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長安向東二百多里,有華岳矗立,險峰如削,絕壁孤道,令人望而卻步。
「這真是……猿猱欲度愁攀援!」沒有鑿好的石階,沒有可供攀爬的鐵鏈。比起上一次的輕鬆寫意,蘇嘉這一回爬得分外艱難。
青枚步履輕捷,如乘風駕雲一般,若不是為蘇嘉開路,草木荊棘都難以沾到他衣角。他抬頭望前面細如羊腸的小徑,沉聲道:「十年前,濮陽自三門峽『唯我堂』總堂逃出,一路西逃至此。」
蘇嘉也停下來,唯恐自己一個出神,便失腳從華山絕壁上掉下去。她屏息凝神,認真聽著青枚的話。
「那時追殺他的人都以為他會逃往長安城。」一個人要藏起來,最好的辦法便是藏進人群里。長安城擁有數以萬計的人口,還有維持都城治安的南軍,對當時的濮陽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但他並沒有進入長安城,而是來到了華山。「他登上華山朝陽台,與追殺者血戰兩日。力竭之後,自朝陽台上跳了下去!」
蘇嘉一陣頭暈目眩,山路傾角瞬間變大,她一頭向下栽去!
青枚飛身而下,一手拽出她,一手緊緊扣進崖壁,手背上青筋條條析出,顯示著他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下一瞬天旋地轉,還處在巨大驚嚇中因而陷入獃滯的蘇嘉便被甩上了山道,緊接著青枚一縱身也爬了上來,冷笑:「這麼等不及想死?」
蘇嘉這會兒反應過來后怕不已,坐下來直喘氣,手心裡全是冷汗,「就是腳滑了,我不想死。」只是她從來不知道這樣的細節,聽他說起,便如親眼所見一般。自有記憶以來,最為驚心動魄、心動神搖的轉述,便是如此了。
確認了她真的只是一時心神失手,外加手足疲軟才失腳掉下去,並非刻意尋死,青枚向崖壁上一靠,屈起一條腿,目視遠處天際,繼續道:「我親眼看著他從朝陽台上一躍而下。也是我在追殺者撤走後,撿拾他的骨骸安葬,取走這柄劍。」
只是沒想到,相似的容貌,再加上佩劍,令「唯我堂」誤會他便是濮陽大難不死,因而追殺從未停止。
「謝謝。」蘇嘉吐字艱難,她的少年被朝夕相處的親人所背叛,被養大長大的師門追殺。到最後,收拾他遺骸,使他能夠入土為安的,竟只是素昧平生的過路遊俠。
命運如此諷刺。
「我十年不曾登上過華山了,也不知那墳塋可曾為野獸損毀?」青年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突如其來的惡意使他看起來邪肆非常,充滿劍走偏鋒的俊美。「不過我替他收屍時,他就已碎成許多塊了,想來便是有野獸拱開墓穴,也算不得損失。」
自千丈高崖一躍而下,哪裡還能留下完整的屍體來呢?
她想朝他嘶吼,要他閉嘴。
可她也想聽他說濮陽生命的最後兩天是怎樣度過。
兩種衝突的願望并行於體內,如飲鴆止渴,唯有以更深的痛苦與壓制痛苦。
青枚偏頭看她,眼神溫柔,卻又詭譎。
一個人怎麼會同時擁有這樣的溫柔與惡意呢?就像他同時深愛著、又痛恨著這個姑娘。這樣激烈對立的情緒,是不該出現在陌生的青枚身上的。
但蘇嘉太難過了,她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發現青枚的異常之處。
青枚看了一會兒,走過來輕輕拉起她的手:「走吧。」山高路遠,再磨蹭下去,就要在山上露宿了。
兩個人的手都是冰涼,一步步走過嶙峋怪石,踏過野草荊棘,接近他們曾一同登上過的朝陽台。
秋季的山間黃葉壯美,紅葉絢麗,一簇簇點染在墨綠的山谷、灰色山巔,比起孟春時節亦不差什麼。
朝陽台上也有一株紅葉,挺拔俊俏,樹葉顏色濃烈鮮艷如血。青枚輕聲道:「這裡,就是他死去的地方。」
蘇嘉看著猙獰的岩石,渾身顫抖。她尚且妄想著道歉,可她的少年已然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凄涼死去。
她來遲了整整十年。
錯了就是錯了啊,無法彌補,無法原諒。
青枚冷眼看著她,訴說著當日細節——他是怎樣藏身在附近,看那個與他容貌肖似的少年與追殺者苦苦博殺;他怎樣一點點失去力氣,胸口、肩頭、腿部甚至臉上,都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那一天朝陽台是被血而不是日光染紅的;最後,他又是懷著怎樣絕望的心情跳下懸崖,結束他十五年虛幻的生命。
他還講述了他尋到那個少年的屍體時,幾乎無法拼湊完全;他怎樣用外衣兜著肉塊,負在背上,從峭壁上又爬回朝陽台;他怎樣將他的屍體掩埋在巨石裂隙中,在他身上種下紅葉的種子……
她跌跌撞撞上前,試圖擁抱那棵紅葉。山頂貧瘠,十年間它也不過才長了碗口粗細,好在日月光華與霧露風霜滋養,使它不至於枯萎,甚至能生得如此美麗——不,滋養它的,還有那個少年的血肉之軀啊。
那個她最心疼的少年。
她的濮陽。
眼淚大顆大顆落到地面,洇開一小片濕跡。她最終沒有擁抱,只是伸手輕輕觸碰在山風中搖曳的樹葉,「濮陽,我是姐姐。」
「我想你現在大約很討厭我,可……我來找你道歉。犯了錯的人,祈求你原諒,這是沒什麼道理的事情。你太有理由永遠不原諒我了。」
「所以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姐姐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啊……」
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只是覺得,可能自己永遠也沒法再真正快樂起來了吧。濮陽,我甚至不配求得你原諒,可是,請你原諒我仍是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我要活下去。
「濮陽,那時候……你疼不疼?」語氣中的迷茫無助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堅定不移,「我想是很疼很疼的吧,可你從來都不會對人哭訴你的痛苦……你所經受的痛苦,我會要他們都還回來!」
唯我堂,秦夫人,魯南蘇氏……所有曾傷害過你的人,我都會要他們感受到與你同等的痛。
可我唯獨不能殺了自己——作弄你命運的罪魁禍首。
但你放心,自此之後,日日夜夜不會停息的良心無盡折磨,將是我對自己的報復。煎心月月復年年,你的姐姐也將終日沉浸於痛苦。
「你想替他報仇?」青枚輕聲嘲弄,聲音零落在山風裡,「唯我堂勢力龐大,你又有什麼?」
在原本的劇情中,這個時候「唯我堂」應該已覆滅於蘇綺之手——李豫順利登基后,唯我堂在蘇綺設計下捲入了謀反藩王的陣營,平定叛亂后,這個曾興盛一時的江湖門派在朝廷大軍之前自然灰飛煙滅——江湖勢力經過一輪大洗牌,重新分配,蘇綺佔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蘇綺並未對濮陽產生愛意,她順利嫁給了李硯,沒能組建起屬於她的江湖勢力,更不要提與「唯我堂」這等稱霸江湖多年的龐然大物相對抗。
更何況,蘇嘉的情形尚且不如蘇綺。在脫離了創世神的身份之後,她亦只是一個普通女人,缺乏必要的權勢與武力。比起蘇綺能夠藉助李硯力量,她甚至不知該向何處借力。
她要怎樣做才能報仇?
這半日里,青枚親眼看過她失魂落魄的模樣,此時卻又透過憔悴外表看到了面對昔日工作時,強大自信的那個姑娘。她堅定道:「我要去潞州。」
蘇綺在那裡,潞王府也在那裡。無論如何,她要先試試能否藉助潞王府的力量。
「如此……」青枚頓了頓,道:「我已履約,將你帶到此處。我不願去潞州,我們……就此別過。」
蘇嘉走到他面前,深深鞠躬:「謝謝你!」她要謝他的地方太多了,不論是十年前收撿了濮陽遺骸,還是在茶棚外救了她一命,又或是一路將她帶到華山——若不是有他在,千山萬水、山高路險,她不知自己能走出多遠,甚至是在她雙腳磨得鮮血淋漓的那些日子裡每日為她上藥……
樁樁件件,都讓她無以為報。「我無權無勢,難以報答你大恩。唯有立誓,若日後有所驅遣,但凡在我能力範圍之內,定不推辭!」
總有一天,她會擁有不弱於蘇綺的勢力,到那時,應當有能力報答這份恩情了吧。
青枚點點頭,轉身向山下走去。黑色衣袂被大風捲起,身姿清瘦而挺拔。
他真的是太像濮陽了啊,蘇嘉看著他背影,歉然想:「抱歉給了你這樣一張臉的設定,我與濮陽惹下的麻煩,多半都要你來背著了。」
她不去想自己一個人要怎樣下山,只是抱膝坐在地上,歪頭瞧著紅的耀眼的樹葉,喃喃道:「親愛的,你再討厭我也沒法親口說出來,親手推開我……所以我就這麼無恥地陪著你啊……就一天,明天我就要離開了。」
除非死於這個世界,她都不會再回來華山。
「剛剛青枚在這裡,我不好意思說。陽陽,其實你走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啊。所以,允許姐姐在這裡陪你一晚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