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機會
幾個女孩子在院中或是猜枚鬥草,或是打鞦韆取樂,若是忽略她們一致的長相,倒真是一派其樂融融、佳人遊園的景象。
唯獨蘇嘉坐在廊下一言不發,手裡拿著託人買來的市井話本,邊看邊笑。
她被關在這個小院中已將近一個月,初來乍到之時,也曾與這幾個姑娘一同嬉玩,以圖得到更多信息。
那一日玩得忘形,忽有一人叫道:「芳娘!」
蘇嘉不曾理會,又笑了一會子,見其他幾人都沉默,忽地想起那不正是自己的化名?才要問「叫我做什麼?」,毛手便從假山石后現出身形來,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和善表情誇獎道:「你做得很好。」
說畢從懷中取出一支珠花來插在她鬢邊,柔聲道:「以後,還要這個樣子才好。」又看向其餘沉默的幾人道,「都學著點!」聲音里多了幾許寒意。
這件事提醒了蘇嘉,她留心觀察,果然又過了一兩日,又有人在不經意間叫出了「王順娘」的名字,那個本名順娘的女孩子下意識應答,很快便在同伴們幸災樂禍的目光中被帶了下去。
這天晚上順娘被帶回來時,身上不見分毫外傷,卻是臉色蒼白,別人稍一碰觸皮膚便痛徹骨髓,自此愈發小心謹慎,唯恐犯錯。
從那以後,蘇嘉再不與她們一道玩耍。毛手毛腳倒也放任,只要不觸犯到他們,便不會受罰。而他們似乎秉持著一些原則,一旦有誰觸犯,便立即遭受折磨——譬如口出惡言,譬如記起自己本來的名字,又譬如表現得不像他們所理解的那個「蘇嘉」。
而她因為表現一直不錯,一次都沒有在別人叫她「本名」的時候露出破綻,便得到許多額外獎勵,此時手中話本便是其中之一。
而每隔三日,毛手毛腳二人便會舉行一次測試,看這幾名女子是否合乎「蘇嘉」的標準,除了名字,還有言行舉止、口味偏好,乃至於一個眼神、一顰一笑,都會被糾正。同樣是做得好有獎賞,做不好便受罰。
短短兩旬,蘇嘉便成了幾人中的佼佼者,頗受嫉妒。但她絲毫感覺不到高興——被強盜擄掠而來,卻以強盜的獎賞為榮,她做不到。
她只慶幸自己是真的蘇嘉,故而距他們嚴苛的要求並不遠,稍加努力就能達到要求,從而避免了許多懲罰。
她一直在策劃逃離——接近毛手毛腳兄弟只是為了藉機打探唯我堂消息,既然不能得到更多,她就決不能將時間浪費在這裡。
然而院中伺候的雜役與僕婦皆是沉默之極,無論她怎樣聒噪音都,都是一副麻木面容,絲毫不予回應。那天她又試圖與一名僕婦搭話時,隔壁的女孩子嗤笑:「沒用的。」
蘇嘉至今分不清她們誰是誰,蓋因長相太過相似,又一律自稱蘇嘉,甚少提及真名,她能在這些人裡頭保住自己的身份,不忘記自己是誰已是難得,更遑論分清楚人。
那姑娘見她遲疑,站在雕花窗里飛快說道:「他們都是啞巴。上回有人逃跑后,他們又都成了聾子。」
這小院里最多時曾有十數人,有些禁不住折磨而死,有些被送出去便再也沒有回來,還有一個性情剛烈堅毅的女孩子,逃走被抓回來后,不堪受辱,打碎房中瓷器自刎而死。這就是為什麼房間里絕少裝飾,又為什麼這些僕人都聾啞不願與人交流。
聽得這等秘辛,蘇嘉倒抽一口涼氣,更是堅定了要除掉毛手毛腳兄弟二人的決心,只面上不敢露出來,只作害怕避入房中。適才說話那女孩兒也「砰」一聲關了窗,再無聲息。
又過幾日,蘇嘉仍是在暗中尋找機會出逃,只苦於機會難尋,只在廊下讀些市井裡流傳的話本消遣。那幾個姑娘玩笑累了,都圍過來,推她道:「你別總自己看,也讀來讓我們聽聽。」
她是這幾個人裡頭唯一一個識字的,這也是她更得毛手毛腳青睞的原因。推脫不過,只得讀這個故事給她們聽。
故事說的是書生落魄,得花魁資助,上京趕考。書生一舉蟾宮折桂,娶宰相女,衣錦還鄉之日,昔日花魁門前冷落。書生感念舊情,納花魁為妾,妻妾賢良淑德、才貌雙全,書生坐享齊人之福,羨煞旁人。
幾個姑娘聽得驚叫連連,目泛柔波,更有一人捧心道:「若我也能得如此良人,便是折壽十年,也甘心了。」
另有一人道:「少做夢罷!如今能活幾日還不得知呢。」這便是那日隔窗與蘇嘉說話的女孩兒了。
蘇嘉都要給這虛偽透頂的故事噁心壞了,不過是拿來消遣而已,萬不想再用這等虛偽毒害別人,聞言撂下書不讀了。
幾人正要再說別的,毛手毛腳兄弟忽然一前一後走進月洞門來,指著蘇嘉道:「你,隨我們來。」不由分說帶了人出去。
其餘女孩兒都知道她這是要去送死了,雖然平日裡面上和氣,私底下鬥爭不斷,這時都露出驚懼難過之色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蘇嘉被帶進正房,那毛家兄弟二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毛手道:「就數這一個最像,可惜了。」
毛腳冷笑:「哥哥,莫忘了我們養著她們是做什麼的。越是像,才越是該用上。」說著推蘇嘉到側間,令她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換上備好的新衣。
蘇嘉一邊梳洗,一邊豎起耳朵聽那兄弟倆說話,只隱約聽得一句「那人如今就在江夏」,不覺心神動搖——她這張臉、這個名字,所能用來對付的無非就是那一個人。
他就在江夏!
明知唯我堂是要利用她去傷害他,她仍是要牢牢抓住這次機會。轉瞬間已下定決心,換好衣裳,綁起頭髮,回到正堂上見毛家兄弟。
這一下,連毛腳也覺得可惜了:裝扮好之後,這個姑娘與他們曾見過的那張臉一模一樣,就連神情都畢肖。
這些年花了多少工夫,零割碎砍地用這副相貌折磨那人,卻始終不能再次攻破他心防。若是這一個也不能成功,只怕他們就必須放棄這個計劃,請總堂以雷霆手段消滅隱患了。
疾馳的馬車上,毛手趕車,毛腳局促窩在車廂里,一雙長腿怎麼放都覺得彆扭,因此心情十分惡劣,大為不耐煩地吩咐蘇嘉:「記著,見到那人,你就是蘇嘉,你找了他許多年。」
「用你這些天學到的東西去魅惑他,讓他相信你是真的。然後,聽令行事。」他們從來不會寄希望於這些柔弱女孩兒可以殺掉那人,不過是想要借她們動搖那人的心神,誘使他重新歸於師門,或者露出破綻,為他們所斬殺。
蘇嘉輕輕點頭:「我就是蘇嘉。」
毛腳對這樣的反應還算滿意,細細看她幾眼,又道是:「我們會派人看著你,做得好了,事了就送你風風光光回家,與親人團聚;若你敢於通風報信,就立刻殺掉你!」
他說的鬼話,蘇嘉一個字也不信——若有那樣「送你回家」的好心,這些年來死掉的那些姑娘又是怎麼回事?不過當她是無知少女,好言好語哄著她聽話罷了。
「我會聽話的。」她自然會聽他們的話,接近那個人,之後……
一想到即將見到他,她竟細細顫抖起來。近鄉情更怯,無過於此。
毛腳只當她是害怕,不耐撇嘴,斜了她一眼,不再說話。蘇嘉便這樣,一路顫抖著,一步一步,接近她違睽了許久的少年。
江夏城外三十里,官道旁支了一個簡陋的茶棚,過往行人停在這裡,或是要一壺茶水,緩解喉中焦渴,或是買兩個包子,暫時填飽肚子。
這個時間,茶棚中人不多,有一個黑衣青年端坐桌旁,腰背挺直,背對著官道。茶棚主人是一對老夫婦,只看著他清朗的臉,便覺這裡並不是自家用以謀生的簡陋路邊食肆,而是廣廈華屋一般。
遠處,一個姑娘匆匆走來。她手中提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走近了便能瞧見她面龐秀麗,神色隱忍。
越是走近,她腳步便放得越緩,直至停下。她就這樣立在茶棚外定定看著那個瘦削的身影,淚盈於睫。
茶棚中有客人詫異看她,她恍然一驚,意識到自己仍處於唯我堂監控之中,一旦敢於露出一點破綻,便會被擊殺當場!
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入茶棚。開茶棚的老嫗上前延客,她輕聲拒絕:「不用麻煩,我是來找人的。」
她的目光盯在那個身影微微凸起的肩胛上,那人聽見她聲音,卻紋絲不動。這讓她心沉了沉——莫非,不是他?
繞過方桌,鼓起勇氣去看那張臉。一看之下,心便定了大半——雖然長大了許多,稚氣盡去,可那樣濃墨似的發與美玉般的肌膚,那樣黑白分明的的眼睛,的確是她夢中那張臉沒錯。
「我可以坐在這裡么?」她輕聲發問。
那人抬眼,眼神像最鋒利的刀,直直扎進她心裡,涼得她幾乎無以為繼。她僵在那裡,就在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時,他微微點頭,示意她坐下。
借著坐下的姿勢,她唇邊輕輕吐出三個字:「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