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骨蛇銜燭來
十一詞盯著這名自稱盧元白的中年男子,他從沒聽說過諭劍天宗有這一號高手,而對方更是劍氣內斂,看上去只似一個境界不高的修道者。
但越是如此,十一詞便越是認真。
他淡紫色的法袍上亮起了游魚般竄動的靈光,那些靈光相觸相離,似大鼎上所刻的古奧文字。
十一詞的身後,紫色靈氣開裂、展平,然後打著轉兒,似翩躚而舞的蝴蝶,他像是流連幻彩花叢的公子,只是袖中滑出的不是雕花摺扇,而是一柄鋒芒似水的道劍。
「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等我?」十一詞問道。
盧元白抓過劍鞘,抱入懷裡。他臉上還帶著微醺的酒意,從地上站起時,身子還不穩地晃著,「等的就是你。」
「為什麼?」十一詞不明白。
盧元白道:「有位大人讓我今天來這裡等人,誰來了,那等的就是誰。」
十一詞問:「不知是哪位高人?」
盧元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嘆道:「你可真是讓我苦等啊。」
十一詞問:「你要殺我?」
盧元白搖頭道:「我只是攔在這裡,攔住任何要下峰的人,你要是現在扭頭就走,那我繼續躺下喝酒,兩不相干。」
十一詞沉默著想了一會兒,他身邊的紫氣更盛,實質的靈氣似蝶火翻舞,沒有退讓之意。
盧元白環臂抱劍,平靜地看著他,等待著答案。
十一詞道:「不知你如今是何境界?」
盧元白有些羞愧道:「不瞞你說,我修道多年,天賦一直不咋樣,就全靠一身艱苦卓絕的勇氣支撐著,後生晚輩也不愛搭理我,每日相伴唯有劍與酒,喝多了還要挨罵挨白眼,這日子實在難過啊……」
十一詞冷冷道:「你們劍宗高手都喜歡廢話?」
盧元白撓了撓頭,笑道:「這不和你拖拖時間嗎?拖久一點,說不定我們就不用打了,我也好撿一條小命。」
小命這兩個字的嘴型已經出現,卻沒有一點聲音。
本就昏暗的隱峰變得更黑,所有的光和聲音都在無形中被吞噬了,淡紫色的靈氣炸散,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光,一縷縷繞過盧元白的身側。
道門法陣。
黑暗中,盧元白拍鞘,大劍從鞘中抽出,沒有聲色。
它向著背後的黑暗斬去。
死寂到了極點的黑暗裡,終於泛起了一點波。
那是劍與劍相觸而起的波動。
大劍與道劍相觸的那一刻,黑暗中亮起了許多的光,那是先前縈繞在十一詞身側的靈氣蝴蝶,它們大量湧出,蟻附在盧元白的劍上,然後蝴蝶像是著火了一般,轟得一聲間炸成了一團氤氳的靈氣。
盧元白伸手握住了劍柄,向前刺去。
靈氣團中伸出了一隻女子般秀氣的手,捏著劍鋒向他的喉嚨割去。
兩柄劍交錯而過。
殺意揉納在了一起,然後化作兩道分開的線。
地面上傳來了滴答滴答的聲音,那是血水墜地的聲響。
周圍的黑暗像是潮水般退去。
兩人依舊站在原地,彷彿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場虛幻的夢。
「天窟峰的峰主應該是你。」許久,十一詞才如此說道。
盧元白用衣袖擦著劍鋒上的血跡,嘆氣道:「還不是殺不掉你。」
十一詞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他白暫的手臂上流淌下來的血像是一條條黏附著的紅線。
「如果其他三個來,任何一個,你今天都死了。」十一詞說道:「我不擅殺人而已。」
「唉,我學藝不精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盧元白咧嘴笑道:「那你去叫他們三個來,他們要是來,我……我就乖乖讓道,放你們進去。」
十一詞嘆息道:「沒有天魂燈,九嬰魂識難聚,會發瘋的,到時候不僅僅是我們,而是整個南州的災難。」
盧元白問:「九嬰是誰啊?關我何事?」
十一詞皺眉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與我裝傻?」
盧元白道:「我只是奉命守在這裡。」
「奉命?到底奉誰的命?!」十一詞問。
「一個我信任的人……也算是我,半個師父吧。」盧元白說道。
「半個師父?」
「總之師命難違,我也不想大費周章地殺你,回去吧。」盧元白打了個哈欠,將劍收入鞘中。
十一詞看著他懷中的劍,不甘道:「你的劍太好了。」
盧元白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十一詞嘆氣,他知道自己勝不過眼前這個人。
沒想到今日道門謀划多年,所有志在必得的一切,竟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他還是不願離去,他將手中的道劍收回了鞘中,五指如花一般開合,周身的靈蝶同時破碎,化作了漿水般的光,凝在了他的手中,變作了一柄比方才更長三四倍的刀,他緩緩揮舞起長刀,刀鋒像是切豆腐般切過那些選下的鐘乳石,向著盧元白掠去。
盧元白再沒有每日飲酒的頹喪模樣,他神色認真極了,臉部線條硬朗得像是刀刻斧鑿而成,眉宇之間英氣更勝劍氣。
大劍出鞘,與十一詞的靈蝶長刀想比,卻顯得很短。
在長刀掠至的那刻,他身子下蹲,然後蓄力猛地躍起,那大劍被他的身形拖起,在空中拋過一個陡峭的弧線,重重砸下。
隱峰的鐘乳石被打碎無數,落下的碎石就像是噼里啪啦打落的雨點。
白色的劍氣與紫色的靈蝶之刃在昏暗的隱峰中纏繞交鳴,兩者就像是相互擊打的梆子,每一聲都在隱峰中惹來地動山搖般的動靜。
十一詞燃燒靈力,七
竅流血,以瘋狂壓榨身體換取短時間殺人的力量。
每一朵翩躚的靈蝶都是銳利的飛刀,它們似劍氣般纏覆上盧元白,而盧元白在三招之後便轉攻勢為守,他的身上在短短數息間也添了幾十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道門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麼賣命。」盧元白忍不住罵了一句,躍起踩住他的刀刃。
「天宗又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心甘情願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十一詞冰冷回問,手腕一抖,靈蝶在他身下破碎,化作數十柄長刀,天罰般斬落。
「報我師父大恩而已。」盧元白右臂向外一分,揮劍猛地撞開了一柄柄落下的刀,但他手臂依舊卻被靈蝶侵入,險些直接切開腕上的血脈。
「如果你師父是惡鬼呢?」十一詞的刀隨著他一起斬來。
「呵,他老人家一身正氣,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刀劍碰撞,以十字相抵,兩人的臉靠得很近,面容上皆是血跡。
這場戰鬥在最高峰時急轉直下。
十一詞被斬去了頭顱。
動手的是陸嫁嫁。
他們本就有前往峰谷的想法,而隱峰忽然爆發的動靜,讓他們來得更快了些。
十一詞身子後仰,碎開的靈蝶像是殘紅般覆蓋在他的身上,他一如流連花叢數十年的公子哥,終於在某個清晨悄然死於花床,只是分離的屍首抹去了所有醉人的美。
靈蝶化火,很快將他的身體焚盡,不留下任何東西。
立在陸嫁嫁身側的,還有回陽峰和懸日峰的峰主。
「盧元白?」陸嫁嫁看著那個傷痕纍纍的持刀男子,疑惑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盧元白臉上的認真神色不見了,他擦了擦臉上的血,笑了笑,道:「見過峰主大人。」
薛臨笑道:「一峰的風氣果然都是隨峰主的,峰主藏拙,弟子藏拙,如今又來了一個,以後四你們天窟峰人說的話,誰還敢信呀。」
薛尋雪看著他手中的劍,覺得有些眼熟,她問道:「你……我好像見過你。」
盧元白道:「見過的見過的,每次四峰會劍,在下都能一睹薛峰主卓然風采啊。」
薛尋雪輕輕搖頭,問道:「你是不是追求過我們峰中的一個女子?」
盧元白神色一僵,扭捏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道:「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薛尋雪笑問道:「後來怎麼樣來著?」
盧元白道:「我這般不成器,怎麼留得住女人的心呢,峰主大人可別笑話我了。」
薛尋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放棄這麼多,你為的是什麼呢?總不該真是默默無聞地守著天窟峰吧?」
盧元白笑道:「放棄?哪有什麼放棄啊,這些年我在峰里過得也很開心,當年和宛琴不過是場鬧劇,她的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哈哈……」
盧元白笑著笑著也不笑了,隱峰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陸嫁嫁心中的驚訝在他們的話語中緩和了些,她問道:「所以你在這裡,究竟要做什麼?」
盧元白道:「有賊人來,我當然要幫著擋擋。」
陸嫁嫁看了他身後一眼,問道:「你知道多少峰谷的事情?」
「峰谷?」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眉毛,他笑著將大劍往背上一背,道:「諸位峰主真以為我是什麼高人啊?我不過是奉命守在這裡罷了。」
「守在這裡?」
「嗯,今天任何人都不能去往峰底。」盧元白挺直了腰桿,卻忽然嘆氣道:「唉,師父明明告訴我守一個人就行了,怎麼一下子來了這麼多,這是要徒兒不得好死啊。」
「師父?」陸嫁嫁的心顫了些,盧元白的師父也是自己的師父啊,可師父明明幾年前就死去了啊,難道說……他還活著?
盧元白道:「峰主大人別誤會,我口中的師父另有其人,不過這暫時是秘密,不能告訴你們。」
陸嫁嫁沒有追問,她說道:「峰下有可能藏著邪魔,我們要入峰搜查。」
盧元白搖頭道:「這可不行啊。」
陸嫁嫁道:「我不知道你何時偷偷破到了這等境界,但要攔住我們,恐怕不可能。」
盧元白笑道:「盧某人當然不會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地與諸位峰主交鋒,只是……只是我也有苦衷啊。」
陸嫁嫁道:「苦衷?雖然你阻攔紫天道門之人有功,但你可知,峰底下藏著的邪魔極有可能釀成毀峰的慘禍!」
盧元白搖頭道:「你們都誤會了,峰下沒有邪魔。」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薛尋雪問道。
盧元白道:「諭劍天宗今後能否成為南州最大的宗門便在今日,如今當局者迷,今日之後,你們就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了。」
陸嫁嫁道:「我是天窟峰峰主,我不敢以全峰命運去賭,我只信自己親眼所見。」
盧元白道:「既然不願意賭,那就挑一個絕對正確的事情去做就好。」
「絕對正確的事?」
「紫天道門正在復生邪靈,殺死那頭邪靈,就是正確的事。」盧元白說道。
陸嫁嫁知道他的言語有道理,但九嬰遠在蓮田鎮,那頭傳說中的巴蛇卻正在眼皮子底下,同是大火,當然應該先撲滅近處的。
「你的師父或許不是邪魔,但一定是位瘋子。」
一個聲音從陸嫁嫁的身後響起,寧長久走了過來,他看著盧元白,說道:「盧師叔,好久不見。」
盧元白看著他,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簡單,沒想到這麼不簡單。」
寧長久道:「我倒是沒看出師叔的不凡,如今看來,是師叔藏得更好些。」
「因為我本就是俗人一個。」盧元白笑道:「以後有機會,可以
一起喝酒。」
寧長久笑了笑,卻沒有接話,而是開門見山道:「我曾去到過峰底,我在峰底見過一個老人,那個老人自稱是守墓人,看守著陵園裡的一具蛇骨,他說要教我無上的劍招,我拒絕了他。」
盧元白聽著他的話,驚愕之後遺憾道:「看來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
「我不這麼覺得。」寧長久輕輕搖頭:「方才我一直在想,峰中到底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高人,為此我還去了劍堂後院的石碑前看了一會兒,我心中原本有了些答案,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忽然覺得都不對。」
「嗯?你有何高見?」盧元白也來了些興趣。
寧長久繼續道:「我對於他身份的猜測建立在他對我說的話里,一般而言,一番話要別人相信,都是幾分真幾分假的,於是我開始思考他到底哪些說的是真話,但是看到你之後,我一下子醒悟了一個問題——我當時根本沒有相信他的話!」
所以他連出了兩劍,用的都是自己必殺的劍招。
「你想說什麼?」盧元白問。
寧長久道:「我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所以他的所有話,都可能是假的。守墓人是假的,三百多年的前輩是假的,唯一傳承也是假的,他未傷我,或許是因為我的劍招,也或許是因為我們師尊是個固執的人,若是我出事了,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我,到時候峰底的秘密可能就會暴露。」
盧元白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那一位……是個很大的大人物,我很尊敬他,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們宗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話語,繼續道:「在我意識到他所有的話都可能是假的以後,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麼?」
「當時隱峰中那樁刺殺。」寧長久道:「當時我跌入峰谷,按照道理而言不可能存活,而那時,師父固執地下峰找我,也是那個時候……很多長老對師父動了殺心。
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挑那個時候,而且意見如此統一,就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樣。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確實是商量好的!曾經有人告訴過他們,任何人前往峰底,都不能讓他活著,就像是他今天讓你守在這裡一樣。」
盧元白皺起了眉頭,道:「隱峰內亂我知道,他們不過是覬覦峰主之位罷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當時一個反叛的長老,臨死之前說了一個字『寒』,接著寒牢就破了,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想說的是寒牢。」
「難道不是?」陸嫁嫁同樣疑惑。
「不是。」寧長久搖頭,卻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回憶起另一件事,道:「後來我被困在蓮田鎮,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困住我,我究竟有何特殊之處?現在想來應該也是他擔心我恢復記憶,節外生枝,打亂他的計劃,就像是……現在這樣。
所以他想讓我在四峰會劍的今天回不得峰,而張鍥瑜也曾與我無意間說過,他在諭劍天宗有一位故友。我原本以為,今日四峰會劍之事,是張鍥瑜與紫天道門共同施為,現在看來,又想錯了。與張鍥瑜真正合作之人,應該是峰底的那位……他們聯合著坑算了紫天道門。」
「真是好大一盤棋。」
寧長久的話語像是一個有些拙劣而生硬的故事,落到不同人的耳中,激起了不一樣的情緒波瀾。
陸嫁嫁一下子想起了最後關頭,那黑衣少年捂著腦袋痛苦嘶喊的場面。
薛尋雪皺眉道:「你說了這麼多,到底要說什麼?峰底那人到底是誰,若是邪魔,我們三人下峰,一道將他斬了就是,每遲一分,希望就少一分。」
寧長久嘆了口氣,他說這麼話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之後,明白哪怕他們加起來,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與其入峰找死,不如靜靜地在此等待。
薛尋雪沒有等到寧長久的回答,卻等來了一場隱峰中的小地震。
眾人的神色在片刻的驚慌之後一齊望向了纏龍柱的方向。
那根貫徹天窟峰的纏龍柱也在不停顫抖著,它承受了整個山峰的的力量都從未搖晃,卻終於在此刻發出嘎吱嘎吱的不安聲響。
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有什麼東西正順著這個纏龍柱高速往上爬。
沒有知道爬上來的究竟是神靈還是魔鬼。
盧元白已回過身,將大劍放在身前,身子跪伏了下去。
寧長久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他對著纏龍柱的方向躬身作揖,道:「恭迎宗主大人出關。」
「宗……」
「宗主大人?寒……翰池!」
「翰池真人不是去往中土尋覓機緣了嗎?怎麼……」
所有訝然的驚嘆與疑惑都在越來越近的巨響中湮滅了。
纏龍柱上,一條白骨大蛇繞著柱子爬了上來,它就像是沒有四爪的蛟龍,猙獰地攀附大柱之上,穿越茫茫無盡的死靈大霧,然後那些大霧被它的身體吸附,成為了它的血與肉,而它尖牙利齒森森排列的巨口之中,置著一盞古燈,一如神話傳說中銜燭的真龍。
那古燈寂靜燃燒,火苗沒有一絲顫抖。
白骨大蛇越過了深淵萬丈,來到了隱峰之中。
這大蛇本就恐怖,而最令他們感到震撼的,便是大蛇背脊上立著的老人。
老人的臉像石像一般生硬,披著的白色麻衣卻飄舞不定,似仙人翻飛的衣袂。
「拜見宗主大人。」
片刻的安靜之後,隱峰中的所有人齊齊行禮。
他是諭劍天宗的宗主,翰池真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