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養家糊口
濃重的夜色悄然退去,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位於朝陽台上數百遊客齊齊看向東方。
那裡,一線天光正努力衝破暗夜束縛,逐漸明顯、擴大!
從朦朧到明晰,從灰白到金紅,不過幾分鐘時間,整個東天都已被光明佔領。太陽以流金般的顏色一躍而出,彷彿已在那裡的幕後等待許久,直到此時,所有人都矚目的時刻,才昂然上台,接受觀者歡呼。
金色太陽下方波濤翻湧的,那是——華山雲海!
觀眾果然歡呼起來。男聲、女聲,少年、老年,數百個聲音以自己的方式歡呼著,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歡呼中,蘇嘉看向濮陽。儘管有馬老爺子傳授的吐納之術,山路後半段仍是耗盡了她的體力,最後一段路是他拉著她爬上來的。
一看之下,她怔住了。
少年臉上現出一個極淺極淡的微笑來,淡到幾乎無法察覺。但他微揚的嘴角、微彎的眼睛,證明他確乎是在笑著的。
「嗷嗷嗷嗚~」在心頭狼嚎一番之後,怕驚著他,於是悄然轉過頭去看朝陽,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現。
過了好一陣子,陽光強烈到無法再直視,眾人平靜下來,慢慢準備下山。直到此時,濮陽才突然意識到他適才笑了。
與其說是情緒,不如說笑容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武器或工具,隨情境不同,必要的時候他可以露出種種含義不同的笑臉。是以平日里,他不願使表情泄露自己的感情。
但此時此刻,他能感到那個笑容如此真心實意。因為那時候他心頭涌動著前所未有的暖意,那溫度蔓延全身,最終定格成一個真實的微笑。
下山的路依然陡峭,但經過上山時的考驗,眾人都習慣了同伴的存在,相互攙扶著走了下來。
到了白天,左斯遠心頭沉甸甸的責任稍微鬆緩了一些,道是有餘力的可以去別的景點玩,累了的同學可以先回車上休息。畢竟都是成年人了,他又不是高中班主任,不能真的管太緊。
一面說完,就見蘇嘉拉著濮陽帶著她的學妹們興高采烈走遠了。
左斯遠:「……」這年頭的妹子都這麼精神的嗎?感嘆一下自己可能老了,他帶著走不動的同學們回車上補覺去。
接下來的路程,多半是坐了纜車完成的。便是需要步行的地方,蘇嘉也賴著濮陽,不肯多花一點力氣。
這一小群人在中午回到了車上,點名沒有少人,大巴便開出景區,往市內方向去了。
又是一天沒有修習,濮陽輕微自責過後,在座椅上微微閉目,調整呼吸,迅速進入了旁若無人的狀態。直到他被打斷。
他的內功心法並不是經不得擾亂的那種,但冥想被打斷,還是感到不快。不耐地推開倒在肩上的頭顱,卻沒了冥想的心境,乾脆望著窗外景色發獃。
蘇嘉睡得頭一點一點,不時被自己「頭要晃掉了」的幻覺驚醒,調整姿勢試圖靠在椅背上繼續睡眠,但很快又東倒西歪起來。她的左手邊是過道,幾次倒向虛空不成后,又向右歪了過去。
跟睡著的人是沒什麼道理好講的,濮陽深沉地嘆口氣,只覺心境蒼涼。右手攬過那顆還在不斷晃動和驚醒的頭,將之按在自己左肩上。
終於消停了。頭得到妥善安放之後,車輛的搖晃更像是催眠,蘇嘉嗅著一股甜甜的奶香沉沉睡了過去。最後一個念頭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兒……
完全沒有意識到,那只是因為小孩兒他用著她的牙膏,她的洗髮膏,她的沐浴露。
車裡開了空調,再加上人多,微微有些熱。少年敞開了羽絨服,露出淺灰色的羊毛衫來。那顆頭就被他一手兜著,緊緊貼在肩頭。濕潤的呼吸不斷拂過鎖骨上那一小塊肌膚,少年渾身發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剋制住自己顫慄的衝動。
車依舊停在博物館東門,眾人揉著惺忪睡眼陸續下車。蘇嘉被推醒,恰撞著少年怒氣沖沖的眼,一時反應不過來。少年飛快下了車,板著一張俊美無儔的臉,怒氣無處發泄。
蘇嘉起身對著後視鏡整理儀容,掏出紙巾來擦擦嘴角,忽地捧腹——原來她睡著的時候,口水滴到了少年衣裳上面,他礙著她的面子沒有當眾戳穿,所以才那般鬱悶。
已經是下午,蘇嘉乾脆帶著濮陽去何田田那裡蹭飯。地鐵上少年依舊冷臉依舊,蘇嘉厚著臉皮不住哄他:「陽陽,我錯了……好陽陽,濮陽陽……」
將道歉與讚美的話翻著花樣說了無數次,少年才慢悠悠開口道:「這般諂媚的話都說得出口,你臉皮多厚?」簡直沒有一點節操可言。
蘇嘉:「差不多城牆那麼厚。」脫口而出后才想起來,這是一句罵人的話來著……
緊隨而來的元旦節過後,古城大學的考試季開始了。古大往往將考試安排在漫長的兩到三周里,這段時間完全停課,濮陽自然也不用去上課了。在他表明更願意在資料室看書之後,仍舊每天都往學校去。
這一來二去,就被沈教授抓住了,扔了一沓碑文給他校對整理。若是歷史文化學院的學生,得此待遇必然欣喜若狂——扔過來的不是碑文,是老先生的青眼。但少年面上只是淡淡:「我沒有時間。」
「……」少年不按劇本走,沈教授一口氣噎在嗓子里,半日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才指著他怒道:「你哪裡沒有時間!」
他知道這孩子是「失學兒童」,看著他天資穎悟,實在怕他在這個社會上學壞,又唯恐他浪費才華,這才起了一點培養他的意思。如果不然,以老先生的學術水平怎麼會去教一個連高中都沒有讀完的少年?
意識到老先生誤會,濮陽語氣緩和了些:「非是我要拒絕先生美意,實在是家境艱難。況我志不在學問,唯有辜負先生盛情。」
那個人自以為瞞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所作所為盡數落在少年眼裡。她最近在偷偷接兼職,為教輔書出版社做精校,所以才會睡得越來越遲。
在他的時代,成年與否並不是是否能擔起家庭責任的標誌。他是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人,就該負擔起相應的責任,而不是讓一個女孩子來養活他。
沈老先生中年過後,憑藉精湛的學術水平,順風順水了幾十年。近幾年年紀大了愈發隨心所欲起來,連院長都輕易不敢反駁他的決定,何況只是一個少年。
「給你開工資行了吧!按研究生的水準來!」老先生氣哼哼地往外走,心想這還是他頭一回遇到這樣奇怪的孩子——別的人,就算是無心學術,為了給他面子也要裝出欣喜模樣來。
少年收起碑文跟著往外走,老先生頭也不回,面上卻露出狡黠笑容:「想通了?」
「我幫您整理資料。不過……」少年施施然,「我現在要去賺錢了。」
「混賬啊!」沈老先生突然想起小女兒對大孫女的評價:熊孩子。
他似乎明白了這個詞的準確含義……
「愛果者」水吧,方圓準時等著濮陽來接班。她下午還有一門考試,所以這會兒有些匆忙,但還是說完了想說的話:「放假以後,水吧也要休息了。過幾天來,老闆給咱們結工資。」她並不是老闆,也是來兼職的。
「好。」少年淡淡微笑,方圓抱起書把吧台裡頭唯一的座位讓給他,自己急急走了。
收銀機下面壓著一張宣傳單,少年環顧四周,確認是剛剛出去的方圓留下的。他不動聲色,拿起細讀,是一張肯德基招聘假期臨時工的單子。
他沒有這個世界的身份,在學校簡直還好,若是去外頭,必然遇到阻礙。儘管如此,瞬息之間他已規劃好了剩餘半個冬天的事情。
一周之後,濮陽拿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賺到的第一筆錢。水吧是超市老闆開的,委託給方圓照看。自打方圓自作主張招了濮陽,本就不差的生意一日好過一日,不過還是跟幾樁更賺錢的生意沒法比。
若非想要看看這少年究竟是何等樣人物,本姓龐、因為身材而被稱為「胖老闆」的他才不會親自來發工資。
這會兒看著英俊挺拔的少年,胖老闆深覺不虛此行,笑眯眯地將往信封里又加了兩百塊錢湊成整數。
少年堅辭:「無功不受祿。」說好是多少就該多少,他可不想無緣無故欠別人人情。
胖老闆依舊笑呵呵的,活像一尊彌勒佛:「要過年啦,這算是給你的壓歲錢啊。」他兒子就比濮陽小一兩歲,長相隨了父親,小小年紀就極具福相——一言以蔽之:胖——是以見著這樣俊秀的男孩兒,老闆恨不得帶回家去自己養。
「收下吧。」方圓及時說了一句,她就知道她的老闆是個顏控!早在幾年前她就發現了,要不然她怎麼敢不經過老闆同意就私自招了濮陽來兼職?
渾然不知胖老闆打著什麼主意的少年壓下心頭不祥預感,收下信封,預備改日請方圓將多出的錢還回去。卻聽老闆笑呵呵道:「改天帶我兒子見見你們,都是同齡人,多交流交流也好啊……」
晴天霹靂。
我!一點!都不想!替別人看孩子!!!
少年覺得,將他送到這個世界的冥冥,一定是看不得他過得順心一些,才會送這樣一個大麻煩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