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你喜歡看腳?
也許是蘇嘉語氣里的驚怒太過明顯,也許是一個熱水澡令他恢復了好心情,青枚聲音裡帶著點藏不住的笑意:「你腳上有傷,沾了水怕是要化膿,我來送葯。」
不要想太多,就兩人的顏值而言,究竟是誰占誰便宜還說不準呢。
蘇嘉才不信他會這樣好心,先前還掐著她的脖子要她去死,這會兒倒來送葯了。便是要送葯,別院里那麼多侍女,隨便派一個來送葯便好,何必親自走這一趟?
但又一想,自己確實沒什麼好拿來讓青枚佔便宜的,便暫且相信他的理由,冷冷道:「多謝。請你放下藥出去,我自己會上藥的。」
隔著珠簾與屏風,小瓷瓶與地磚輕輕碰撞了一下,然後是門又「吱呀」一聲關上了。全然沒聽到腳步,不過想到他的武功路數奇詭,想來步履的確格外輕盈些,倒也罷了。
靜了幾息時間,蘇嘉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快速換上乾淨柔軟的衣裳,看到一雙軟底繡鞋便又是一皺眉——這樣的鞋子可趕不了路,今日她吃夠了繡鞋的苦頭——便想請侍女為她準備一雙靴子。
一面想著,一面系著裙帶走出屏風,頓時面色大變:「你怎麼還在這裡?!」最近這段時間她心情很抑鬱,但這並不妨礙此刻心頭因荒誕而躥起的哭笑不得,與燒得旺盛的無明業火。
青枚背靠著緊閉的房門,微微一笑,「我來給你上藥。」后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些。
關了門后,房間里有些昏暗,卻彷彿被他笑起來時熠熠發光的面孔照亮了。蘇嘉脊背一涼,噤若寒蟬。他將話說得這樣明白,已經不是來送葯,而是來上藥……她撲向房間一側,匆忙打開窗,手一撐跳上窗檯,便要翻出去!
腰間一緊,已被青枚從裙帶處牢牢拽住:「跑什麼?」沒看見窗下種著一叢茂密的玫瑰么?
蘇嘉被撈回來按在綉墩上,才要掙扎,見青枚已是打開了房門,這才稍稍放下提著的心,看他待要如何。不論他要做什麼,她其實都無力反抗,唯有一點一滴全部記下,只要她不死,定有奉還的一日!
卻見青枚冷了臉——他冷臉的時候,真像她的少年啊——自己搬了另一隻綉墩坐下,手腕不知怎樣動作的,手心裡現出一隻小瓷瓶來。
他還真是來送葯的!
青枚搬起她的腿架在自己膝上,當她這個人不存在似的,扒掉鞋襪,露出腳底細密的傷口來。蘇嘉這才發現桌上點著燭火,他抽了一根銀針在火焰上燎一下,便湊了過來。
「!」強壓下想要喊救命的衝動,蘇嘉雙手死死摳著綉墩邊緣……「誒?」居然,並不太疼。
她沐浴時已經查看過,腳底密布血泡,未破的紅潤發亮,漲熱灼痛,已破掉的更是慘不忍睹,布料碎屑同破皮黏在一起,她最終也沒能洗乾淨。
看這樣子,青枚是要替她挑乾淨了。可為什麼,竟不痛呢?只有一點被螞蟻咬一口似的麻癢,完全在忍受範圍以內。
不知不覺中,她問了出來。本以為他不會回答,隔了一會兒,卻聽他道:「我先點下了你的穴位,阻隔痛覺。」只是這法子不能多用,只能用以小範圍止痛。
蘇嘉疑問既解,便安靜下來。青枚線條流利的側臉對著她,低頭細心挑破水泡、擠出粘液,又將鑽進皮下的布料碎屑一點點挑出,灑上藥粉。此事頗為繁瑣,又傷在這種稱不上美好的部位,他竟沒有絲毫不耐,長眉舒展,甚至帶出了幾分悠然自得。
這一坐就是將近一個時辰,蘇嘉先還警惕他使壞,後來見他的確是在認真治傷,漸漸便放下了戒心,偏頭去看窗外景緻。
天幕是一種微暗的藍色,像是用舊了的布料,有一種乾淨的柔軟味道。陽光亦不特別刺眼,亘古悠長,明亮溫柔。透過敞開的窗,看得到鬱鬱蔥蔥的樹,青色假山石縫隙里有野花顫巍巍探出頭來,在風中搖曳生姿。
這個世界,也這麼美……
過了不知多久,她忽地回過神來,驚覺他已許久沒有動作。詫然回頭,卻見他已替她上好了葯,正直愣愣盯著一雙雪白裸足。那雙腳稱不上漂亮,僅僅是纖細勻稱而已,不知為什麼能吸引他那麼久。
那樣的眼神,令蘇嘉覺得自己像被獵豹盯上的羔羊,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當場!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裝作還看著窗外,不經意地蜷了蜷腳趾。
下一瞬,青枚也驀然從出神中醒來,卻不立即放下她雙腳來,而是用一種更加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極慢極慢地伸手,在她腳面上輕觸一下。
他動作很輕,像是怕驚著她。那一觸中的留戀不舍卻又那樣明顯,透過腳背上細嫩的皮膚一直傳導到她飛速運轉的大腦。
原本防著他的蘇嘉此刻忽地明白了什麼:「所以你有戀足癖么?」不然怎麼總抓著她腳不放呢。
這話來得莽撞,話音落地,兩個人都愣住了。蘇嘉猛地抽回腳,倉促套襪穿鞋,不敢去看青枚黑得如同暴風雨前奏的臉。
後者起身站了一會兒,冷哼一聲,抬腿出門,看背影仍是俊逸瀟洒,唯有他自己清楚內心狼狽之狀——你才戀足癖,你全家都戀足癖!
這裡蘇嘉果然托侍女為她準備一雙結實的靴子,經過良好訓練的侍女非常善解人意,不但備好了靴子,就連配套的裝束都一同送來了——穿著襦裙配靴子,畢竟不倫不類。
兩人都不願在江夏停留太久,次日一早便離開郡守別院。青枚頂著「潞王大舅哥」的名號,從郡守那裡低價買到了好車良馬。因他執意要付報酬,可憐的郡守府官家急得滿頭大汗,恨不能給這位貴人跪下,還是蘇嘉一句「我們不能敗壞潞王清譽」拯救了他,戰戰兢兢收下銀兩,送兩位貴人離開了。
馬車出江夏郡城不過一日,青枚便帶著蘇嘉棄車放馬,登上一艘向下游的小船。發現船隻順流而下之時,蘇嘉幾乎以為這人是個預謀將她賣掉的人販子。好在半日後,他又帶著她上了岸,重新向上遊方向走去。
如此幾番迂迴曲折,不斷在水路與旱路中變換路線,連蘇嘉也記不清他們究竟換乘了幾次,辨不清如今身在何方時,他們終於登上了一艘前往長安做生意的商船。
商船沿長江航線下行,沿邗溝過淮水,又通過通濟渠抵洛陽。商船在洛陽修整,裝卸貨物,採買物資,船上搭載的兩名乘客卻悄然融入洛陽熙熙攘攘的人群。
至此蘇嘉才意識到,他們這一路是循著隋唐京杭大運河的線路前行。自洛陽到長安,最便捷的無過於走函谷關,過了潼關便可抵達煌煌帝京。但青枚在此轉道南行,又兜了一個大圈子到南陽,從武關進入關中。
若非他這一路上不苟言笑,再不復那日溫和模樣,蘇嘉幾乎要懷疑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此刻面對她的疑問,他只是淡淡解釋:「『唯我堂』便在三門峽附近。」所以他們不要命了么敢穿越三門峽走函穀道?
這個解釋完美打消了蘇嘉的疑心,她點點頭,加快腳步。因為包袱就在青枚背上,她一身輕鬆,走得倒也不慢。只是每日徒步六十里,實在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青枚走在前面,提劍劈開荊棘,不時回頭看她一眼,只要不落下太遠,他也不多說什麼。倒是蘇嘉每每憐憫他:「唉你就算戀足,也找雙好看的腳啊,不要這麼飢不擇食。」看著怪可憐的。
青年真想發誓再也不管她滿腳血泡了!
就在蘇嘉腳底血泡破了一層又一層,最後終於結成了厚厚的繭,便是在山脈中跋涉一整天也不會疼痛難忍之時,他們終於穿越巍巍秦嶺,到達關中。而此時已是秋季。
立在秦嶺北麓遙望長安,方正城牆如一方印章正正鈐在灰黃大地中央,那是天子腳下、帝王之都,千百年來最繁華阜盛的城市。
「要入城么?」既來了關中,不去長安城見識一番天子腳下的風光,似乎白來了一趟。
蘇嘉搖頭,轉身望向華山方向:「你若方便,先去華山吧。」長達數月的相處中,青枚對她的殺意消失許多,她有時也會同他開玩笑,笑聲在山道上傳出老遠,聽起來歡快極了。
但她不會忘記此行的目的。
十年了,她的少年在孤寂絕望中死去,在荒無人煙的山中怨恨了十年。
好不容易到了華山旁,她哪裡還有心思去感受帝鄉富貴?長安城越是熙熙攘攘,山中荒墳的孤寂就越是令人難以忍受。
越是靠近,噬心之痛便越強烈。這已不是近鄉情怯,而是一個人要面對自己一生中最懊悔、最無可挽回的錯誤。
「先去華山吧,濮陽在那裡……」她突然意識到,青枚竟從沒有問過她與濮陽究竟是什麼關係。
而她自己也的確無法坦然說出「我是她的姐姐」這句話,因為她不配。濮陽曾給予她無可比擬的信任,被她盡數辜負。如今她以罪人身份來這個世界祈求原諒,可那個能原諒她的少年,已經永遠死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