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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老狐一炬

  棲鳳湖上已落不進一滴雨。

  萬頃湖水已然覆上了厚厚的冰,空中飄浮的水氣凝結,都化作了簌簌零落的雪雹。

  覆著面具的劍諭天宗女子以劍支著身子,立在湖面上,那面具的下緣,有血滴出。

  她仰起頭。

  半空之中,那道妖狐的血影圍繞著那老人,而巫主同樣握著似燃燒般的古卷,苦苦地支撐著。

  女子以手背抹去了下顎的血,輕輕吐氣間,足下冰面驟然崩裂,她身形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劍氣,朝著那道血影斬去。

  叮——

  那女子明明一劍斬到空處,卻如觸實質,發出金石之音。

  空中傳來了老狐的輕咦聲。

  它原本幻化的八十一道身影歸到一處,它猛地甩尾,將那斬中自己後背的一劍震開,與此同時,周遭的風雪向著自己所在的位置灌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填補著方才背心被斬出的缺口。

  那劍雖被震開,她另一手卻以兩指並作,再斬出一道劍氣,那劍氣宛若圓盤,以極快的速度擊中那老狐的身體,隨後驟然炸開,化作無數道眼花繚亂的弧狀劍氣,一齊切割著他巨大的身軀。

  「如今這世間劍術倒是越來越花哨,只是劍上神意,比起五百年前,真可謂是江河日下。」那老狐冷笑一聲,眸光忽地變深,本該虛幻的身體一下堅若磐石,竟將那些劍氣硬生生彈開:「也不知你是師承何處,白白浪費了一副好胚子。」

  話語間風雪大作,女子橫劍左右格開那些反噬而來的妖力,身形向後飄飛數步。

  她望著那頭巨大的身影,冷聲道:「我學藝尚淺,與宗門無關。」

  那老狐輕輕搖頭,「劍之神意高低不在修為深淺,五百年前,劍聖裘自觀尚是稚子時,有山鬼劫掠其村,他於半夢半醒之間斬出一劍,那些山鬼竟都俯首退去,那時他可還不曾修行。」

  女子微微蹙眉,興許是五百年太過久遠,她從未聽說過歷史上有名為裘自觀的劍聖,更不信所謂的不修行者一劍退鬼神。

  那老狐看了她一眼,道:「原本看你苗子不錯,想提點兩句,看來也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今日你若憑手中劍可以走出這片冰湖,老夫再考慮要不要放你一條生路。」

  「休想亂我心神。」女子輕輕搖頭,摒去雜念。

  這頭老狐狸雖然法相高大,道法更是高深莫測,但如今終究只是一縷殘魂,修為並不比自己高深。

  她所思所想,自然不能是如何逃出此湖,而是求勝。

  風雪裡,女子身形稍退,劍裳之間暴起一聲長鳴,那劍一起一落,快若閃電,長空之中,便有道白虹對著那老狐的法身當頭砸下。

  而老狐身後,那已摔至冰面上的巫主短暫地調息了一番。

  方才魔念纏身,若非有那女子劍氣解圍,此刻他可能已然身死。

  一抹寒念自心神深處起,他再沒有任何隱藏,大喝道:「替我拖住他半刻!」

  話語間,他再次攤開那與他心神一體的古卷,口中默念一道古老的咒訣,一道若有若無的蒼古氣息自他身上溢開,周遭風雪消散,手中的古卷無風而動,嘩嘩嘩的翻書聲間,那字一個接著一個飄出,於半空中拆解搭構。

  女子心領神會,長劍直接脫手甩出,以靈馭劍去糾纏那道法身,而同時她雙手絞扣,靈海間靈氣噴薄而去,如一道道白龍於吞風吐雪間向著老狐撞去。

  「劍鎖?」老狐神色稍異,他身形下墜,想要避開那白龍纏繞的軌跡。

  這是他這場戰鬥間,他第一次主動讓步。

  而他下墜的位置,便是巫主攤卷施法之處。

  女子神色寒冷,三虹交匯,劍鎖將成,豈能容你輕鬆脫身?

  漫天風雪都好似劍氣,那些劍氣又糾結成鎖,那些鎖首尾相連,攔住了老狐的去路。

  她清嘯一身,身形於原地消失,那柄如雪如霜的長劍破開冰雪,隨行而去。

  「天地為鎖劍氣為鏈,好手段。」老狐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驚異,接著便是蔑然。「若肉身還在,這或許能困我半刻,但此時……」

  話還未完,女子與劍已一併撞來,老狐的身影宛若一團火,此刻劍風撕過,瞬間四分五裂,而那三道劍虹向著老狐勒去,可那一刻,老狐本就裂開的身形忽如炸開的煙花,一下化作了無數的星星點點。

  那些火焰不再似火,而像是流水。

  大鎖橫江,又如何能攔得住流水東去?

  老狐的神魂繞過那些劍氣鎖鏈的縫隙,一邊重新凝聚成形,一邊向著巫主直撲而去。

  但巫主先前同樣說了謊。

  他不需要一刻時間,在老狐神魂穿過劍鎖的那刻,他也已完成了那個儀式。

  老人驀然開眼,精光懾人,口中振振有詞:

  「大明樓,洪府,鎮山居,幽閣。」

  一道道光影似虛似實,於老人的身畔凝匯而成,那是他口中那些高樓深府的樣子。

  這些建築都來自趙國皇城,又被複刻在了這古卷之中。

  此刻古卷文字中深藏的靈被抽出,即便朽木亦是熠熠生輝。

  高樓如劍,府邸如山。

  那老狐的身影落入其中,再次被震得四分五裂,如流螢般於那大陣之中亂竄。

  老人高高舉起書卷,如朝聖者,口中依舊不停地念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想要乘勝追擊,以此將其鎮殺。

  那老狐此刻是神魂的形態,而這些書中意象又非實質,恰好能將其壓勝。

  而此刻,女子的劍亦是追至。

  在那虛幻構建起的城樓里,人影狐影,火光雪影,皆如激射而出的彈丸,碰撞錯開然後再次相撞。

  下方的冰面被靈氣撕裂消解,半面湖水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這代表著那老狐的靈力也在急劇消減著。

  而巫主如今年邁,這副身軀同樣難以撐起這古卷的消耗。

  他與那老狐都在等著對方先行力竭。

  此刻老人腳下踩著的已是一片浮冰,他捂著胸口,劇烈咳嗽了一番,接著嘶聲道:

  「東宮,長香殿,摘星閣……」

  那棲鳳湖上,那些虛影似海市蜃樓般飄浮著,卻儼然是浩浩湯湯的一片,百年古城便縮影此間。

  「甲子殿,九靈台,乾玉……」

  老人話語一顫,那個殿字未能出口,化作悠悠嘆息。

  乾玉殿已毀,不復存在。

  這座雄城的道相,終究差了最後一筆。

  嘩嘩的翻書聲也似嘆息。

  因為差了一筆,所以這座古城終究已不完整。

  那皇城的道相里,老狐忽然停下了腳步,那些流螢般的火光附回他的身上,在這座古城裡,哪怕是他的巨大法相,也顯得有些渺小。

  「便是如此了?」老狐口吐人言,輕聲發問。

  話音才落,那女子之劍亦是銜尾追至,刺啦聲尖銳響起,老狐竟是直接伸手,抓住那刺來的劍刃。

  那是一雙人形的手,十指上下握著劍身,將其死死扣住,而劍鋒之上激射出的劍氣同樣將他的手攪得糜爛。

  那女子神色稍變,這一劍老狐選擇硬接,對於自己來說是徹底重創他的大好機會,但是不知為何,一抹不祥的預感忽然令得劍心警鳴。

  巫主心中同樣有這怪異之感。

  但他已無暇顧及其他,書已至最後一頁,大陣已動,那座介於虛無與實質之間的皇城向著老狐壓去。

  那是真正的以一城為鎖。

  任你是滔滔流水,遇之也只能繞行,更何況此刻置身其間,城門不開,你如何能出?

  但這本該決定勝負的一刻,那女子忽然以極快的速度化作劍虹撤身而走。

  巫主心神怪異,接著,他心中那抹不祥在下一刻便得到了應驗。

  他渾濁而蒼老的眼珠里,映出了一點光,接著那光急劇擴散,化作了一團火,那火勢亦非真實,卻兇猛滔天,蔓延向整座城池。

  天空中高掛火海,老狐置身其間,身形驟然拔高數百丈。

  「怎麼可能!」巫主與那白衣女子同時發出驚呼。

  先前那老狐以神奧道法凍湖水成冰,他們都以為老狐的火焰之身不過欺詐,他的修行根本應是玄寒一類的法術。

  而白衣女子觸及他火焰之時,也確實沒感受到溫度。

  而此刻,火海高掛於天,他們都感到了灼燒心魂的熾熱。

  皇城可以關住水,卻擋不住火浪肆虐,似唯有萬物焚盡,才會終止。

  巫主手中的古卷受到牽引,其邊緣竟也開始捲起,隱有火焰灼燒的痕迹。

  「冰火共具一身,這怎麼可能?」女子喃喃自語,若非面具遮掩,便可看見她近乎慌張的震驚。

  那老狐於火海中閑庭信步,舉手投足間將那些高樓大院毀成灰燼,他看了那白衣女子一眼,冷笑道:「你已半步紫庭,眼界怎還如此淺?這南州果然太小,以為占仙山為居閉門避世便是清修,呵,你今日若葬身於此,倒也不冤。」

  白衣女子竭力穩住一顆搖曳劍心,那柄長劍懸停在她的身側,嗡嗡顫鳴,似有不平。

  老狐似是被壓在城下太久,如今終於得以出世,酣暢一戰之後,也願意多說幾句,他回憶道:「五百多年前,我入那地心火脈,毛髮灼盡遍體鱗傷,你可知我於那地心深處看到了什麼?」

  老狐自問自答:「我看到了一片冰海,那冰海距離流經的岩漿,不過隔著一層薄薄的黏稠岩體,那之後,我於寒冷時入岩漿沐浴,於灼熱時入冰海靜心,數十年後終於自其間悟到了萬物均衡的法則,那日我破紫庭而入五道,甚至隱約窺見了其上三境,只可惜,當時求道的貪心差點打破了來之不易的道行,幸好……」

  老狐說著,臉上露出了緬懷之色,他幽幽嘆息:

  「幸好那時,我遇到了聖人……」

  「聖人?」哪怕生死攸關,白衣女子依舊忍不住出聲質疑。

  老狐聲音遲緩,似壓著五百年歲月的重量:「聖人與我講經說道,與我剖析天地法則,助我領略世間真正的不平與平,當時他與我說了一句話……那之後,我再不去想那三境,也幸虧如此,五百年前那場浩劫,我得以倖存至今。」

  這是老狐真正的心裡話,他於地宮深處常常說與自己,而如今一朝出宮,不管聆聽者是誰,不管此刻情勢如何,他還是想要說一說,只因不吐不快。

  「聖人……五百年前有聖人出?」白衣女子明知此刻是生死關頭,依舊忍不住出聲追問。

  老狐沒有急於出手,耐心道:「那是真正的聖人,是要打破冥頑帶領世界走向大自由的聖人,只是天地法則如此,可惜……」

  嘆息聲響徹皇城。

  焰光吞天。

  那海市蜃樓般的皇城終於付之一炬。

  而大火無根之後也逐漸自行消散。

  滿城焦土化作劫灰飄落。

  白衣女子想要出劍,卻只覺得劍心飄搖,竟隱有畏懼。

  巫主身形已然倒在浮冰上,他望著空空蕩蕩的上空,無法相信方才那恢弘無雙的氣象竟已轉瞬消亡,而手中的古卷靈氣消散大半,也已沉寂了下來。

  那一身焰火的老狐落到了他的身前。

  「城破家國皆不見,求仙問道一場空。」

  巫主喃喃自語,老淚縱橫,他心中忽然閃過一過念頭——若是娘娘在就好了。

  他不知道那一日之後,娘娘是否還活著,若她死了為何不見屍身,若她活著此刻又去了哪裡?

  老狐身形帶起流火,經過他的身側。

  焰火如劍,穿心而去。

  那冰冷的魂魄,煥發出了真實火焰的溫度。

  可巫主卻只覺得身體無比寒涼,於是這位幾乎與趙國同壽的老人,便帶著那個念頭,就此死去。

  「那小丫頭與我說,壞趙國國運會有極大的反噬,本以為殺你我會耗損嚴重,不曾想原來你的心早已不在此國。」

  老狐抓住了那本即將墜落的古卷,一口吞下。

  地宮之中,那漆黑火爐間,神魂的本體驟然睜開了眼。

  一道鐵鏈應聲而碎。

  那老狐的神魂鑽入了巫主的身體里。

  老人的身軀便行屍走肉般直愣愣地站了起來,他轉過頭去,望向了半空中神色凝重的白衣女子。

  視線交匯后,女子再無半點猶豫,御劍而走。

  「還算聰明。」被老狐附身的巫主鬆動了一番筋骨,那縷神魂也自地宮中掠出,匯入體內,他咧嘴一笑:「可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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