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你說潞王妃是誰?
若有一日,你能親眼見著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卑微跪伏在你腳下,哀求你幫助她,那該是何等荒誕的情形?
此刻的青枚,便面對如此荒誕驚悚的畫面,忍不住抬頭望天,看這明晃晃的青天白日會不會突然一道閃電劈下來,懲戒他這狂妄自大的凡人。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這畢竟是一個武俠世界,以人為萬物之靈,創世之初便不存在魔幻元素。
快意么?
原以為,看到她拋開尊嚴,沉溺於痛苦無法自拔,能夠感到報復的愉快。可是……當她真正跪在他腳邊,先前眼神中的熟稔、忐忑、試探、愧疚統統消失不見,他只覺得難過——她是真的將他當成了青枚,因為她的少年,不會這般對待她。
「他死在華山。」青年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妙,跪在溪邊泥水中的女孩子並沒有發現,「我帶你去。」
頓一下,他又補了一句:「別跪著了,有水。」
事實上她就跪在一灘泥水中,聞言一怔,接著便用手撐著自己爬了起來。本就被血染透的衣衫下擺又沾了黃泥污水,滴滴答答往腳面上掉落。腳上軟底繡鞋在打鬥逃亡中掉了一隻,這會兒左腳只穿著素襪,踩在碎石泥濘之中,更是狼狽不堪。
相比之下,青年一身黑衣,即便也濺了滿身血,卻不大顯,洗了臉后仍是清朗如月光的卓然風姿,看上去一塵不染。
他盯著她的腳沉默一會兒,直到她也意識到哪裡不對勁,有些局促地後退一步,試圖把腳藏起來。
在火海中被撕過好幾次的外衣下擺已碎裂成絲絲縷縷,邊緣有被火苗燒焦的痕迹。青年乾脆脫下外衣,揮劍削掉被火燎過的邊緣,又將布料撕成整齊的幾條,示意她向旁邊走幾步:「去那裡坐著。」
蘇嘉自來是識時務的,曉得在什麼人面前可以撒嬌耍賴,在什麼人面前只能乖乖聽話。這會兒自然是識時務地在一旁青石上坐下,看他待要如何。
青年在她面前蹲下,除下她腳上已看不出本色的布襪扔在一旁,將適才撕好的布條一條一條纏上去。他的手修長有力,掌心與指腹有著薄薄的繭子,是適合握劍的手,此刻卻毫不避諱地觸碰著她的腳掌,彷彿那並不是一個女孩子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柄劍。
蘇嘉想要縮回腳,卻被他牢牢捉住:「別動。」這裡距有人煙處頗遠,想要換衣裳買鞋,都得先走進城鎮才行。難道真叫她只穿著襪子走那麼遠么?他明明恨極了她,可想到那樣的場景,卻覺得不忍。
被低喝一聲,蘇嘉不敢再反對,一聲不吭地由著她將自己左腳裹得嚴嚴實實。沒有彈性的黑色布料包覆在腳上,卻是不松不緊,力道恰到好處,既不會走幾步就松垮下來,也不會勒得太緊覺得難受。
青年低垂著眼眉,長長的睫毛輕輕翕動,淺色雙唇緊抿,專註得令人心顫。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好看的男子呢?
蘇嘉忽地想起,濮陽離開她之前,有一回她腳麻了,他也是這般專註地蹲在她面前,力道恰好地揉著她麻掉的腿腳,按壓穴位……心尖上最柔軟的那處驀然一痛,她急急扭過頭去。
恰在此時,青年抬眼,目光從她身上掠過。卻又在她回頭前低眉,彷彿從未有過那一瞬間注目。
待蘇嘉悄然拭凈淚水,再回頭時,青年仍是認真地往她腳上裹著布條。裹好后,又拾起扔在一旁的素襪套在外面,估摸著可以支撐她走一程,起身便走。走了一段,又回身看還獃獃坐在原地的她:「跟上。」
他們走了三十里地,終於瞧見江夏郡的城牆。蘇嘉腳底已磨出許多血泡來,有幾個磨破了,血水滲出,同碎絮般的布條、襪子粘連在一起,痛得木木的。她一聲不吭,不敢給青枚添麻煩,唯恐惹惱了他,他便不肯再帶自己去華山。
先前他說得清楚,華山之上濮陽葬身之處,唯有他知曉。若沒有他,便是她到了華山,也無法在那莽莽群山中找到一座沒有標記的小小墳塋。
他還冷聲嘲笑她:「有這心,為何不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來尋他?如今人都死了快十年,偏做出這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來,是給誰看呢?」
你牽念著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他看不到這些。活下來的我,很討厭你這般虛偽的難過。
蘇嘉不吭聲,她沒必要向外人解釋她的世界只過去了半年時間。但其實青枚說的並沒有錯,她一度是放棄了濮陽的。若不是《非楚》上映,在銀幕上看到那個被放大了數十倍的、眷戀的眼神,她是打算慢慢忘記那個少年的。
一對青年男女,女子滿身血污,連鞋子都丟了一隻,走得一瘸一拐;男子看著乾淨,卻也是滿身血氣,只穿著中衣,情形並不比那女子好多少。這兩個人成功引起了城門吏的注意力,被阻攔在江夏城下。
青枚眉眼紋風不動,從懷中掏出一塊牌子來晃一下,小吏眼神立刻變了,不敢再置一詞,放兩人進了城門。
蘇嘉在一旁瞧得分明,那是一個篆體的「潞」字!
「你怎麼會有這個的!」照理說,青枚是不可能與潞王產生交集的。他是遊俠,在《綺羅碎》原著中,只在蘇綺找到真正的濮陽之前,與蘇綺見過一面,蘇綺將他當成了濮陽。
之後他遊盪於江湖之上,不久便為「唯我堂」所殺。即便如今他仍是完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卻也不該有潞王府的腰牌才是。
青枚不答,自顧在前帶路。沒了蘇綺插手,如今「唯我堂」在江夏勢力極大,他本不該如此招搖。但既然在城外露了行藏,遭遇了毛氏兄弟,一場大戰後,雙方都有損失——相對來說,唯我堂的損失更嚴重一些——正是修身養息的時候,短時間內不會再輕易出手,他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進城。
潞王封於北地潞州,手握九邊中的兩鎮兵權,又是當今天子親弟,備受寵信。儘管潞王府在長江以南幾乎沒有勢力可言,卻沒有任何一個官員敢於輕慢手持潞王府令牌的使者。
憑藉手中令牌連同一句話,青枚帶著蘇嘉入住江夏郡守的私家別院。別院布置得十分清麗雅緻,穿行其中的侍女俱是身著素衣青裙、清秀乖巧,就連溽熱陽光也被濃蔭過濾得溫柔可人起來。
就在這樣溫柔仙鄉一般的別院中,蘇嘉按住額角即將爆起的青筋,追問青枚:「你說的潞王妃……是誰?」
光憑令牌可得不到這樣好的照顧,青枚在對著郡守府官家的時候,明確說他自己是「潞王妃的兄長」來著。
青枚吩咐侍女準備熱水,他們都需要清洗一番,一邊漫不經心道:「潞王妃自然是蘇綺。」
不用再多做解釋,蘇嘉明白了:蘇綺還是將青枚當成了濮陽。只是……原著中無名無分的她如今成了潞王妃,也不知是福是禍?她分明記得,蘇綺是那樣熱愛自由的一個人,潞王李豫幾次向她求婚,她都因不想一生被束縛在那座王府里而拒絕。
青枚竊取了濮陽的身份,代替他被唯我堂追殺,卻也同時攫取了濮陽應得的所有好處。想到此處,蘇嘉不再感到歉疚,理直氣壯地開始追問他這個世界的細節,一邊問一邊同記憶中的原著情節相對照,看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說話間侍女已備好熱水,請兩人各自入浴。青枚很顯然不想再理她,轉身便走。蘇嘉在原地停了一會兒,只得先按下心思,拖著疲累之極的身軀前往浴房。
甫一接觸到熱水,她幾乎尖叫出來——傷痕纍纍的腳被微燙的水一泡,痛得她差點跳起來。但很快疼痛便被熱水包裹的舒適所取代,蘇嘉深深嘆口氣,整個人沉入水中——這才是一個開始,她就想念自己世界里舒適的生活了。
依據她現在掌握的資料,本該在艱難險阻中練就絕世武功、艱辛尋找兄長的蘇綺,並未經歷奇遇,反而比原著中更早地遇到潞王李豫,並與他傾心相愛。莫說是江夏郡與天下兵權,如今她所能控制的,不過潞王府一個後院罷了。
也許在尋到濮陽的墳墓之後,應該去看看蘇綺究竟生活得如何。原著中,潞王即位后,蘇綺因為為他東征西討,立下不世之功。后蘇綺有孕,為人所趁,害得她武功盡失,也同李豫離了心。
現在李豫的兄長天華帝安然在位,李豫能否即位尚是未知數,蘇綺命運究竟會如何,沒有人能料得到。
她已是對不起濮陽,但願能做點什麼,挽回蘇綺凄涼的命運吧。畢竟她的少年已經死了,她再也無法對他做出補償。
「吱呀」一聲,門開了。蘇嘉一驚,從沉思中醒來,喝問:「什麼人?」有侍女在門外守著,能這般大模大樣走進來的……
她還在胡思亂想,便聽屏風外清朗舒緩的男聲道:「是我。」
是青枚。
「你來做什麼?」哪有在姑娘洗澡的時候往房間里闖的?!若非自己是個戰五渣,蘇嘉此時真想一腳把他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