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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醒來的少年

  子時,明月高掛,雄錚宮殿門緊閉,宮內置地的宮燈卻皆已點燃,紅色的燭光將室內陳設照得明亮。

  寧擒水立在殿門口,皺了皺眉頭。

  接引之人依舊是白日里那位宋側大人,宋側解釋道:「此處是王殃漁將軍的主殿,自從將軍三日前暴死之後,這座大殿便被封了,然而每日夜深之後,宮內燭火皆會自燃,時不時還有一個年邁的聲音會模糊地傳出來。」

  寧擒水皺眉道:「什麼聲音?」

  宋側答道:「很模糊,沒有人聽得清,但宮女都說,那是王殃漁將軍的聲音。」

  寧擒水又問:「王將軍屍體在何處?」

  宋側似是回憶起什麼,下意識捏緊拳頭,嘆息道:「焚了。」

  寧擒水疑惑道:「這麼快便焚了屍身?是染有疫疾?」

  宋側搖了搖頭,神色複雜:「亦是自燃,怎麼撲也撲不滅。」

  寧擒水面色微變,他捋了捋花白長須,袖袍一抖,手指以極快的速度掐算起來。

  宋側嘆息道:「若老先生知難而退,我等也不會為難。」

  寧擒水置若罔聞,他的手已按上了大門,封條揭去,寧擒水推門而入,滿殿燭火映得他鬚髮微紅。

  邁過門檻之時,一枚銅幣自他的袖袍間漏下,恰好落到門檻上。

  「哼,雕蟲小技故弄玄虛。」寧擒水四下掃視,道袍一拂間,屋內燭火便滅了大半,他沉聲道:「長久,小齡,隨我降魔。」

  少年少女看了一眼燭火微明的幽深大殿,心中犯怵,卻還是一齊應聲:

  「是,師父。」

  寧擒水說話間腳步卻已放慢,他的手摸入袖間,七枚似獸齒般的小物自其間排出,懸浮周身,似是護體的法寶。

  身後僅是單薄道袍的少女抱著雙臂,她偷偷看了一眼老人,神色微有惱怨。

  而她身邊的清秀少年卻是近乎痴傻一般,只管跟在老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向周圍看一眼。

  老人也並不在意身後那對少年少女的死活,他們也不過是前幾年在市集上搜羅來的好胚子,雖然珍貴,但終究像是法寶,該砸的時候,任你心裡滴血,也是要砸出去的。

  寧擒水抖出一張符紙,符紙才一抖出便憑空燒盡,紙灰未墜,直接化作亦真亦幻的黃鳥,繞殿盤桓,片刻之後,黃鳥尖聲一鳴,老人神色微震,冷哼道:「找到你了!」

  他一步踏出,勁風掠殿,他身子竟一瞬過了數丈遠,似縮地成寸般一步來到了一座殿中供奉的神像前。

  寧擒水經驗老道,二話不說,十指間不知何時已夾住了八張黃紙符籙,雙掌一推間,八張符籙一併拍出,如作一條首尾相連的繩索,將那石像死死鎖住,屋內未滅的燭火如有感應,紛紛飄搖不定,似都要掙開燭蕊,攢簇到一起。

  「老先生……」一個聲音忽然自腦後響起。

  寧擒水本要借勢追擊,他身形卻獃滯了,神色難得地出現了恍惚。

  「老先生……」

  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聲音親切,似是久別故友街邊相逢。

  「休亂我心!」

  寧擒水輕咬舌尖,疼痛帶來的清醒里,視線很快再次聚焦。

  而眼前卻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的男子,那男子死灰般的雙目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臉部,身體,雙手皆已腐爛得可見白骨,盔甲上儘是細密裂紋,他咧開了嘴,裡面腐肉糜爛,鮮血浸透的白慘血肉里,隱有蛆蟲蠕動。

  寧擒水不認得這名男子,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便是當日死去的,名為王殃漁的將軍!

  在宋側的介紹中,王殃漁修行多年,再加上沙場磨礪,一身武功強橫無比,陰魂難近,不知究竟是被什麼力量腐蝕,竟落得了這般下場?

  寧擒水僅僅是遲疑了片刻,他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也開始僵硬了,他本就滿是皺紋的手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溫度與血色,不多時,他便會淪為與王殃漁一樣的下場!

  「迷障亂心?」他當機立斷,爆喝一聲,瘦弱的身子里,道袍卻如鼓風般漲起,五指宛若鷹鉤,向著前方拍去:「孽障休得猖狂!」

  數十道金光自他袍袖之間迸發,一道道皆如勁箭,向前刺去。

  那王殃漁的屍身咧開血口,暴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聲慘叫卻極短,猶如猝然而起的鳥鳴,他直愣愣地向後倒去。

  砰然一聲巨響,寧擒水神色一變,眼前儘是石像破碎后的石塊,哪來的什麼王將軍?

  他收回了手,自認已經破除了迷障,身後的少年卻忽然尖叫了起來。

  「師父!你的手!」

  寧擒水下意識看了一眼,面色劇變,他的雙手上,黏稠的鮮血順著指縫向下不停淌著!他敢確定,那不是自己的血!

  他想要自袖中再抽法器,卻發覺渾身僵硬得無法動彈,一股寒意自背後騰起,涼透脊椎,似有蜈蚣順著背脊一節節地爬了上來。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黑點,那黑點佔據了他的瞳孔,迅速擴散,似有巨大的鬼物爬出洞穴,速度快到詭異。

  意識將被吞沒之際,寧擒水神色驟然一厲,他艱難地扭過頭,看了身後的少年與少女一眼。

  那少年從未見過師父這般可怕的模樣,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而那小女孩直接雙腿癱軟跪倒在地。

  老人僵硬的嘴角勾起,大喝道:「天尊降旨,通靈請神!」

  少年與少女胸口的衣衫一同裂開,兩張貼在胸口的黃符拽著他們的身子,要將他們拉到老人身前。

  這是之前老人給他們號稱可以護身的寶符,此刻卻成了奪命的鉤索!

  「師妹!」寧長久倉促地喊了一聲,艱難地踏出了一步,攔在了少女的身前。

  寧小齡想要撕去身上的紙符,那黃符卻如生根了一般,只讓人覺得如撕扯自己的血肉。

  那符拽著她霍然向前,一下撞到了寧長久的背上,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身前少年的身體,只是無濟於事,兩人被一同拽著向前。

  寧長久首當其衝地來到了老人面前。

  寧擒水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到他的天靈蓋上。

  寧長久來不及慘叫,手腳瞬間癱軟,他的身子依舊攔在少女面前,卻已無力跪倒,他的身體像是揭開了封泥的酒罈子,無數邪穢之氣自頭頂灌入。

  這是上古時期修士們以身鎮魔的手段!老人花費數年才找到了兩個合適的「容器」,若非此刻危及,他是絕不捨得用的。

  隨著一縷縷陰邪之氣灌入寧長久的體內,此消彼長,寧擒水卻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狠厲地望向尚在掙扎的少女,神色卻忽然變了變。

  寧小齡艱難地抬起了手,卻不是投降。

  她的身體後面,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個虛幻的、雪白的影子——那是一隻蜷縮著的雪狐。

  只是那頭雪狐的靈相斷了一條尾巴,它對著寧擒水嘶嘶地咧著牙,卻畏懼不敢前。

  寧擒水詫異道:「你這賊丫頭,什麼時候偷偷學了道法,竟還入了門,結出了先天靈?」

  竟瞞了我這麼久。

  果然是萬里挑一的絕好胚子,比她那傻師兄要強太多了。

  可惜……

  都不及自己的命重要。

  寧擒水的猶豫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他爆喝一聲,黃符催動,少女慘哼一聲,撞開了寧長久的身子,一下來到了她的面前,老人手掌拍落,那雪狐靈相在微弱的抵抗之後便被打散,少女一下暈厥了過去。

  兩個天生的「容器」很快將周遭所有的陰邪之氣納入了體內。

  接著,他的手伸入了袖底深處。

  那是一對紫金神符,珍貴到讓他抽符的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了,沒有什麼是比得到飛升覓長生更重要的,那位大人對於自己的許諾,便是那長生的一線生機。

  念頭及此,老人再無猶豫,兩張神符啪啪地拍到了他們的額頭上。

  少年與少女早已失去知覺,他們的肌膚蒼白得幾乎透明,其下的血絲清晰得似要掙破皮囊,他們凸起糾結,一如地獄之花,妖異而美麗。

  此刻符印按上,他們抽動的身體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塵埃落定。

  寧擒水擦了擦額角的汗水,長長地送了口氣,他對著門外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進來。

  宋側見殿內動靜漸止,同樣鬆了口氣,他與門口的幾人一同踏入殿中,拱了拱手,正欲說話時卻忽然怔住。

  寧擒水見他們都不敢靠近自己,以為是懼怕地上那對少年少女的屍體,笑著擺了擺手,道:「無妨,他們不過假死,等到老夫抽出他們體內邪穢便可還生。」

  實際上他這不過敷衍之語,他比誰都清楚,他們已絕無生還的可能了。

  「老先生……」

  宋側瞪大了眼睛,抬了抬手,伸出手指指著他的身體,語調都微微顫抖著。

  寧擒水神色微變,與此同時,殿內那些早便熄滅的燭火忽然一盞一盞的亮了起來,寧擒水神色劇變,他忽然感覺胸口有點痛,手摸了上去。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已滿是血漿,那被攪爛的模糊血肉里,一隻沒有皮肉包裹,血淋淋的手撕裂他的身子如蟲蛆蠕出,寧擒水哪裡來得及反應,自己的手便被對方死死鉗住,然後拽入身體里。

  彷彿惡魔破繭而出,要將這幅皮囊吞為自己的食物!

  「救我!」寧擒水一聲慘叫,他抬起頭,眾人卻紛紛後退!

  他的臉上同樣血肉模糊,神色猙獰得不成人形,那些血肉間隱隱約約也已不是他的臉。

  那是王殃漁的面孔!

  骨骼斷裂聲寸寸響起,老道人道袍破碎,他連慘叫都難以發出,身體便徹底塌陷。

  「雀鬼!是雀鬼!」

  人群中不知誰發出了一聲驚呼,再沒有人有遲疑,朝著殿門外紛紛逃竄出去。

  那已不成人形的老道人,行屍走肉般爬起,他沒有去追趕那些人,而是盯著地上那對昏死過去的少年少女,他似望見了人間至味,笑容貪婪。

  他緩緩爬了過去。

  他的手指搭在了少女蒼白得宛若人偶的臉上,輕輕掠過她臉頰柔和的曲線,然後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正想要殘暴地撕扯她的道裙。

  這是老道人心底被勾出的惡念。

  這般年少貌美的小丫頭時時刻刻跟在身邊,他如何不起歹念,只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這種念頭時刻積壓在心底深處,表面還是仙風道骨的高妙道人。

  此刻所有的惡念盡數噴薄而出。

  寧小齡已做不出任何掙扎。

  天昏地暗,燭火亂搖。

  光影晃動的大殿里,少年的身子被遮擋在老道人身體的陰影里。

  在無人察覺的一刻。

  那裂帛聲才一響起之時。

  本該昏死的少年卻已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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