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婉音之死

  綿綿雨絲初停,空氣中依然有一股氤氳之氣。偶爾有些低窪的地方盡是積水,煙火絢爛之後直衝下來,墜入水汪汪的溝壑裏。雲清冷漠的注視著玩興很濃的唐玄宗,心裏恨恨的罵了他幾句。他與劉伊娉互傳眼神,暗波流動,那種說不出的風流倜儻模樣讓她惡心。


  但罵歸罵,雲清絕美臉上仍是堆滿了笑,眼睛都眯成了一線,脆生生的說道:“父皇,請您移駕屋內。”見他帶著些許不情願,她馬上又可憐兮兮的抬起頭,剪水雙瞳望著他,眼中的淚花點點,略帶鼻音的強調道:“父皇,娘親說她有話要單獨同你講。”


  唐玄宗盯了她半晌,直到看得她渾身不自在,才又將目光聚焦到宴會廳裏獨坐的人兒身上,毫不懷疑的進了屋,冷冷清清的宴會廳中隻剩下了他和無心師太兩個人!驕傲自負如他,肯定不會懷疑別人有膽量在他麵前設陷阱,因此他曾停下腳步,疑惑的回過頭,眼神中依舊自信。


  雲清斜站在宴會廳門口,嘴邊勾起一抹嘲諷的小,他竟如此篤定無心師太不會傷害他。


  雖然假裝對那些絢爛的煙花感興趣,餘光卻在不漏痕跡的觀察著屋中兩人的動靜。此刻,她正閑來無事轉動著手鐲等待著好戲的發生。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唐玄宗不冷不熱的說,麵部肌肉疑似痙攣地抽搐了幾下,仍舊是心緒難平。他的聲音並不算高,語氣也談不上嚴厲,卻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尊貴更是渾然天成。


  無心師太不說話,呆呆的向他走去,竟然故意湊近他,還將右手手指放在嘴邊,用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嗎,踮起腳尖抱住了他。


  這一個緊緊的擁抱,讓唐玄宗措手不及,他愕然,投向她的目光裏增添了一絲驚異。滾滾往事湧上心頭,時間似乎倒流到多年前,她小鳥依人眷戀在他懷中的時光。因此他不但沒有立即推開她,反而任由她擁著。他應當推開她,手卻不由自主的攬上她軟弱無骨的腰肢。他看不見無心師太木然的表情,更看不到,一支匕首從無心師太的袖口處滑落至手中,寒光一閃。


  啊——唐玄宗顫動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看著她,一瞬間的恍惚,匕首已經沒入他的腹部,溫熱的血順著匕首流了下來。最後,他捂著腹部,拚勁全身力氣,一掌將無心師太推向不遠處的牆壁上。


  一聲巨響,無心師太身體重重的摔倒牆根,被震得口吐鮮血,肩膀上滲出來的殷紅立刻染紅了素衣,她似乎感覺不到肩上與背上的疼痛,仍爬起來,晃晃悠悠的起身,手執匕首再次一步步向他逼近。嘴角還殘留一些觸目驚心的殷紅,素衣上血跡斑斑,依然是那副木然的表情,像一個木偶。


  唐玄宗詫異的望著她,盡管再見她,她總是一副淡漠疏離、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性子,他仍覺得此刻她的眼神有些怪異,混沌、茫然,不帶一絲感情,這樣的轉變讓他心悸。


  匕首上淬有軟筋散,藥效已隨著鮮血滲人體內,此刻他已全然動彈不得,隻能任人宰割。見慣了大世麵,此刻他仍能泰山崩而麵不改色,隻是蒼白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情,無力地抓著她的一角衣擺,溫柔的嗓音聲聲質疑,深情的對她呼喚,“音兒,你真的要殺我嗎?”


  無心師太突然覺得頭痛欲裂,望著他痛苦的臉,木然的眼神裏多了一抹心痛,舉著匕首那隻手的動作也慢了下來。這一刻,她疑惑了,弄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麽。


  偌大的宴會廳死一般的沉寂,隻有風拂過樹梢,雨兒滴落的聲音,再也沒有半點暖意。


  雲清一陣竊笑,她知道,煙花聲能遮掩住一切聲響,不會有人在意那微弱的打鬥聲。時間自她得知爹爹死因那一天開始,仿佛靜止,度日如年,心裏如針紮般疼痛,她以為複仇之路會很漫長,沒想到今日便是終結之日。隻是,一想到事成之後,穀天祈知曉這些是非曲直,雖不會殺她為茯苓報仇,也必定老死不複相見。大仇馬上就要報了,心裏卻越來越沉重了!隻是這樣的血海深仇,容不得人說放手。


  退到桌邊,扶著桌邊喘氣,此時體力已透支達到極限,想高聲喊救命卻怎麽汗都細若蚊聲,唐玄宗認命了,閉上雙目靜靜等著無心師太手中匕首再次刺上身體,經得住那沒多大風大浪,宦海沉浮裏死裏逃生,如今竟死在一名女子手中,不由得他不信術士的論斷——大唐江山將再次落到女子手中。


  然而預料之中的疼痛遲遲未來到,暮然抬眼間,他正好對上無心師太眼裏劃過淒厲卻又極盡哀傷的眼神。有愛意才會滋生恨意,他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希冀。為了大唐江山,哪怕有那麽一絲希望,他都不要輕易放棄。


  “音兒…….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還記得嗎?我們曾許下一同遊遍天下的願望你可曾還記得?你最鍾愛的瀟湘竹,我在皇宮內外種植無數,隻要你放下刀子,我答應你一定會補償這些年對你的虧欠!” 唐玄宗斷斷續續的說,試圖用曾經的柔情蜜意換回她的本性。


  看著眼前痛苦的扭曲的人,搖搖欲墜的身體,無心師太一愣,目光裏有了一絲明淨。走到他身邊,手中的匕首不僅沒有刺下去,反而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此刻她的雙唇幹裂慘白,麵上毫無血色,臉上卻浮現出一個極盡溫柔美好的笑。他的話讓她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他,他溫柔真摯的話語: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雲清又從黑色手鐲中拔出幾根細針,以損自身經脈為代價重新催化傀儡術。她的額頭已開始細密的冒出汗珠,連忙用銀針封住穴位,抵製傀儡術的強大反噬。心裏卻暗暗咒罵,這個笨女人,到這個地步竟還有幾分理智。


  唐玄宗失去意識之前,腦中浮現的是無心師太驚慌失措的臉,還有那眼中的柔情。


  抵不過腦海中那個急促紛亂的聲音,突然無心師太蹲下,身猛然扣緊了蒼白的雙手,將匕首狠狠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娘親啊……到最後,女兒還不能手刃仇人,為你報仇!”一聲輕微的歎息傳來。


  無心師太幾乎是拖著血流不止的身子走向了門口,看著屋外熱鬧的人,她似乎終於支持不住了,一瞬間跌倒在地上。她想呼喊救命,一個字尚未吐出口已翩然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她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雲清再次抬頭望向她最後站立的地方,眼睛在一瞬間暗淡了下去,“終究還是功虧一簣……”


  “啊——劉總管,你看!”劉伊娉見到這副情景,失聲叫道。她首先注意到一個滿身是血的女人蹣跚的從宴會廳走出,倒在門口的紅色錦緞上,連忙拉住身邊的劉修。


  “不好!皇上有危險!”劉總管放下煙花,慌慌張張地衝進宴會廳,見唐玄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下還有一大片的血跡,大驚失色,慌亂的喊著,“快來人……皇上遇刺,趕快派人去找隨行的禦醫!”


  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周圍遊散的人群同時向宴會廳聚攏。


  “快幫我救救我娘!”雲清疾步走到無心師太倒下的地方跪下,假意悲傷的抱著她痛哭,手中趁機取下她穴位上的細針,待一名拎著藥箱的年輕男子走來,眼疾手快的拽住了他的衣角苦苦哀求。


  “這是怎麽回事?”一道好聽的疑問聲入耳,隨行禦醫是一位頗為年輕的男子,行色雖然有些慌張,溫和的眸子仍嘴角噙著淡淡笑意,說不出來的柔和,一下子安撫住她所有的不良情緒。


  “快來看看我娘親怎麽樣了?”明知無心師太已死,雲清故意纏著隨行禦醫,不放他前行一步。越延緩禦醫為唐玄宗診斷醫治的時機,他的性命就越危險。


  “對不起,在下無能無力,請節哀順便。”隨行禦醫斷了下脈,遺憾的說。


  “不可能,我娘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麻煩你再診斷一次。”雲清可憐兮兮的抱著他的臂膊,歇斯底裏的喊。


  “她已完全無脈象,目光也已渙散,身體開始轉涼,回天乏術了。”隨行禦醫尋脈的功夫爐火純青,因此言之鑿鑿。


  “事有輕重緩急,若是耽誤救治時間,皇上的龍體有什麽個閃失,怕是我們引咎自刎也難贖其罪。”劉總管衝著門口大聲嚷嚷。


  醫者父母心,何來貴賤之分,隨行禦醫眼神有一絲嘲諷,從懷中掏出一瓶安神丸給雲清,幽幽的歎口氣,“哎……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我先過去看看,送你一瓶安神丸解憂,希望你節哀順。”


  若不是為了娘親遺願,也為了安父王的心,他才不會待在皇宮做一個小小的禦醫,守住一大堆的戒律過日子。


  雲清接過安神丸,強忍住咳出的眼淚,轉頭看著眼前跟我差不多年紀的青年男子,聲音都在顫抖的說,“謝謝……謝謝你對我這麽好。”淡薄的社會,多得是冷嘲熱諷,落井下石,一句溫暖的話這麽難能可貴。


  這裏危機四伏,危險重重,還有一個地方同這裏一樣。


  在涼涼的雨水中浸泡了幾個時辰,茯苓才迷迷糊糊有些意識。這些意識就想一些虛無的夢,重重疊疊,零零星星展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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