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宿命之途(三)
夜風瑟瑟,吹得孩童衣衫翻飛。
黑蛟盤在他腦袋上,伸長了頸子朝北邊看。
地平線的邊際有一塊光禿禿的大地,在鬱鬱蔥蔥的山林間格外顯眼。
大地中似乎鑲嵌著一條波光粼粼的碧色玉帶,周圍朦朧的霧汽如輕紗裹在玉帶周圍,奇異的磷火在上空閃耀,映出星星點點的蒼藍。
「看樣子,就是那裡了。」
厲九川伸手把黑蛟摘下來,一下又一下撫摸,他垂著眼眸的樣子顯得格外落寞。
「主上?」趙青低聲喚他。
「你們不該來。」厲九川仍是低著頭,「我曾見過鬼王的神座高升,枉死的魂魄飄蕩四野,死亡的味道就像燃燒的煙火,現在,你們身上似乎都有那種味道。」
趙青靜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鐵嶺,寒風掛過青銅鎧甲的縫隙,發出細微的嗚嘯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主僕二人踏著蕭瑟的野草,朝山的那一側行進。
厲九川知道自己要在天亮之前趕回去,這是約定,那麼夜晚能走過的路程極為有限,根本達不到探路所需長度,所以他們需要黑蛟。
兩人身影消失在山陰處,借著夜色,一條狹長的黑影升騰而起,竄入天空重重雲霧。
風在耳邊呼嘯,真正探查的其實只有趙青和黑蛟,傳承者對靈源的敏感屬於第六感靈覺,而此時的厲九川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但他也沒閑著,而是閉上雙眼,心神沉入冥想。
環形海崖,放眼望去儘是海天一色,唯有山谷內長滿了繁花碧草,生機勃勃。
厲九川原本應該看見的傳承圖騰,竟然有一方世界的美景。
勾勒冉遺時只看見流螢般的星光,勾勒玄冥時是無聲涌動的黑暗,而天吳竟然是這樣,哪怕在書院也未曾聽聞這樣的事。
厲九川忽然轉過身,腳邊不知何時竟然坐著一位釣魚翁。
他頭戴斗笠,寬袖長袍,一支通體透赤的魚竿遙遙地延伸出去,正投在遠處的海里。
「這是哪?」厲九川開口問道。
「湯谷。」
「金烏沐浴的湯谷?」
「不,只是我的湯谷罷了。」
釣魚翁搖搖頭,「我一直想要住在這裡,您曾經許諾給我,可惜後來……」
「後來?」
「後來您說,讓我為您做三件事情,於是我就在這裡了。」
「這是第幾件?」
「第三件。」
「前兩件是什麼事?」
「第一,暗中滅龍,削弱青帝。第二,五帝隕落的亂世,盡量持護諸多水種。」
「第三就是讓你成為我的傳承種嗎?」
「是。」
「可我又不能動用你的力量,成為傳承種反而給我添亂。」
天吳摘下斗笠,眼瞳里閃過重重疊疊的面孔,「我可以讓您不必修鍊就能使用我的力量,但您真的信任我嗎?」
厲九川沉默片刻,輕聲道:「當然。」
他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需要,力量。
當再睜開眼時,面前是天光將明的一抹灰綠,黯淡的萬物似乎都在蘇醒,連黑蛟鼻口噴出的白汽都似乎在躍動。
厲九川「久違」地嗅到空氣中瀰漫著的水德氣息,瞳孔里閃過幾副重疊的面容。
此時黑蛟已經載著他回到懸崖石壁上的小築,「厲九禾」半倚在圍欄處,似乎已經等待他們多時。
「谷里是空的。」
厲九川腳還沒沾地,便聽見這麼一句話。
「但我們回來后,屋子裡多了這個。」
「厲九禾」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請君再等一日。
「那究竟是等還是不等呢?」厲九川接過紙張自言自語,又忽然笑了起來,「一定是要等,對吧?」
「當然。」
「厲九禾」打量他幾眼,「出去一趟,你似乎變了不少……天吳答應借給你傳承了?」
「嗯。」
「那就再等一天吧。」
「厲九禾」說完,只是轉身進了屋子,盤坐在案幾前閉目修養。
厲九川也進屋休息,很快便嗅到一縷幽香,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眠。
待次日第一縷清光映透眼帘,厲九川猛地翻坐起身,這動靜頓時將其他人都驚醒,紛紛坐了起來。
他臉色難看地問道:「昨夜你們都睡著了?」
於傳承者而言,可以數日冥想而不眠,尤其到季歡這種境界,更是可以長時間不眠不休,怎麼可能輕易睡著?
但偏偏所有人的沉睡了,連玄十一也中了招。
眾人當即四下查看起來,既沒有丟失什麼東西,也無人受傷,甚至連房門都原封不動。
「糟了!」厲九川摸遍了全身上下,找遍了全屋,「黑蛟不見了!」
孩童雙眼怒睜,層層疊疊的面孔自他瞳中一閃而逝,周圍的水德靈源激蕩起來,仿若君王震怒,將以水禍塗炭生靈。
「厲九禾」猛地驚醒,「祂要蛟龍血脈,真龍根基!」
「她」當即衝出屋子,朝山中奔去,「跟我來!」
「是長乘嗎?他為什麼要對黑蛟下手?!」厲九川便跑邊問,眼底儘是掩不住的怒火。
「厲九禾」語速飛快地道:「祂一直不願做五帝屬神,託身在玄天之下也只是權宜之計,而黑蛟有最後一絲龍血,世間也無龍神,如今祂對黑蛟下手,恐怕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欲要借真龍權柄擺脫桎梏。」
「那他直接問玄天要就是了,為何還一直對我示好,難道就是為了殺我的龍嗎!」
「厲九禾」瞧他一眼,「玄天不可能給。而且你如今丟失黑蛟,不就是他對你示好的力量嗎?讓你失去警惕,還藉助示好的因果斬斷聯繫,現在的長乘恐怕已經失去了控制,說不定已經重歸九德之位,自立為新神了。」
「我聽不懂。」厲九川冷聲道,「我只想知道他究竟在何處……」
話說到一半,只見眼前風景忽變,突然出現了一處吵吵嚷嚷的集市,而周圍的空氣陰暗又潮濕,帶著股明顯的泥腥味。
厲九川愣在原地,身後追趕的趙青二人完全不見了蹤跡,就連剛剛還在說話的玄十一也沒了影。
幾個披著斗篷遮住臉的人走到他面前,為首之人開口道:「方才入門時,我怎麼沒見過你?有票引嗎?」
「票引?」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厲九川有些措手不及。
「帝江引,沒有的話就得補,三節火德遺玉,或者五節水德。」
「節?」
「你不是上水渡的人?誰帶你來的?這麼簡單的小事都沒有解釋,一節即一指節……看,就這麼大。」
說話的人伸出手指比劃,厲九川卻忽地從他們身後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黑氅高冠的老者在遠處一座紅木樓梯旁摸索著什麼,他似乎感受到了厲九川的眼神,回過頭露出怪異的笑,接著就登上樓梯,消失在轉角處。
「站住!」厲九川猛地推開面前喋喋不休的傢伙,朝著樓梯衝過去。
就如同曾經在隱市一樣,他順著樓梯衝上二樓,卻再無集市般的場景,而是一片土猩色的龐大洞窟。
他腳下儘是斑駁血跡,似有什麼剛剛在這裡四處衝撞過,周圍色澤古怪的石壁上布滿了刮痕,但卻沒有碎石。
曾經自稱長乘的老者就站在中間,似乎正在等待客人上前。
厲九川朝他走了兩步,腳下突然被什麼絆到,低頭看去,一顆「石塊」被他踢了開來,露出冒著嗞嗞血水的肉面,甚至還在緩緩地蠕動。
他當即又仔細打量了四周,凹凸不平的石壁、紅褐色的地面、刮痕處隱約滲出血色。
這不是什麼石窟,這……是一頭怪物的肚子里!
沒有急著靠近那老者,厲九川再度低頭看向被他踢開的肉塊,一絲黑線似乎鑲嵌在其中,十分不起眼。
他蹲下身,兩指輕輕夾住黑線的邊緣,用力一拔。
一枚黑色的蛟鱗赫然露出原本模樣!
它的邊緣依舊鋒利,只是缺少了幾分水的氣息,顯得死氣沉沉,黑蛟曾經被囚禁在這裡掙扎過!
厲九川的雙目驟然閃過數道重疊的面孔,似有無數人影在漩渦中呼嘯吶喊,無形的怒火激蕩靈源,狂潮般的氣勢壓向那高冠老者。
「我的蛟龍,在哪裡?」
厲九川一字一句地問,近乎實質的殺意從牙縫裡擠出來,他眼睛如同熾藍的碧海,裡面藏著驚濤駭浪。
「嘿嘿嘿……」
老者微微低下頭,聳著肩膀發出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根本不是真正的蛟龍!」他猛地抬頭咆哮,遍布皺紋的老臉露出猙獰可怖的神色,一頭斑白的長發如妖似蛇地舞動,「你騙了我!!!它根本不是蛟龍!」
「空有皮肉,無魂無魄……真正的蛟龍在哪裡?在哪裡!告訴我!!!」
長乘扭曲的面孔像肉瘤一樣膨脹,連同他整個人都腫脹起來,變成一顆巨大的肉瘤和身後的「山壁」融合在一起,但他逐漸縮小的兩顆眼珠卻清晰地露出恐懼痛苦之色,彷彿正在經歷可怕的事。
厲九川震驚地後退半步,雖然長乘這副模樣他從未見過,但此刻長乘身上散發出混亂夾雜腐敗的氣息卻是熟悉無比。
這神靈,祂被污穢了!
腫脹如瘤的面孔開始融化,如同被點著的蠟,赤褐色的液體像淚珠一樣滑落,跌在地面之際又凝固成一灘蠕動的肉片。
長乘發出怪物般的嗚咽和嘶吼,淋落的肉水又向上延伸出長長的軟須,彷彿試圖回到母親懷抱的幼蟲。
「你欺騙了我……嗚……你欺騙了……我……嘶嘶……」
「蛟龍……龍……」
「呼!你…這……騙子!」
老者已經徹底失去了人的模樣,變成了一張嵌在「山壁」上的五官,眼珠小得幾乎看不見,而嘴巴大如石洞,噴出洶湧的風。
厲九川眼前的景象也開始融化,變幻,時而是一條掙扎的黑蛟,時而是一個黑袍男人。
他看見月色下,懸崖峭壁上的小築打開一絲門縫,小如蟲蛇的身影悄悄擠出門,朝著山谷搖搖晃晃地飛去,似是被極為垂涎的獵物吸引,它離開的樣子毫無猶豫。
他看見無邊無際的水汽,殘破的帝座懸浮在空中,黑袍男人的低吟宛如幽風。
他看見黑氅高冠的老者在虛空中輕輕敲打,一團模糊的影子被雕出座椅的輪廓。
「……把……給他……信任……不可……如吾所言……九德歸位……」
「您……誓言……真的……臣下……太難……」
「蛟……真龍權柄……」
「……最後一個……」
他恍惚中似乎聽見了某些承諾,又夾雜著黑蛟的悲嘯。
厲九川抬手捂住腦袋,試圖掙脫這污穢,他小小的身軀緩緩浮現一抹虛影,如同被擠出來一樣,一顆碩大頭顱率先出現。
它顱生雙角,狹長猶如彎刀斜刺上空,耳後又生兩角,彎作弧形如拱衛的匕首,蓬勃的黑色絲髮如波浪飄舞,五官妖異似魔,眼瞳蒼白如炬。
頭顱清晰浮現的瞬間,厲九川陡然清醒過來,但身軀仍舊軟麻,好似被惡虎威懾的幼鹿,不得動彈。
緊接著,他上空的頭顱虛影左側忽然又冒出一片淡淡的影子,變成了第二顆頭顱。
它長得和第一顆頭顱極為相似,但沒有彎角,眉心有著一抹赤痕。
厲九川發覺自己左手能動了。
然後又是第三顆,第四顆腦袋,還沒等第五顆頭顱冒出來,厲九川只覺得渾身一輕,有奇異的偉力自虛空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延伸到四肢百骸。
他抬頭看見「岩壁」上的面孔正在消失,那張黑洞洞的大嘴也在緩緩閉合,於是當即奔跑起來,背後的五顆頭顱同時發出勒令。
「洞開!」
「洞開!」
「洞開!」
「洞開!」
「洞開!!!」
原本即將併攏的嘴頓時徐徐張開,好似有人撬著那嘴巴一樣,發出僵硬的吱呀聲。
厲九川縱身躍起,跳進那巨口之中,一陣天旋地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然回到了長乘谷。
四周一片綠草茵茵,顯露出無人打理的瘋長趨勢,「厲九禾」和趙青季歡都獃滯地站在原地,整整齊齊地看著天空。
他抬頭看去,只見天空中漂浮著一團難以形容的「繭」,但偏偏又四四方方,長著稍帶弧度的角,更像是一團口袋。
那東西的表面正是厲九川方才看見的土猩色「石壁」,時而凹陷一塊,時而如蛇般怪異地凸起紋路。
「祂失敗了。」
「厲九禾」冷笑起來,彷彿一切皆在預料之中,「長乘谷的路已經用不了了,咱們去魂河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