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草芽

  這個瞬間,她真的想殺掉周老爺。


  青枚捏一捏她手心:「別急。」這小河不大,沿著河流搜尋去,定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說話間,家丁偷偷跑去搬的救兵到了。一見那張臉,青枚下意識便想動手,被反應過來的蘇嘉阻住:「那是周家蘭娘。」不是那些受過訓練,要蒙蔽你感官、取你性命的女子。


  青枚看看她,再看看蘭娘,確信她們容貌雖相似,神情氣質卻相差甚遠,稍稍安心。他此時才明白蘇嘉「替你女兒送死」是什麼意思,胸中怒焰升騰:他們竟敢要她替人送死!


  已是婦人打扮的周蘭娘面上添了幾分愁苦之色,趕上來匆匆一福,用最謙恭的姿勢替老父請罪:「小姐的物事,奴家分毫未動,都收在家裡,如今便一併還給小姐。爹爹一時糊塗,做下錯事,還望小姐寬恕。」


  話里絲毫不敢帶出蘇嘉身邊滿是殺氣的青年來——那是一柄美麗的劍,光華四射,危險至極。


  周蘭娘帶來的幾名家丁分別將手中東西放在蘇嘉面前。她低頭看去,正是她的登山包、羽絨服乃至於什錦糖,還多了些銀兩,唯獨不見那至關重要的保險箱。


  苦笑一下,意識到自己的殺心是不對的:無論依據哪一個世界的法律,她都不能就這樣判處周老爺死刑。而若是她無視生命的可貴,借著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取走周老爺性命,那她同這個世界草菅人命的貴族有什麼區別?

  她來這個世界,不是為了迷失自己的本心。縱然可能再也回不去……也不要變成自己所厭惡的那種人!


  「放下東西,走吧。」蘇嘉示意侍衛放開周老爺,自己走到河邊,暗暗期待奇迹發生,她能在這漫長的河道里找到保險箱的線索。


  周蘭娘還想說什麼,被青枚冷厲目光掃過,一口氣噎在喉中,再不敢多言,扶著老父匆忙離去。


  目光落到立在河邊的女子身上,多了幾分溫度。他走過去,溫言道:「別急,那東西特別得很,輕易不會消失,能找回來的。」保險箱材質特殊,外力難以破壞,或者被人打撈走,或是仍在河道中。


  重賞之下,若是前者,必能尋回來;若是後者,也能雇足夠的勇夫將這一片河道一寸一寸翻過去,不留一絲漏洞。


  蘇嘉抬眼看他,方要說話,旁邊一個瘦小的身影躥出來,含糊道:「小姐……」


  那是一個小姑娘,黑瘦枯黃,神情卻頑強,只是這會兒對上俊美如神祇的青枚,有些被嚇到了。她看一眼青枚,又看一眼蘇嘉,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慢慢朝她蹭過去。


  見蘇嘉似是沒有認出她來,小姑娘有點失望,神情沮喪,烏黑髮亮的眼睛也暗了一些,「小姐給過我糖吃。」


  蘇嘉恍然大悟,這是她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給她帶路的那個女孩子。


  雖然此際心情極差,她仍是蹲下來與小姑娘平視,問她:「你過得好不好?」又道,「我不是什麼小姐,你叫我姐姐便是。」


  說著從周蘭娘留下的物品里找出剩下的三袋什錦糖來,放到小姑娘手心:「這些都送給你。」站起來摸摸她枯黃稀疏的頭髮,「去玩吧,姐姐要做正事了。」


  小姑娘猛力搖頭,緊接著便張開嘴、瞪大眼,見鬼似的定在了當場——那個、那個大哥哥,他搶了她的糖!

  青年很不高興,那些糖統統都他的!看對方是個小姑娘,他才沒有全搶光,只是從她手心拈起一小袋,撕開包裝,挑了一顆放進嘴裡。熟悉的甜酸味彌散在舌尖上,心情也如這糖果般,酸甜雜糅。


  蘇嘉目瞪口呆:「……」你這麼大個人,居然跟小孩子搶糖吃!


  卻見青枚將糖果揣進袖袋裡,做出一副什麼都不曾發生的模樣,皺眉道:「這便去附近村莊尋人來打撈罷。」


  喂!你說話的時候舌尖上還頂著一顆糖,別以為我看不見啊!

  「姐姐……」小姑娘怯生生開口,若不是青枚耳朵一動,眼神不善地盯她,蘇嘉幾乎要將這微弱的聲音忽略過去。


  簡直不知道這小姑娘哪裡惹他不順眼了……蘇嘉揉揉額頭,問:「怎麼了?」


  「姐姐,你們要撈的,是不是一個扁盒子,銀色的?」


  青年本在頂著一張成熟俊美的臉幼稚腹誹「這是我姐姐!誰許你叫姐姐的,不許叫!」聞言與蘇嘉同時愣住了。


  被他倆火辣辣的目光盯著,小姑娘瑟縮一下,聲音更低了:「那時候……我瞧見姐姐的東西都被周小姐帶去先生家裡了,我不敢去要……周老爺讓人扔了那個扁盒子的時候,我跟在後面……他們走後,我就下水撈了上來。」


  她沒有提起那日有一場暴雨,突發大水,她差點淹死在河裡!在她十多歲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待她好過弟弟們,她想,這就是她唯一的報答了。


  「你叫什麼名字?」蘇嘉問她。


  小姑娘猶豫一下,為自己粗鄙的名字感到羞愧,「周草芽。」村莊里的丫頭,微賤如草芽,便是僥倖長大,也會被一茬一茬地割去,餵養那些更金貴的生物。


  「草芽,姐姐謝謝你。」蘇嘉張臂抱住小姑娘瘦小身軀——奇迹,真的會發生。縱有承她恩惠如周家卻以怨報德者,也有因她一把糖、一句話便願意替她守著東西的草芽啊。


  青年盯周草芽:她是我的,你不準抱!


  草芽在前帶路,幾名成人跟著,向她家簡陋的茅草屋走去。


  遠遠便能聽見嬰兒的大哭,蓬頭粗服的婦人一邊劈柴一邊叫罵:「草芽你又死哪裡去了?看看四金在哭什麼?」又罵那號啕大哭的嬰孩,「號什麼喪?餓死鬼投胎啊!」


  草芽臉紅了,這就是她的家。她有四個弟弟,大弟叫金根,接下來兩個便叫作二金、三金,最小的這個弟弟則是四金。每一個男孩兒都是金啊,只有她是草。


  她娘因為生兒子多,無論在哪裡都是能挺直腰說話的存在,有時得空教導她,將來嫁了人一定要多生兒子。「生了兒子,才能過上好日子。」可她並不覺得,她娘現在的日子就算好。


  婦人罵了幾句,不見草芽答應,放下柴刀在圍裙上擦擦手,進屋抱起大哭的幼子,推開籬門來打算扯開嗓子喊不著家的閨女回來幹活。


  可一出門她就愣住了,門前立著幾個她這輩子也沒法形容的,最好看的人。生得有些像周家小姐——哦不,如今是先生家的兒媳婦了——的那個便罷,她身邊立著的男人實在是好看得令人眼睛都疼起來。


  婦人呆了一會兒,才在草芽的招呼聲中意識到自己的女兒是認識他們的。她神色大變,一把拉過草芽,自以為悄聲地責問她:「去哪裡闖了禍來?」怎麼會惹到這樣的大人物?「等你爹回來,饒不了你!」


  說完鼓起勇氣迎上去,試圖周旋一番,以減輕女兒帶來的麻煩。從前這樣的事情也發生過,貴人們都是寬宏大量的,只要求得他們原諒,就好了。


  草芽早習慣了娘的苛責,可這樣的責難在幾位客人面前變得難以容忍,她快步跑進家裡,從雞棚下的稻草里扒拉出銀色的扁盒子來,「姐姐,你的東西在這裡。」


  她娘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好哇,你敢偷東西!姐姐也是你能叫的?」又對那微笑著的小姐賠笑,表示回頭一定打斷這小東西的腿,只求小姐寬宏大量饒過這一遭。


  蘇嘉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揚聲道:「她不是賊!」她一手攬過麻木低頭的小姑娘,將她護在自己身後,直面這位母親,「這是我的東西,路上丟了。她替我找到了,我該感謝她。」


  草芽娘愣了一下,如釋重負:「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接下來,蘇嘉沒再理會草芽娘——她沒有溫柔的機會,唯有變得粗糲,才能在艱難的生活中掙扎出一條生路來,如今這樣,怪不得她——轉而問躲在她身後,緊緊抓著她裙角的小姑娘:「草芽,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固然她知道草芽她娘的處置是對的,若是面對真正的貴人,若是草芽真的偷了他們的東西,只有如此才能求得他們寬宥。可她還是不願意,再讓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此失了神采,在無窮無盡的壓迫中乾涸絕望成這樣的婦人。


  草芽咬著唇,輕輕點頭。


  男侍衛倨傲道:「這丫頭,我們買了。」以村婦的閱歷,草芽娘不會相信會有人好心到願意帶她的女兒去過好日子,若是買丫頭的話,就合理得多了。


  周蘭娘留下的錢財很快被派上用場,蘇嘉以十兩銀子的「天價」「買到了」草芽。


  草芽娘眼中忽然有淚,她很快抹去淚水,粗聲罵她:「好好伺候著小姐,靈醒點!要是伺候得不好,揭了你的皮!」她想要傳授給女兒一些道理,好讓她在陌生的環境中不要處處碰壁。但她是如此貧乏,以至於說不出一句有道理的話來。


  直到馬車遠去,她才突然意識到,草芽爹與人去吃酒還沒有回來,草芽的賣身錢她得藏下來一些,以後好給兒子們娶媳婦用……


  這輛出自潞王府的青綢車在草芽看來華美如行走的宮殿,她坐在車廂里,儘力縮小自己的身子和存在感。可她本來就夠小的了,又是灰撲撲的,一縮起來簡直像受驚的小動物。


  蘇嘉摸摸她頭髮:「我會送你去另一個姐姐那裡,她會比我待你更好。最重要的是,在她那裡,你會學到很多東西,做到你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青枚詫異:「你不帶著她?」


  「我不能帶走任何一個人……不管怎麼說,阿綺會需要她的。」蘇綺想改變這個不公的世界,需要許多這樣堅韌善良的女孩子。有時候她甚至想留下來協助蘇綺,但她終究不屬於這個世界。


  時間太少,障礙太多,她的身份會成為蘇綺掣肘……一切都不適合她插手,那便送給蘇綺一個得力助手好了。


  「草芽,從今以後,你改個名字好不好?」你不再是卑微得隨時可以被收割的草芽了,沒有人能再用你的血肉去灌溉你金貴的兄弟們。


  「就叫初蕾吧。」每一個女孩子都是一朵含苞的蓓蕾,願她們自尊自愛,願她們自強不息,最終長成為美麗的花朵、挺拔的樹木,乃至於每一個她們想要成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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