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國法
夜色漸深,外間下起了小雨。
雨點不大,落在房頂上,輕輕浸潤,沒有聲音。惟有屋檐下的石階表面,幾處小凹槽接著了滴落的水,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
有風吹進屋裡,燈火搖晃,彷彿隨時會熄滅。
潘濬抬眼看了看,想去關上窗;但關窗的時候,難免會對上窗外幾名站崗的甲士,讓他有點難堪。
自那日在江陵南門被雷遠所部擒獲,他和他的同伴們一直被羈押在軍營中嚴密看管,直到今日晚間,才被突然轉移到這裡。潘濬初時還以為自己要被斬首,嚇得懵懂,直到被推進這間廳堂里,才驚魂稍定。
他隱約覺得,這廳堂有些眼熟,卻因為燈火黯淡,看不清楚。
燈還是得亮著。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勉強起身。
站在窗前,剛抬手握住窗欞,他又看到院門被打開。有人提著燈,沿著長長的屋檐走來。經過處,值守甲士紛紛行禮。
燈光漸行漸近,潘濬看清了,那是諸葛亮。
他砰地一聲,下意識地關上了窗,愣愣地站了會兒,又連忙走到門口,推開屋門迎接:「孔明,你來了?」
諸葛亮微微頷首:「承明,好久不見。」
潘濬乾笑兩聲,不知再要說什麼。
諸葛亮已經自顧走進屋裡。他捋起袖子,把堆放在角落的案幾搬動到廳堂中央的位置,又取來坐席,前後放下。
「承明……」諸葛亮抬手示意:「請坐。」
潘濬覺得這案幾的形制也很熟悉。恰好諸葛亮取來燈火,使得屋子裡亮堂很多,他再看看四周,忽然想到了:這就是荊州牧府裡頭,一度屬於治中從事的辦公之所。
他苦笑起來。
「孔明,我在這裡處置荊州政務整整六年,適才卻沒有認出來。所謂驚惶失措,莫過於此了,真是可笑至極。」
諸葛亮正喚來侍從,往案几上排布幾樣酒肴。
聽得潘濬這般說,他應道:「我記得當日承明挑選此處辦公,有個特殊的緣故。令郎那時候頑皮不愛讀書,所以承明在這裡坐鎮,隔壁就是自家兒郎讀書的別院,稍有風吹草動,你就奔回去叱喝管教。」
潘濬悵然:「確是如此。」
「那,令郎近年來可有進益?」
潘濬搖頭道:「雖有些小聰明,到底不堪大用。」
「那也難免,畢竟……」
潘濬雙眉一挑:「孔明,你是想說,子肖其父么?」
諸葛亮擺手:「承明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年輕人少經歷練,終究乏了眼光。」
「哈哈。」潘濬冷笑兩聲。
適才被他闔上的窗,忽然被風吹開了,一盞燈被吹滅,屋子裡暗了許多。
這種昏暗的環境,反而讓潘濬放鬆些。
他忍不住抬高嗓門:「孔明,此番我在江陵的行事失利,並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但吾事若成,荊州士人便能掌握自家的命運,其中數家,更能成為統轄地方軍政,影響力自地方直貫中樞的大門閥!我沒有做錯!」
諸葛亮平靜地道:「承明覺得自己沒有錯,那便沒有錯。我從蜀中來此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承明為什麼要這麼做。在我想來,承明必是羨慕當日袁氏、楊氏的風光,想要光耀門楣,使自家宗族能躋身成為天下閥閱。只是,漢中王卻始終追慕前漢之風,時時打擊豪強、摧折大姓,所以承明覺得,支持漢中王,並不能給宗族帶來希望。」
「正是如此!漢中王分明是在利用荊州士人,是拿我們當工具,而非夥伴!」潘濬大聲道。
諸葛亮搖了搖頭。
在諸葛亮看來,漢中王政權對不法豪強的打擊,並不是為了摧折士人,而是為了替士人階層剜瘡祛毒。歸根到底,這還是為了用士人治天下。但潘濬自有其切身的認識,誰也不可能說服誰。
他沉聲道:「承明,我們何必爭辯呢?要說錯,只錯在承明看錯了玄德公的目標,玄德公也誤會了承明吧。承明,你自己也很清楚,成王敗寇。」
燈火黯淡,光影搖曳中,潘濬看到諸葛亮的眼神很是銳利。
他沮喪地道:「是啊,還有什麼好爭辯的呢?」
諸葛亮問道:「這數年來,與足下聯絡的荊州世家當不再少數,其中有許多,都承諾與你結為同黨、共同行動……承明,你可願意供出同黨?」
潘濬冷笑兩聲,執拗地道:「孔明,我本以為,你不至於問出這樣的問題。事已至此,牽連他人有什麼意思呢?漢中王若要大肆株連,難道不怕荊州動蕩?」
諸葛亮微微躬身:「是我失言。」
這時候,潘濬聽到了不遠處的牆外,有幾聲犬吠,隱約又有刀兵碰撞之響傳來。
潘濬猛地提起精神。他又聽到壓抑著的呼喝聲、矯健步伐奔動的聲響。
「孔明!你聽!」
「我聽見了。」諸葛亮似笑非笑,帶著點輕蔑。
潘濬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最後驚疑不定道:「怎麼回事?」
「承明大概還不知道。自從你被續之抓捕,你和你的同伴們只要活著,就使荊州士人芒刺在背。過去數日里,已經有人求見續之將軍,請他速斬承明,為費賓伯報仇。我到荊州后,也有人向我建議,承明等人理當明正典刑,無關其他。」
「這……」
「對此,續之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回答。只是,今日我先通報有司說,之後會將承明帶回蜀中,接受訊問;隨即又與續之將軍作了個交接,將承明等人從軍營提出,監管在家中。」
「孔明,此刻我卻不在家中……你弄什麼鬼?」
「那些曾經與承明往來訂約的荊州士人,最怕的就是承明將他們供出來,故而一個個地只求承明速死。而在他們看來,我若將承明帶到蜀中,益州人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必定會藉此生事,推動漢中王打壓荊州士人。所以,今晚他們必定有所舉措。」
「今晚?孔明何以知之?他們要做什麼??」
「關侯有意去巡視荊城、當陽,今晚已經帶人去了城外軍營。而我從續之營中帶出承明等人之後,布置的看管人手又不充足。此事,已有吏員報我,我回復說,明日便借調荊州軍兵,嚴密防護。所以,荊州士人若要做什麼,機會只在今晚。而他們要做的,無非滅口。」
說到這裡,諸葛亮稍稍挪動了案几上的餐盤,向潘濬示意:「承明請看,這是前將軍府,這是承明的別院。而再往東,則是荊州諸曹官吏的居所,此地戰時損壞甚多,故而正調集了數百名江東俘虜在此,日夜修繕。」
潘濬臉色難看:「難道他們會煽動江東俘虜,殺入我家別院?」
「我估計,他們多半是遣出了各家手中的死士、壯勇。不用多,只消三五十人,便能打著俘虜暴動的旗號殺進別院,迅速殺了承明。事後縱放江東俘虜逃亡,城中部伍追逐時難免殺死一些。城裡又難免亂上一陣,明日有司追索起來,一切推給俘虜暴動。從此,荊州人便可安枕無憂。」
「孔明今日放出消息,彼輩當晚便能行動,手段雖然粗糙,倒也果斷。」潘濬嘴裡發苦,心裡更苦上十倍。
此時隔壁的響動忽然猛烈起來,還有弓弦劇烈震動。想必是諸葛亮安排在別院里的人手行動了。片刻之後,又重歸寂靜。
再過許久,有人往院里來,輕叩廳堂的門扉。
諸葛亮平靜問道:「如何?」
「抓捕了二十四人,殺死十五人。一個個都已仔細查問,還找人辨認過,乃是江陵城裡十餘家豪右豢養的得力劍客、死士,身手都很出眾。還有四人死前以刀斫面,試圖毀去面容,不過……城裡熟人太多,他們瞞不過誰,我們繼續找人辨認,明早必有所獲。」
說話之人的聲音,潘濬很熟悉,分明是前將軍主簿廖化。
廖化雖然擔任文職,卻是武人出身。在費觀死後,他臨時負責江陵治安,手中有一支兵力。
「好。還請分派人手盯緊了相關各家,嚴防有人藉機生亂。」諸葛亮頓了頓,揮動羽扇:「再有妄動的,一律軍法從事。」
「是。」
稟報之人退出院外。
因為騷動的聲勢並不明顯,結束得也很快,城池裡非常寂靜。潘濬只聽到宿鳥偶爾振翅低飛,叫喚兩聲,頗有幾分冷清與寂寥。
「這就結束了?」潘濬問道。
「是啊。終究只是跳樑小丑罷了,他們還能如何?」諸葛亮搖了搖羽扇,再搖搖頭:「荊州士人彼此關係盤根錯節,我們若細細審查,難免動蕩。所以,起初關侯沒有任何動作,續之將軍也沒有任何動作,已經給足了耐心。我也告訴他們,漢中王能體會他們的心意。他們若能痛改前非,自告以除己罪,不是沒有機會。」
「可他們偏要自取其死。」潘濬嘆氣。
「十餘家……」諸葛亮想了想:「這些,大約便是給過承明答覆,約定共同作亂的那些了。他們牽扯得太深,無論如何難以自辯,但又沒有膽量鬧得更大,只能妄圖滅口。」
潘濬點了點頭:「若非他們這般愚蠢,又這般首鼠兩端,我當日聚集的兵力更多些,未必沒有機會。」
諸葛亮沒有再與潘濬討論下去的意思。
他在荊州居住多年,與荊州士人的關係密切,非要仔細查問起來,今日行事的十餘家裡,說不定就有諸葛亮的舊友,同窗。
他長嘆一聲,起身道:「這十餘家世族豪右,可謂怙惡不悛,證據確鑿。明日清晨,我就會將彼輩盡數捕拿,或誅殺,或流放。非得這十餘家煙消雲散、鮮血橫流,關將軍才會放心,他要安置他的部屬為地方吏員,才有排布的餘地。」
站到門前,諸葛亮轉回身道:「承明,有這十餘家豪右至少數百條人命與你作伴,你也就不必去蜀中了。」
潘濬懂了。
他默然片刻,問道:「然則我的族人……」
「自有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