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七章:孤舟載酒入湖心
神國之上第兩百二十七章:孤舟載酒入湖心九靈台上,趙襄兒幽靜地立著,她的腰間雪帶束緊,膝蓋下的裙裾邊緣如風吹動的細浪,纖細的小腿在秋光中白得耀目。
寧長久看著她新月般的眉,那嬌小臉蛋褪了稚氣,更為精緻美麗,黑白的瞳孔間所繪不似仙意,更像是神祇隱匿世間的神秘。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寒風吹襲而去,天上陰厚的雲快速地滾過,似是隨時會從中擠落一片雪。
趙襄兒認真地看著他,許久之後,她終於撫平了心中的情緒,面若秋霜,道:「你還敢回來?」
寧長久道:「在趙姑娘心裡,我就這般無信么?」
趙襄兒淡淡道:「我實在信不過你。」
寧長久走過了最後的台階,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離得很近,寧長久幾乎可以數清楚她每一根纖細曲翹的烏黑睫毛。
「兩年零六個月了。」寧長久看著她,話語稍頓。
他原本以為趙襄兒會把這個時間補充到天或者時辰,但她神色如常地看著自己,道:「確實過去許久了,若你再不回來,我就忘記了。」
寧長久微笑道:「與殿下約定,不敢不來。」
趙襄兒冷冷道:「我看你沒什麼不敢的。」
寧長久看著九靈台,道:「三年前,老狐狸就是在這裡死的。」
趙襄兒輕輕嗯了一聲:「當時你身體都被捅穿了,像屠戶門口掛著的豬肉。」
寧長久寸步不讓:「我記得當時殿下似乎還對豬肉福下身子行了一禮呢。」
趙襄兒道:「是你記錯了。」
少女的臉始終平靜,但寧長久注視著她瞳孔時,依舊可以在黑與白中尋到其他的色彩,只是那些色彩被平靜和淡然的偽裝覆蓋著。
趙襄兒轉過身,與他並肩而立,目光望著深秋蒼涼的天色,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寧長久道:「幾天之前。」
趙襄兒沉默稍許,問:「你先去見了陸嫁嫁?」
寧長久心虛而平靜道:「我回來的路恰好先經過天窟峰。」
趙襄兒道:「也對,陸嫁嫁在深淵邊等了這麼久,若是我,我也會先去見她。」
寧長久揣度著她看不清神色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
趙襄兒平靜的容顏終於有了些波瀾:「但我還是不高興。」
寧長久看著她微微鎖起的細黑的眉,試探性伸出了手,想要揉她的眉毛。
趙襄兒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你找打?」
寧長久微笑道:「我今天來就是討打的。」
趙襄兒看著他的眼睛,道:「臨河城的時候,還沒有挨夠打?」
寧長久道:「趙姑娘的喂拳刻骨銘心,這也是我能從深淵裡爬回來的動力之一。」
趙襄兒看著他,正色道:「當時生辰宴上訂下三年之約,確實是我衝動了,但既已立言,便當踐行。所以你能爬回來……我還是很高興的。」
寧長久嘴角輕輕勾起:「還能再見到趙姑娘,我也很高興。」
趙襄兒收斂了神色,認真道:「若你現在求我饒了你,我興許會心軟的。」
寧長久道:「我是來退婚的,哪有未退先怯的道理?」
趙襄兒看著他,道:「你一點沒變,還是喜歡嘴硬。」
寧長久笑道:「趙姑娘不也一樣。」
趙襄兒看著九靈台下的趙國,道:「這場約戰若是要戰,我不會讓你分毫的,因為娘親曾與我說過,要完璧歸趙。」
「完璧歸趙?」寧長久問。
趙襄兒螓首親點,轉過身,向著九靈台之下走去:「嗯,這既是指趙國國壤,也指的是我,我不可輸不可敗,需以白璧無瑕之身,重歸西國。」
寧長久問道:「西國是朱雀的神國?」
趙襄兒未答。
寧長久道:「如今非朱雀年,如何能歸朱雀神國?」
趙襄兒道:「你若有本事,就親自去問我娘親。」
寧長久看著她緩緩走下九靈台的背影,純白的裙子貼身吹動,或腴柔或纖瘦,曲線畢露,帶著青春獨有的美。
寧長久輕輕跟上,道:「你要去哪?」
趙襄兒回過頭,臉上的冰霜消解,莞爾笑道:「我餓了,我們先去吃飯。」
……
……
「趙國的皇城,你應該還沒有好好逛過吧?」趙襄兒問道:「如今你僥倖回來,我可以暫時網開一面,在揍你之前請你吃頓好的。」
寧長久笑道:「那草民是不是要謝主隆恩呀。」
趙襄兒道:「你再與我耍貧嘴,今日的飯你就自己掏錢吧。」
寧長久笑了笑,果然不說話了。
趙襄兒看了他一眼,道:「與我說說你這些年的故事吧,想來是新奇有趣的。」
寧長久道:「這故事有些長,稍後我們可以邊吃邊說。」
趙襄兒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故事就當是你付的銀子了。」
兩人走入了皇城偏僻之處。
寧長久看著周圍的草棚作瓦的屋子和坑坑窪窪的牆壁和地面,不由地想起了心魔劫中四歲時的場景:「殿下不會是要把我賣了吧?」
趙襄兒此刻雖簡單地易了容,面容看上去只是尋常秀氣標緻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貴氣與威儀卻難以遮掩,說話之時依舊給人一種神子早熟之感。
「賣了?你想賣去哪裡?你這般瘦,賣去屠戶的肉店裡,算來也沒幾個子,還夠不上我焚一爐香。」趙襄兒說道。
寧長久認真地分析道:「可以賣去樓里啊。」
「樓里?」趙襄兒旋即明白,道:「你知道得可真多呀。」
「殿下過獎。」
「你可別覺得賣去樓里之後,來尋你的都是官家小姐,其中最不乏的,可都是有龍陽之好的公子哥。」
「殿下懂得也很多啊。」
「你要是再耍嘴皮子,我就真把你綁了賣了。」
「那到時候殿下可要多來捧捧場啊。」
「找打!」
趙襄兒停下了腳步,她已然解下了白綾,握於手中,那柔長的白綾隨著手腕顫動,竟成了一柄硬邦邦的,螺旋形劍身的劍。
她眉眼的邊緣如劍鋒銳。
在白綾化劍的那一刻,周圍的土牆房子似都挨了一大截,成了她腳邊相連成串的石子。
今日他們而來,本就是約戰的。
少女的寧靜的氣息如海面上的風,帶著淵渟岳峙般的宗師風度。
寧長久也停下了腳步。
精純的劍意自他的足下、袖間、髮絲以及眉眼中自然地滲出,如一面發射了月光的明鑒,似罩著一層薄薄的月暈。但那是秋月,所以光一經亮起,便帶上了霜殺百草的意味。
他們靜靜地對視著,誰也沒有率先出第一劍。
但他們身側,已然有兩條線輕輕劃開了土牆的牆壁,凌厲而筆直地向著對方撞去——那是被空氣中無形的劍意割開的。
劍道之爭,許多時候爭的便是第一劍。
一劍快則劍劍快。
哪怕毫釐之差,其後果也可能是決堤之勢的。
周圍一片安靜。
少年與少女對視久了,從旁人看來,目光竟還有幾分深情。
但暗處,無形的劍意已即將相觸。
就在它們要交觸的瞬間,一記吆喝聲陡然響起,這幅近乎完美的畫卷添了不合時宜的一筆。
那是漁歌。
街道盡頭的不遠處,一艘烏篷船搖水而來,頭戴斗笠的老漁夫扯著嗓子,乾瘦的胳膊上,肌肉不停地起伏著。
「走,我帶你吃魚。」趙襄兒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
寧長久一身劍意也被微風吹去,他腳步快了一些,走到了趙襄兒的身邊,道:「殿下不愧為一國之君,果然大方。」
趙襄兒道:「稍後可不許叫我殿下,若是說漏了嘴,等會你就自己掏錢吧。」
寧長久好奇問道:「那叫什麼?」
趙襄兒反問道:「你覺得應該叫什麼?」
……
兩人叫停了漁船,上了漁舟。
這是靠近城外的地方,所有的河流都連通著巨大的湖。這裡的漁舟打的都是最新鮮的魚,客人一邊吃魚喝酒,一邊看漁舟兩岸的風光,等到酒足飯飽,差不多該是漁舟入湖了,屆時視線更會豁然開朗,皇城最繁華的煙柳之地便在對岸。
「這裡的秋鱸魚是全城最好吃的秋鱸魚,小時候我便常來,這麼多年也未有太大變化。」趙襄兒微微提起些裙擺,踩著甲板上了船。
老漁夫聽著,豎起了大拇指,笑道:「姑娘是懂行的人啊。」
寧長久應道:「那是,我家媳婦什麼都懂。」
趙襄兒身影微停,回身看向了他,一副你又在找死的神色。
寧長久則面帶笑意,似在說不是你讓我隨便喊的嗎?
老漁夫自然不知道他們眼中的交流,只以為是這小媳婦嬌羞,笑道:「公子與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不知是辦了酒宴沒有啊?」
寧長久道:「那是當然,這是我剛過門的媳婦。」
趙襄兒也懶得管他了。
老漁夫問:「公子想點些什麼啊?」
寧長久問:「你們這有什麼?」
趙襄兒嗓音微冷,直截了當道:「一碟秋鱸魚,一碟紅姜鱔絲,再來壺酒。」
老漁夫看了一眼寧長久,寧長久不以為意,笑道:「小媳婦剛過門都這樣,驕縱,回去我振振夫綱。」
趙襄兒幽幽地看著他,道:「你這些話我可都記賬上了。」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算賬?」
趙襄兒道:「秋後。」
深秋的寒風吹過江面。
香味從船艙中飄了出來,馥郁得秋風都吹之不散。
趙襄兒靠著船篷,身子放鬆了一些,她的白裙均勻地覆在小腿上,被秋風吹得微微鼓起。
她看著兩岸的屋樓,似是追憶著什麼。
寧長久也悠悠地看著江景,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穿著白衣服的人,道:「今日是國祭?」
「明知故問。」
「祭的是誰呀?」
「自然是那些為了趙國統一死去的將士。」
話音才落,老漁夫便端著一盆鮮嫩的魚肉走了出來,魚肉用刀剖了數道口子,其中塞滿了鮮香的料子,紅紅嫩嫩間點綴蔥花,煞是好看。
老漁夫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笑道:「這位姑娘有所不知了,今日國祭,名頭上祭的是將士,但這半年來,我們趙國打仗,哪裡死過人啊?」
「哦?」寧長久疑惑道:「那祭的是誰呀?」
老漁夫道:「據說啊,是我們陛下的一位未婚情郎,只是那位情郎因故去世了,陛下思慕得很,又愛面子,不好明說,便在今日假以國祭之名思念情郎啊。」
寧長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還有這般說法,老人家懂得果然多。不曾想我們的女帝陛下也是深情之人啊。」
老漁夫慨嘆道:「是啊,這些年有了陛下之後,趙國確實煥然一新,只是世上的人誰又逃得過情愛二字啊。我們陛下這般的女子,若是孤獨終老,卻是天公太不公了啊。」
寧長久道:「陛下再美再強,也終究只是十幾歲的少女,想來當時陛下若能舍下些面子,便不是這般結局了……」
「不用找了!」趙襄兒實在聽不下去,取了一錠銀子遞給了老漁夫,趁勢打斷了寧長久說話。
老漁夫看著這銀子,有些惶恐,望向了他心中的主家人寧長久。
寧長久揉著額頭,嘆息著笑道:「老人家收下吧,我家夫人就是愛敗家。」
老漁夫收了銀子回了船里。
趙襄兒微譏道:「一想到花了一錠銀子請你這張嘴吃這般美味,我就覺得憐惜。」
寧長久笑道:「不想聽我這張嘴講故事了?」
趙襄兒道:「你講,講得不好我就把魚扔下河餵魚。」
「聽說趙國崇尚節儉之風,你不以身作則?」
「嗯,有道理……那就把你扔下去。」
「……」
「當時我掉下了深淵……」寧長久下了筷子,夾起了最嫩的一塊魚肉,抬起眼,看著趙襄兒平靜地看著自己,他猶豫片刻,將這肉蘸上了汁,放到了趙襄兒的碟子里。
趙襄兒神色微微緩和,夾起了肉,送到唇邊,薄而粉嫩的嘴唇抿上,幾乎是將這鮮美魚肉融化的。
「你繼續講就是了。」趙襄兒道。
「等我講完,這魚不就都吃完了?」寧長久擔憂道。
趙襄兒可半點不照顧他,轉眼把最嫩的肉都挑走了,道:「那你就長話短說。」
寧長久說起了那些故事。
趙襄兒狀似隨意地聽著,只是許多時候,她將筷子放入唇中輕抿的動作依舊看得出她的緊張,只是她將情緒藏得很好,畢竟稍後猶有一戰,她可不能因為聽到罪君這樣的存在便露怯什麼的。
「你命倒是不錯。」趙襄兒評價道。
寧長久道:「要是命不好,此刻也沒有機會和襄兒一起吃這頓魚了。」
趙襄兒將盤中一塊魚肉夾給他,用賞賜般的口氣道:「你很勇敢,獎勵你的。」
寧長久笑道:「多謝襄兒姑娘。」
趙襄兒回想著他先前說的故事,問道:「那司命夜除還有那個叫小黎的,都是什麼人啊?」
寧長久道:「神國的國主都是太古的真神,天君和神官自然也是凶神惡煞的厲鬼。」
趙襄兒看著他,認真道:「你騙人。」
寧長久眉頭皺起,問道:「我怎麼騙人了?」
趙襄兒問道:「那個叫司命的,是不是個漂亮女人?」
寧長久心想這丫頭果然比嫁嫁難對付,他洒然一笑,道:「你想多了。」
趙襄兒繼續問:「她和陸嫁嫁誰漂亮一些。」
寧長久本就微微緊張,下意識道:「當然是……」
欲言又止。
趙襄兒看著他。
寧長久道:「當然是襄兒姑娘最天下無雙。」
趙襄兒惱道:「到處沾花惹草,陸姐姐怎麼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
寧長久問道:「那你呢?」
趙襄兒道:「我可不眼瞎。」
寧長久道:「我可是你娘親給你定下的未婚夫,你是在說你娘親也瞎?」
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涼涼的河水,思考著該用什麼姿勢把這不知死活的少年扔下去。
幸好,鱔魚救了他一命。
老漁夫端著紅姜鱔絲走了出來。
菜已上桌,寧長久才想動筷,卻見趙襄兒運筷如劍地刺來,寧長久本能反應,以劍招迎接,木筷撞擊著聲響,如敲打的樂器,噼啪的撞響聲中,那雙筷子快若無影地交擊著,短短一息之後,兩人同時停手,那兩雙筷子一根接著一根互相壓著,沒分出勝負。
寧長久道:「這是做什麼?」
趙襄兒道:「誰允許你先動筷了?」
寧長久有些生氣:「這都要爭個先後?」
趙襄兒理所當然道:「這頓飯是我請你的,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嗯……叫聲主人聽聽?」
寧長久當然不從:「一錠銀子我也付得起。我付了我就是主人了?」
趙襄兒白了他一眼,電光火石般下了筷子,夾起了一條柔滑鱔絲,送入口中,道:「少廢話,吃飯。」
寧長久也下了筷子。
於是兩人極有默契地地交替下筷。
碟中的鱔絲漸漸少了。
這是暗中的較量。
就像是有女子遇到無法決定的心事時,喜歡取一朵花,一片片摘下花瓣,直到摘盡最後一瓣時,把最後一片花瓣代表的決定當做自己的決定。
他們此刻便是如此。
誰也沒有動用靈力或者其他手段,單純地交替下筷,彷彿誰能吃上最後一條鱔絲,誰就是勝利者,就是這一場船宴的主人。
碟中的鱔絲漸漸見底。
兩人隨意地交談著,但手上的動作卻半點不慢。
「上次你來趙國的時候,就吃上了頓生辰宴,還吃得不盡興,是我招待不周了。」趙襄兒夾起了一縷,輕聲說道。
寧長久一邊夾著,一邊道:「能和趙姑娘一起吃飯本就是殊榮了。」
趙襄兒冷笑道:「你可少奉承我,臨河城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永遠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
寧長久笑道:「所以與襄兒投緣呀。」
「哼……」
碟中鱔絲沒幾根了,趙襄兒夾起時也變得慎重了許多。
寧長久也下了筷,在湯汁中攪了攪,尋出了一根。
趙襄兒眉頭微蹙,她有些不確定地下筷,在其中轉了一會兒,薄薄的嘴唇越抿越緊,片刻后,她神色稍松,夾出了一根細得彷彿一下就能夾斷的鱔絲。
壓力又轉移到了寧長久的身上。
「寧公子請。」趙襄兒嘴角微微勾起,她篤定碟中不會再有了。
寧長久皺起眉頭,用筷子仔細地搜尋起來。
片刻之後,趙襄兒的笑意凝固在了臉上。
寧長久竟真的夾起了一根,他志得意滿地笑了笑,彷彿贏得了一場大戰,他將這最後的戰利品送入口中,輕輕咀嚼,接著他的臉色變了,咀嚼的動作一下子停了。
趙襄兒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冰雪聰明的她哪裡會看不出來呢——那哪裡是鱔絲,分明是裹著湯汁以假充真的紅薑絲啊。
她清清冷冷的俏臉綳了一會兒,依舊沒有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花枝亂顫。
「你輸了唉!」趙襄兒宣布著勝利,久居深宮中的幽冷在秋光中消融。
「襄兒姑娘厲害,草民甘拜下風。」
寧長久看著她笑時彎起的眸子和露出的雪白貝齒,也笑了起來,他一邊作揖求饒,一邊無聲地將口中細嫩的鱔絲咽了下去。
漁船駛入開闊的湖中,視線霍然開朗。
老漁夫送來了酒。
酒不好不壞,但只要是酒總能醉人。
湖風熏著粼粼的光,拂面而來,帶著單薄的清涼。
「要不我們不打了吧?」寧長久看著趙襄兒清秀的臉,說道。
趙襄兒微笑道:「酒足飯飽,要秋後送去刑場砍頭才知道怕了?」
寧長久笑道:「草民確實惶恐得很。」
趙襄兒飲了一口酒,看著江面,想起一事,微微不悅道:「那幻雪蓮誰讓你送來的?」
寧長久問:「不喜歡么?」
趙襄兒道:「我要的東西,我自會取,可用不著你施捨。」
寧長久笑道:「確實是我不對,你是小姑娘,我應該放在最好的木盒裡,打上大紅的蝴蝶結送給你的。」
趙襄兒細眉微挑:「聽你這語氣,這些年哄騙了不少小姑娘吧?」
「殿下冤枉草民了。」
「不許自稱草民!」
「為何?」
「臨河城的時候,我就把你開除趙人了。」
「那我娶個趙國姑娘可以嗎?」
「嗯?看上哪家小姐了?需不需要我詔書一封?」
「多謝殿下好意,我已有婚書在身了。」
「婚書拿來我看看。」趙襄兒攤開了手。
寧長久從懷中取出了那封艷麗如火的婚書,遞給了趙襄兒。
趙襄兒眸中微醺的醉意淡去,她瞳孔中似也燃起了火。
她接過了婚書,輕輕翻開,目光柔緩。
上面的字跡和章印熟悉萬分,做不得偽。
「果然是你么……」趙襄兒輕聲呢喃。
「嗯?」寧長久有些不解。
趙襄兒薄怒道:「還裝?你給我的這封與我給你的,不是同一封。」
「襄兒好眼力。」寧長久讚許道。
那封原婚書當然不能還,要是讓趙襄兒看到了那褪去了靈氣的永結同心四字,可又難以解釋了。
寧長久解釋道:「婚書本就是交換的,你給了我一份,我當然要還你一份。」
趙襄兒問道:「這枚印的主人是你的誰?」
寧長久如實道:「過去是我師父。」
趙襄兒沒有糾纏過去二字,只是道:「想來你也出身不凡。可……你這又算什麼意思呢?」
「嗯?」寧長久不解。
趙襄兒平靜道:「我娘親與你師父定下的婚期為十六歲,早已然過了。之後的約定是我們單獨立下的,無關婚約。當時從生辰宴到之後你去諭劍天宗的清晨,你始終瞞著我,不告訴我真相……」
當時的許多話和心中的許多懷疑,看起來都顯得有些傻。
這讓她更惱了些。
趙襄兒疊好了婚書,遞還給了寧長久,質問道:「現在你拿出來,是想告訴我,我們是門當戶對的嗎?」
寧長久聽著這有些無理取鬧的話語,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對!婚書不是你讓我拿出來的嗎?」
趙襄兒半點不聽,只是質問道:「那你什麼意思?」
「我……」寧長久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要問什麼,他直接攤開了手,道:「我只是給你看看這婚書漂不漂亮,看完還我!」
趙襄兒眉頭一蹙,心想這人怎麼這般無理取鬧?
「送我的東西還想要回去?」
「你這丫頭到底想怎樣?」
「丫頭?殿下姑娘地叫了一路,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寧長久捋起了些袖子,解下了系在腰間的新劍,道:「今天不把你打到求饒,我就把這劍吞下去。」
趙襄兒莞爾一笑,解下了背在背上,用布包裹的紅傘,道:「這才對呀,想證明自己,就該拿出你的劍,而不是婚書。」
紅傘橫於膝上,劍意盎然。
舟頭猛地一沉。
老漁夫驚慌地跑出來,看著船頭一股劍拔弩張之勢的新人,慌張地勸起架來:「兩位……兩位新人這是不睦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念念對方的好……」
寧長久抬起手,微笑道:「多謝老伯好意,我這新媳婦剛過門,不守規矩,今日管教定了。」
趙襄兒輕輕撫過紅傘斑駁的面,道:「希望你的劍和你的嘴皮子一樣厲害。」
沿湖人來人往,江樓楚館之間,錦簇的繁華還在盛開著,歌樓間的琴音遙遠飄出,渺渺若耳語。
而中央的湖心上,漁舟忽停,秋風驟止。
舟前,一頭鯉魚輕輕探頭,輕啄水面,吻出了一圈細細漣漪。
倏然間,漣漪自中心切開,星星點點的劍意秋萍般撒落寒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