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一章 不允
雷遠正在前將軍府里。
江陵城近年來經過幾番修建,舊城中達官貴人的府邸很多,包括舊日玄德公所在的荊州牧府,西北角的南郡太守府。雖然玄德公本人不宣揚奢靡享受,但這些官員府邸大體都營建得很精緻。唯獨靠近荊州牧府的前將軍府,建築規模森嚴厚重,更像是軍事堡壘。
所以當日吳軍入城,才會攻打此地不下,給了雷遠力挽狂瀾的機會。
雷遠便在前將軍府的東面佔了一個獨立偏院辦公。
因為江陵是水陸交通輻輳之處,他在此處遙控湧入荊州作戰的交州各部,甚是便捷。
樂鄉大市一度被陸議攻佔后,帶來諸多與商旅協調的後繼問題。雷遠在此,也能同時加以解決。
當然,雷遠很清楚,諸多商旅背後,站著的便是荊州世族們。故而他並不能在商言商,有很多事,都必須等待中樞對荊州世族的處置結果。
所以眼前還是得以軍務為主。
這時候正有關羽的主簿廖化過來,捧著一疊文書,請雷遠看過。
「這是?」
「雷將軍,這是交州軍調入荊州后,荊州各郡擬撥付的軍械、糧秣、雜項物資以及沿途調運的民伕數量等情況。奉君侯令,請雷將軍閱示,若有不足,隨時可做增減。」
過去數日里,孫劉雖有和議的意圖,但戰場上的對抗仍未停止。關羽的荊州軍主力需要監視潘璋徐盛兩部,並控制數以萬計的吳軍俘虜,故而此刻的作戰任務,主要都由荊南郡兵和交州軍完成。
雷遠所部調入荊州的,陸續已經達到一萬五千人,並在交州各郡集結起區景、夷廖、錢博等郡將所領、超過兩萬的地方兵力。
這樣規模的兵力進入荊州,須臾離不開荊州各地的後勤支援。故而兩地軍府須得密切合作,及早呈轉文書,下達各地。
雷遠含笑點頭,起身接過文書:「勞煩元儉走這一趟,關將軍還有別的吩咐么?」
廖化道:「軍備供給上的事就這些。不過,明日君侯會領親衛北上,去荊城、當陽兩地看一看。潘璋、徐盛二將所部被捆鎖在那裡多日,軍心難免浮動。君侯想藉此機會招攬一些江東好手,以備日後攻略所需。君侯說,他不在的時候,軍中尋常事務,皆可報請雷將軍指示。」
雷遠將文書攤開在桌面上:「元儉稍等,我立刻看過。」
想了想,他又笑道:「關將軍的雄心壯志,我不及也。只是,荊州軍務,我怎敢貿然插手。想來以元儉諸位的精幹,也沒有需要我胡亂髮言的地方。」
他細細將文書看完,看完一頁,便令幕僚謄抄副本,最後把文書合併,交還給廖化:「請稟告關將軍,我無異議。」
廖化笑著躬了躬身,出去了。
剛走到門口,正撞見諸葛亮輕袍緩袖,徐徐入來。
廖化忙不迭讓到階邊。
諸葛亮略微止步,向廖化笑了笑:「元儉這些日子辛苦了。」
廖化躬身:「不敢當!」
他保持著這個姿態,直到院落裡頭傳來雷遠與諸葛亮的寒暄之聲,才匆匆離開。
雷遠請諸葛亮移步室內。
「軍師今日與江東使者見過了?可談出什麼眉目么?」
諸葛亮輕鬆地笑著:「無非恐嚇威逼罷了。最終須得江東人心自亂,眼前哪有眉目。今日來尋續之,另有一事。」
雷遠眸光一閃:「潘承明?」
「正是。」
雷遠為諸葛亮端上茶盞:「想來,有人求到了軍師面前。」
諸葛亮看了看茶盞。
雷遠頗愛飲茶,但不用茶餅,而取新鮮嫩梢直接煮水,再加入橘瓣調味。茶水清澈,香氣撲鼻。這些年來,他待客多以此法,漸成一小小風潮。
「談不上這個『求』字。」諸葛亮嘆氣道:「客氣當然是極客氣的,但其實,倒像是給了我一個方案,而我惟有允或不允。」
「此話怎講?」
諸葛亮便將自己在碼頭邊與士人首領們會見之事說了。
最後他含笑問道:「彼等都是荊襄豪右巨姓,累世公卿,在地方上實力雄厚、影響力極大。若續之與我易地而處,是允,還是不允?」
「軍師可知,因為潘承明等人由我部看管。所以他們先找的我。」雷遠大笑:「我若是允了,他們還會來打擾軍師你么?」
笑聲中,雷遠站起身來。
「軍師,你知道我是灊山中人。當日灊山眾多家族聯盟一體,與朝廷對抗;名為豪強,落在高官貴胄眼中,與賊寇無異。」說到這裡,雷遠露出回憶的神色。
「那時候我在深山中,天天都能見到逃亡山間求活的百姓。我見過成年男子瘦骨嶙峋,像是骷髏在地面走動;我見過重病的母親抱著孩子,但那孩子早就死了,皮肉都腐爛生毛;我見過一群人為了爭奪食物互相撕咬,而那食物不過是一隻肥碩的老鼠……看到他們的時候,我以為世上最可怖的情形莫過於此。」
諸葛亮深深嘆氣。
雷遠繼續道:「但後來,我又聽他們說,山下的世道才更可怖。在那裡,戰火一遍遍燒過,屠刀一遍遍斫過,繁華錦繡早已成灰,千里原野白骨堆砌。我問他們,何以會如此?」
雷遠連聲冷笑:「他們誰也說不清楚。」
他回身問:「軍師,你知道是為什麼?」
「續之不妨直言。」
「就因為大漢的士人,以為這天下活該由他們掌控,以為這天下間的黔首蟻民,都活該是他們的墊腳石!因為大漢的士人,眼裡只有家族的延續、自家的名聲權位,卻唯獨沒有百姓的死活!」
雷遠抬高嗓音:「軍師可知道,此前有人來找我,陳說潘濬之罪,莫大於他擅殺同僚,向費賓伯下手。如此大罪,非得以潘濬的性命相抵,萬萬不可輕饒……哈哈……」
雷遠快步走向廳堂側面,從書架上抽出一份卷宗。
「賓伯自是才兼文武,他的去世,讓我很痛心。但軍師你可知道,潘濬叛亂,引吳軍入城,造成了江陵城中多少百姓死傷?」
他嘩地打開卷宗,將之鋪在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吳軍屠戮城中,只短短的兩個多時辰里,導致城中軍民百姓死傷七千多人。到次日,陸續傷重不治的,又有五千。這幾乎佔了江陵城在籍口數的四分之一!至少兩千名荊州軍的將士失去了妻子家人;至少兩千戶尋常百姓,失去了家中的壯丁,從此以後只能靠著婦女孩童支撐門戶!」
雷遠沉聲道:「就在此時此刻,城中家家戶戶仍有慟哭之聲不止,這是誰的緣故?這是誰的責任?」
「這群人黨同潘濬,試圖出賣荊州,獲得自家更多利益,只不過因為我軍強盛才不得不蜷縮起來,重新擺出恭順的樣子。」
他凝視著諸葛亮,繼續追問:「現在這些人提了個口徑,只求讓潘濬和他的親信族人速死,則其他人就此解脫,可至益州、交州為官……他們的性命,他們的前途,竟然如此金貴。軍師設身處地,覺得我是答允,還是不答允呢?」
諸葛亮長長嘆氣。
見廳堂左近無人,他搖頭道:「之前我曾覺得,續之眼中,沒有所謂的英雄。早生二三十載,恐怕要爭衡天下。聽了此番言語,我又覺得,續之眼裡,其實也沒有世族強宗。若早生二三十載,你去投了黃巾亦未可知。」
雷遠哈哈一笑:「軍師說笑了。大賢良師那一套不行,張公祺更別想蒙我。何況,我本人便是廬江雷氏宗主啊。」
「也是……」諸葛亮也笑。
「還請續之明言,在你看來,該怎麼應付?」
「我曾聽童謠說,小民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小民如此,士人何嘗不是如此?想要恢復大漢的盛世,就得持大刀闊斧行事。隔三岔五割去一些士人中的腐肉,不是理所應當的么?」
「然則,只怕有傷玄德公的仁厚聲名,又怕士人心中不服。」
雷遠輕鬆地道:「有軍師在,那應該不難解決。」
諸葛亮擺了擺羽扇:「那,就請續之把潘承明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