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等了許多年
神國之上九死南荒魂歸處第一百五十六章:等了許多年老人端詳了畫作許久,手指撫摸過黑蛇的每一片鱗片,最後來到了那青首的上端,褶皺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它尖銳的獠牙。
這段時間不算長,但老人的眼睛像是越過了久遠的歲月。
他捲起了畫,將它塞入一個箱子里,背著木箱走出門去。
蓮田鎮的鎮民們已在驚慌中漸漸平靜了下來,那些和善的妖怪們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只是他們下意識里,對於那些古怪的字畫,便敬而遠之了。
蓮塘水面清圓,風荷相舉,正午的陽光和著風吹起了銀白的碎漪,一片清平。
老人彎下身子,解開岸邊系舟的繩索,腳踩上蓮舟,向著蓮葉深處駛去。
小舟很快離岸很遠。
十二秋立在舟上,目光順著水面漣漪向前望去,接著,他袖中的手指按住了貼在掌心的薄劍。
「別緊張。」張鍥瑜淡淡地說了一句。
十二秋如何能不緊張,哪怕他是眼睜睜看著九嬰那龐大的屍骨一點點拼湊起來的,但那終究是死物,如今一個活生生的龐然大物在水底慢慢浮起,他心中的恐懼幾乎是隨著本能而來的。
他盯著那個蓮舟下巨大的影子,九嬰的其餘八個巨頸與之相比不過是泥鰍見到真正的大蛇。
張鍥瑜取出了筆,輕輕一揮,前面的水面上,有寒意泛起,接著,先前還波光粼粼的池塘,很快結起了堅硬而厚實的冰,那些蓮葉被凍結在冰里,美麗得彷彿水晶中的雕飾。
巨蟒抬起了青色的頭顱,將它放到了冰面上,然後整個身體一點點從水中爬上冰面。
蓮舟也停在了冰層邊。
張鍥瑜走上岸,將那十餘幅九嬰的畫卷取出,於身前展開,然後鬆手。
眼前的空間像是許多面無形的牆壁,而這些畫卷便憑空掛在了牆上。
畫卷的中央,九嬰巨大的骨架一點點勾勒出它猙獰的模樣。
十二秋看到這一幕,心中悚然,他想象不到這究竟是怎麼樣的法則力量,竟能用區區幾幅畫便將真正的九嬰骨架畫入畫里,而此刻,紫天道門禁地里,那個他們辛辛苦苦拼湊了這麼多年的白骨,應該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成了贗品。
這要是……
張鍥瑜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開口打消了他的疑慮:「放心,真人很難繪製,必須所有的細節和神態都吻合,骨頭是死物,要簡單無數倍。」
說話間,蓮塘的冰面上,那十餘幅畫於寒風中自燃,化作灰燼,而九嬰的骨頭出現之後,它極重的骨質將厚重的冰面也壓得微微下沉。
而那頭溫順的大黑蛇也從池塘中爬了上來,它錐形的腦袋在冰面上擺動著,打量著這個巨大的、鬼斧天成般矯美的骨架,似在思考它的來歷。
十二秋忽然回身,向著南方望了一眼,皺眉道:「他們為何現在還沒回來,一個沒了宗主的天宗,至於耗費這麼大力氣么?」
張鍥瑜沒有說話,他翻開了箱子,取出了裡面的畫作,畫作上皆是那些妖獸凶神惡煞的模樣。
十二秋自語道:「天魂燈是為九嬰穩固魂魄最關鍵之物,必不可少啊……」
張鍥瑜依舊沒有回應。
十二秋感覺有些異常,他皺了皺眉,望向了老人,道:「老先生,對於你故友的復生,你怎麼好像並不關心呢?」
張鍥瑜翻出了滿箱子的畫作,道:「急也沒用,不還得等你們門主消息么?」
十二秋嗯了一聲,視線落到他的手間,眉頭皺起,問道:「這些……是什麼?」
張鍥瑜言簡意賅:「畫,有用。」
十二秋沒有追問。
巨蟒緩慢地爬了上來,它似不喜寒冷,身體的蠕動也越來越慢。
十二秋咦了一聲,他忽然發現,這條巨蟒中間的一大片,像是被絞肉的刀子翻過數百遍,骨骼盡碎,血肉模糊,就像是以骨椎為鏈,將兩大截血肉串成的巨大軟棍。
「它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十二秋問道,這是先前紫天道門並不知道的事情。
張鍥瑜道:「受傷無妨,活著就好。」
十二秋隱隱覺得不對。
巨蟒終於爬上了冰面,展露出了完整的身體,它的后尾那裡也是斷裂的,看上去正好可以與九嬰的脖頸貼合。
巨蟒目不轉睛地盯著九嬰的屍骨,上半身一點點抬起,一對蛇目從各個角度打量著它。
張鍥瑜拿起了手中的畫紙,正要將它們一張張貼在巨蟒的身體上。
「不對……」十二秋忽然說道。
「嗯?什麼不對?」張鍥瑜問。
十二秋問:「它……它為什麼這麼大?」
那頭巨蟒展露出完整的身體之後,身子幾乎比九嬰的殘骨還要長。
張鍥瑜解釋道:「九嬰雖名九嬰,但是實際上,它真正的頭顱只有一個,其餘八首……你甚至可以理解為那是它的手與腿。」
十二秋半信半疑地點頭,只是他看著這頭天真純良的巨蟒,心中還是有些發怵。
巨
蟒一點點纏繞上了九嬰的骨頭。
張鍥瑜將這些畫作一張張貼在了它的身上,那些凶神惡煞的臉在九嬰與巨蟒的映襯下倒像是許多和善的笑。
十二秋緊張地看著這條巨蟒,老人遲緩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歲月感。
過了一會兒,十二秋忽然怒喝道:「它在做什麼?!」
老人不再回答,他手中的筆一揚,貼在巨蟒身上的畫紙一同燒了起來。
……
……
桃簾內,四峰已是一片狼藉。
殘破的護山大陣在同樣殘破的天光下泛著淡淡靈力的痕迹,就像是破碎的琉璃燈罩里還透著暗光。
黑衣少年抱著腦袋,痛苦的嘶喊聲響徹四峰。
十無臉色劇變,他不知道蓮田鎮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可以確定,九嬰的本體一定出事了。
他必須趕去那裡。
但如今他卻也未必抽得開身。
荊陽夏已御劍而來,碧霄劍悍然斬開雲海,已是不死不休之氣勢。
十無面色陰冷,若是平日里,他哪裡會將這個守霄峰主放在眼中,只是此刻,四峰峰主一同出劍,他倒是真有可能死消於此處。
「你們還在等什麼!」十無忽然對著四峰怒喝。
碧霄劍至時,他沒有選擇正對鋒芒,而是直接施展隱遁道法匿影而去。
十三雨辰同樣沒有再戰的心思,她一把拎起了痛苦嘶喊的黑衣少年,帶著他向著桃簾外飛速遁逃。
而其餘跟著他們一同而來的紫袍人則應命出劍,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刀劍之網,替他們阻攔追兵,開闢一條退路。
而四峰之中,隨時十無的那一聲吼,也有異變陡發。
許多道黑影從四峰中浮現,他們就像是水一般的幽靈,淌過地面,拔出了手中刀劍,向著峰中的其餘人刺去。
七意可以混入天窟峰的隱峰里,其他人當然也有機會混進來。
只是他們先前一直按兵不出,打算在真正鉗制住四峰峰主之後,一聲令下,徹底掌控四峰。
只是如今局面失控,等不到那一刻了。
十無需要製造出混亂,牽制住追兵的腳步,所以他便只好已經將那些潛入峰中的人當做棄子了……不過他的心裡沒有絲毫的負罪感,畢竟,他們又不是真正的人。
寧長久同樣認出了他們的身份:「畫人。」
這些都是張鍥瑜的畫作,應是費了不小力氣才潛入四峰,本該在今日一戰的末尾才現身的。
只可惜,如今底牌淪為棄子,這些畫人再精妙絕倫,但畢竟不是真正七意那樣境界的人物,掀不起太大風浪的。
陸嫁嫁沒有隨著荊陽夏去追擊十無,接下來的事已經不需要她動手了,那些殘兵剩甲其餘兩位峰主便可以綽綽有餘地處理乾淨,她只需要穩固一峰安寧,防止再出意外就好。
她落到了寧長久的身邊,話語中帶著些遺憾,說道:「師叔生前最後一劍,不該浪費在十四衣身上。」
寧長久笑了笑,道:「殺誰都一樣。」
陸嫁嫁沒有反駁,她眸子在他與寧小齡之間游移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師兄妹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長久正欲開口,寧小齡卻搶先答了去:「師父!這是我與師兄之間的秘密。」
寧長久微笑點頭:「嗯,秘密。」
寧小齡道:「所以師兄永遠不可以拋下我啊,小齡可是藏著秘密的。」
寧長久拍了拍她的頭,道:「大俠行走江湖可以不要刀劍,但不能沒有錢袋子啊。」
寧小齡驕傲地揮了揮拳頭。
陸嫁嫁看著寧小齡嬌俏動人的模樣,今日沉重的心情終於好轉了些,她忽然望向寧長久,低聲道:「隨我過來一下。」
好不容易和師兄短暫安寧的寧小齡抱怨道:「師父又搶人……」
陸嫁嫁假裝沒聽到,寧長久跟了上去。
陸嫁嫁帶著他來到了一邊,聚音成線,說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什麼事?」
「那個……那天在皇城,是不是你救的我?」
寧長久皺眉道:「哪次?」
是啊,好多次了……陸嫁嫁下意識地想起了最開始她倒在他們的院子里,那時候明明是寧長久給自己換的衣裳,包紮的傷口,他竟覺得自己會小家子氣,還隱瞞了這件事。
她耳根微紅,知道自己虧欠寧長久太多,但心裡還是忍不住賭氣。她櫻唇微抿,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寧長久猜到了一些,也只是微笑不語。
陸嫁嫁忽然道:「以後你可以不用叫我師父……我們可以做朋友,平輩相交。」
寧長久佯作無辜道:「師父是不要我了嗎?」
這句話帶著微微戲弄的意味。
「隨你。」陸嫁嫁不吃他裝可憐的一套。
寧長久道:「師父怎麼一到白天,心就這麼狠呀。」
陸嫁嫁只好
假裝沒聽到。
寧長久也知道如今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他立刻進入正題,道:「天窟峰下藏著東西。」
陸嫁嫁也正了神色,道:「我知道,藏著些南荒裡帶來的器物,裡面有……」
「不!」寧長久打斷道:「裡面藏著蛇的骨頭,還有……還藏著人!那個人說,那蛇骨是巴蛇的骨頭。」
「藏著人?!」陸嫁嫁心中一寒,她立刻問道:「你是之前下峰之後看到的?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
寧長久道:「峰底那個人抹去了我的記憶,今天我才想起這些。」
「抹去記憶……」陸嫁嫁輕輕呢喃。
「嗯,那天你我還有小齡在房間里時,你曾說過,抹去記憶的法術是峰里的禁術。」寧長久說。
「是!這是禁絕多年的法術了,那個人為什麼會?他是哪一輩的人呢?到底想做什麼……」又有重重疑雲籠上心頭,陸嫁嫁蹙眉難解。
寧長久繼續推測道:「天魂燈現在可能也在他的手裡。」
陸嫁嫁明白了些,道:「他想要復活巴蛇?」
寧長久道:「我是這麼想的。」
陸嫁嫁道:「那我們立刻去攔住他……」
寧長久道:「可九嬰也在蘇生。」
陸嫁嫁問:「九嬰與巴蛇誰更強大?」
寧長久毫不猶豫道:「九嬰。」
兩人同時不語,足下同行的步調卻出奇地一致。
「那我們應該先……嗯?你去哪裡?」陸嫁嫁停下了腳步。
寧長久道:「先前比劍我贏了,我先去把東西拿了。」
陸嫁嫁走到他的身邊,冷淡開口:「準備討好你的未婚妻?」
寧長久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她什麼。」
「你欠她什麼了?」陸嫁嫁疑惑。
寧長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陸嫁嫁道:「這天河兕和重火匣還是你自己留著吧,一個可以提升修為,一個幫你提升兵器的品階,都是難得的寶物。」
寧長久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白色的面具遞給她:「送給你了。」
陸嫁嫁看著面具邊緣鋸齒般的破碎,冷淡道:「這本就是我的東西。」
當日在皇城,陸嫁嫁將這個送給了他們,而寧長久與妖狐戰時,這面具還為他擋去了致命的一道攻擊。
寧長久將它塞到了陸嫁嫁的懷裡。
陸嫁嫁皺著眉頭,翻過了面具,看到那白色面具的嘴唇上,用筆勾勒出了一個月牙般的笑臉,於是冷冰冰的白色面具也像是帶上了柔和的情緒。
「喜歡嗎?」寧長久笑了笑。
「無聊。」陸嫁嫁很快將面具翻了回去。
狂風驟浪過後,片刻的寧靜在此時顯得彌足珍貴。
不久之後,荊陽夏御劍而回。
懸日峰與回陽峰的一對姐弟也平息了各峰的騷亂。
紫天道門敗退,天諭劍經又被重新封印,這本該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但大家的臉上依舊寫滿了凝重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薛尋雪的第一個問題便指向了寧長久。
……
……
天窟峰的隱峰里,一片死寂。
水滴順著鐘乳石滴答滴答地落下,那微弱的聲音在如今的環境中顯得無比真切。
寒牢與隱峰相接的牆壁上,露出了一扇如畫筆繪作的門。
一個年邁的囚犯從門中走了出來,他一邊走著,一邊撕去這幅醜陋的外皮,十步之後,他竟成了一位淡紫衣裳,面容俊美的男子了。
他叫十一詞,是紫天道門四大道主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他不擅長戰鬥,而擅長道陣,易容,天文曆法等諸多奇門遁甲的手段與學問,所以他被安排潛入此處,作為奪回天魂燈計劃里最後的棋子。
獨自一人潛入峰谷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
他們知道峰谷中藏著極為可怕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任何修道者發瘋……
天窟峰上一任峰主,便是那樣瘋的。這是很多峰中之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十一詞長長地嘆了口氣,向著隱峰中心走去,他雖一身絕技,卻也沒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但道門為今日謀劃了太久,也容不得他有再多的選擇。
臨近隱峰中央時,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是什麼人?」十一詞看著眼前半倒在地上的男子,疑惑中帶著敵意。
那男子三十多歲的模樣,皮膚有些粗礪,他衣裳邋遢,頭髮后梳著,只留了一縷掛在額前,他轉著手中的酒葫蘆,身前放著一把寬刀。
「我叫盧元白,等你多時,嗯……不對,應該是等你好多年了。」盧元白咧了咧嘴,他拍著地上的劍匣,像是即將了結一樁多年的心事,臉上掛著釋然的笑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