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夜登華山
十二月下旬,天氣漸漸轉冷。冬至這日下了今冬第一場雪,雪后古城古雅清絕,自地勢高處望去,為白雪覆蓋的仿古建築直如回到了長安的時代。
蘇嘉老家沒有冬至吃餃子的習俗,濮陽那裡更沒有這講究,不過到了古城這幾年,她漸漸也養成了習慣。擀皮剁餡都是技術活,兩個人沒什麼經驗,乾脆到超市買了速凍餃子來煮。
過後幾日就是平安夜,古城城牆之內不準行車,步行遊玩的青年摩肩接踵,幾乎擠得水泄不通。
次日濮陽去上課,便聽著許多人感慨昨夜人多。他不曉得什麼是「聖誕」,在他的知識體系里,能被稱為「聖」的只有孔子——然而孔聖人的誕辰並不在這時候。也不多問,只是將疑問記在心裡,待回家去慢慢查詢。
學會了用搜索引擎之後,世界於他而言變得更加廣闊而有深度。
這些節日都不是頂要緊的,要緊的是西秦博物館一年一度的志願者表彰會議就在這個周末。
宣教部長做年終總結,優秀志願者代表發言,為優秀志願者頒獎,來自各高校的志願者分別表演節目:師大的飛天舞、交大的古箏獨奏、財經學院的芭蕾……
一系列活動過後,已是下午。宣教部長笑眯眯地宣布了今年的福利:所有優秀志願者,都有機會參加博物館提供的華山一日游活動。
這在博物館是慣例了。志願者沒有報酬,全憑青年學生的自覺。但博物館會盡量給他們一些福利,譬如漢唐書城的購書券,又或者一次短途旅遊。
蘇嘉還記得她大一那一年是去了大明宮參觀,大二則去了寶雞青銅器博物館,大三是博物館珍藏的壁畫展覽……
如今她身在展陳部,本來是沒有她什麼事的。然而國慶黃金周期間,宣教部從其他部門借調了一大批員工臨時充當講解員,這些工作人員也被算在優秀志願者隊伍裡頭,一同得到了華山一日游的機會。
找到宣教部副部長左斯遠的時候,他正在對各個學校的隊長宣布晚上集合時間。看見蘇嘉,對她比了個稍等的手勢,快速說完最後幾句話:「請各位同學帶著你們的隊員回學校去吃飯,換上保暖輕便的衣服,晚上七點半在博物館東門準時集合。」
「蘇嘉?」
「左師兄,」左斯遠是京師大學歷史系畢業,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不喜歡被稱為「部長」,而是更習慣學校裡頭的叫法。「我家裡……」
她本是想推掉這次機會,但左斯遠不等說完,立刻道:「你弟弟啊,也一起帶上。這麼多人呢,不在乎多他一個。」
博物館組織這種活動的時候,多出一兩個人來是常有的事情。再說濮陽他見過,不是那種討人嫌的熊孩子。
——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熊起來的樣子好嗎!
蘇嘉抿嘴笑:「那就多謝師兄啦。」來了古城這麼多年,她還從未去爬過華山,想起來未免遺憾。
等左斯遠拍板確定濮陽可以跟著去,蘇嘉趕回家收拾東西吃飯打包孩子……濮陽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跟那麼多人一道去登山,被一句話搪塞了過去:「那裡可是有過華山論劍呢!」
這個世界的人說話,往往將歷史、野史、傳說寓言、小說家言混雜,少年至今也分不清「華山論劍」是真有其事還是他人杜撰。
看錶姐一時躥到衣櫃前找羽絨服,一時又在客廳翻前一周才買回來的士力架,一時又忙著燒水,還要從廚房某個角落裡拽出好久不用的保溫壺……決定還是不打擊她的熱情了。
濮陽下了兩碗雞絲麵,蘇嘉坐立不安,不住看錶唯恐誤了時間,一共也沒吃兩口。濮陽:「你還小么?」
「我還是一隻蘿莉!」蘇嘉厚臉皮,她已經好多年沒有在出遊之前這樣激動過了。到底又撈了幾筷子面才罷了。
六點四十分出發,到達博物館東門的時候是七點十分,早已有三三兩兩的志願者等在那裡。有熟識的人互相打著招呼。
七點二十分,三輛旅遊大巴停到了路邊。陸續抵達的隊伍開始整隊,由各個學校的隊長點名后統一報給左斯遠。
看看人差不多到齊,便陸續登車。博物館這邊的工作人員自動分成三隊,分別上了三輛車。說是一道去遊玩,他們同時還負擔著看顧這些學生的責任。
蘇嘉自然帶著濮陽跟上了古大所在的那輛車。濮陽在古大歷史文化學院小有名氣,因他聽課多,不同年級的人多少都認得他,紛紛含笑招呼。更有幾名女生小聲尖叫:「啊啊啊好帥啊!」
她們並未刻意壓低聲音,蘇嘉聽得一清二楚,眉飛色舞道:「是吧是吧!」驕傲簡直要從臉上溢出來,將整個車廂都填滿了。
對此,濮陽投之以鄙夷的眼神——他不過是穿了件白色羽絨服而已。
白色容易顯得臃腫,偏他有本事將最簡單的白色羽絨服穿得瀟洒清俊。圍上白色羊絨圍巾,愈發顯得發色漆黑,面如美玉。
比起這些姑娘往往顯得比實際年齡小一些的外表,濮陽的早熟令他早早脫離了少兒的外貌。這段日子他又長高了一些,看起來更是成熟了幾歲,倒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
一百二十公里並不算遠,一路嘻嘻哈哈打鬧之下,更顯得時間過得飛快。大巴停在華山景區東門,左斯遠到購票窗口取了團體票,一行上百人魚貫而入。
夜行山路,手電筒自然不能少,且因為華山天險,狹窄台階一側均有粗大鐵鏈保護,遊人須以手抓握才能走穩,所以還要在山下買好手套。
開始一段山路很容易攀登,濮陽同蘇嘉走在隊伍中段,滿耳朵都是周圍人的嬉笑聲。有讀「西上蓮花峰,迢迢見明星」的,有誦「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的,還有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的……
在場多半都是文科生,對此頗有默契,不是跟著輕聲背誦,就是心領神會地微笑。
蘇嘉輕聲快速向濮陽介紹了華山的得名——得益於長期的講解員生涯,在解說方面她頗有心得。之後便不再說話,專註爬山和保存體力。
他們爬的是東峰,絕壁如削,僅陡峭台階可容兩人并行。一兩個小時候,喧騰的隊伍逐漸沉寂下來,漫長山道上唯有手電筒微光連成一線,蜿蜒出奇詭形狀。
體力稍差一些的女生已爬不動了,要麼倚在山壁上大口喘氣,要麼爬兩三步便要歇好一會兒。有幾個學校的人心思活絡一些,男生主動伸出援手,拿過背包,拉著女生前行。
左斯遠走在隊伍最後,以防有人跟不上,引發安全問題。借著手電筒光芒看清上方情形后,也不知是笑的還是累的,喘著粗氣喊:「男生拉著女生走啊!」
其實這個時候,也只有素來古板的古城大學還保持著距離——要古大自己人說,他們倒不是古板,只不過男女生之間一向不怎麼親密罷了。有了指令,倒也顧不上羞澀了,先拽起身邊的人再說。
蘇嘉的背包早到了濮陽肩上,她也走得吃力,直到被濮陽提醒:「馬老先生教你的吐納之術呢?」才恍然大悟,調整呼吸配合步伐,倒比許多男生還來得輕捷。
這會兒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悄聲道:「當年,我們班也這樣。到了實習才好了。」古大歷史文化學院的男女生一向界限分明,每每要到了大三實習之時,才能全部認清自己相處了三年的同學,並迅速地熟識起來。
攀爬華山所付出的汗水,也會令感情迅速升溫。走過這一段道路,明天說不定就要多出幾對情侶了。
濮陽慢慢喜歡上這種攀爬,除了偶然幫蘇嘉一把,大多數時候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一個小時后,他們停下來稍事休息,吃少量食物補充體力。這種時候當然是交換食物的好時機,一袋鴨脖從隊頭傳到隊尾,早不知是誰帶來的;士力架人手一根,大塊黑巧克力被掰成許多小塊;火腿腸也切成了小段,不管能不能吃飽,先每人嘗嘗味道……
除了十幾名體力極好的男生先行一步,其餘人聚攏了一些,左斯遠也同眾人混在一起吃東西。轉眼瞧見蘇嘉正低頭喝水,擠過去將自己帶的巧克力遞給她。
蘇嘉道了聲謝,將巧克力掰成兩半,一半餵給濮陽:「會有點苦,不過回味不錯。」
少年皺眉,粘稠微苦的感覺在口腔里瀰漫開來,令他很不習慣。若不是她強調過這東西很能補充體力,而他所接受的訓練又是絕不浪費任何有益的東西,他此刻該吐掉這古怪的食物。
好在很快他就習慣了這味道,意外品味到一絲香甜。
此時石階上不斷有中年乃至老年人路過,有些還有餘力嘲笑這群戰五渣的宅男宅女,眾人憤慨之餘,互相鼓著勁站起來,繼續攀爬。
運動產生的乳酸殘留在肌肉中,令他們舉步維艱。喘息的,含淚的,悲從中來的,哀極反笑的……就在他們覺得山路無窮無盡,他們永遠也到不了盡頭的時候,山頂到了。
東峰之巔有一平台名朝陽台,居高臨險,視野開闊,是華山觀日出最好的地點——看日出也是他們夜爬華山的重要原因。
到底是年輕人,先前還覺得已到極限,此刻登了頂,卻又精力十足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跳著腳說著話,分食著最後一點食物與飲水,等待著日出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