了藍裙子的小姑娘。
「嗯。」陸望舒點了點頭。
「長這麼大了,差點都認不出了。」那人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了。」
「好。」陸望舒又點了點頭。
眼睜睜的看著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林西陸這才緩過神來,自己剛才竟然一個字都未同那人講。
「知夏回來了啊。」陸望舒喃喃道,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林西陸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