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生辭舊夢(五)
柴刀劈落,已化作農婦的少女本能的抬手去擋。
鐵刀入肉,鮮血橫流。
從未有過的痛楚從手骨傳來,陣陣驚恐拍打神誌。
那個男人隻是作勢,也沒想到女人的反應如此激烈,落刀的瞬間,他就已後悔。
女人在地上抱著血流不止的右手來回翻滾,撕心裂肺的哀嚎令人心悸。
所幸這樣的痛苦持續的不久,哥隻是輕揮衣袖,畫麵便似春水拂去。
她還是那個農婦,這一場夢境並未結束。時間過了許久,右手的傷口已經愈合,隻是少了兩根手指。
她依舊每日下地種瓜,生活並沒有因為那一刀,帶來任何改變。
命運的殘忍,就在於它從來不關心你失去什麽。
它隻想剝奪你擁有的。
不知在烈日下炙曬了多久,她終於習慣了農地裏的耕作。還未喘息,就要回家伺候公婆和一窩的娃子。
年邁的婆婆總是嫌她做的飯菜難吃,她心中有怨氣,卻再不敢言。刀傷似乎愈合很久了,可那樣的痛苦,似乎就在前一刻。
她偶爾也會模糊的想起,這樣的場景似乎很熟悉,她好像也曾這樣,坐在桌前,對著別人刻薄挑剔。
鬼使神差的伸手在盤中夾出一片肉絲,在她印象裏,每次她去吃肉,就會有個慈祥的聲音誇獎她,讓她多吃點。她也不知道在討好誰,但就覺得,這樣做應該會被誇讚。肉絲還沒夾入自己的碗裏,就被婆婆一筷子敲在手背。
“肉是你能吃的?”那個令她無比厭惡卻又恐懼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每次這個老嫗話,她接下來都會受到一頓暴打。
果不其然,另一邊的男人抬手就給她一耳光,嗬斥著將她掉落在桌上的肉絲,夾給對麵的三歲兒。
孩子真好奇的看著這一幕,一口吃下肉絲,換來老嫗的寵溺褒讚。
農婦不知是吃疼還是委屈,鼻子發酸,卻不敢落淚。旁邊的漢子從前就過,最討厭她哭哭啼啼的樣子。
在這個家,她謹慎而卑微的活著。
最初的不適之後,她一直心翼翼的照顧著每個人的眼色,白日裏辛勤做活兒,夜裏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隱約裏,總覺得,這不是她的生活。
可她就是在這樣的處境裏,度過一個一個春夏秋冬。
高家的姐,依舊每個秋日都要吃瓜,所以她也在每個夏日裏耕作。
孩子被老嫗寵溺得頑劣,總是四處惹事,為禍鄉裏。村民向她興師問罪,她向自己家的男人求助,又換來一頓毒打。
那個男人當著眾人的麵把她打得幾度昏厥後,才向同鄉村民賠罪道:“都怪我平日忙著在外討生,沒法子管教。這婆娘又不爭氣,不會教孩子。以後一定要她嚴加看管。”
村民消氣後反而勸慰男人道:“男人是一家的頂梁柱,要養家糊口咱們都懂。就是你家這懶婆娘,也不知道哪裏討來的,在家沒事閑著,連孩子都管不住。”
男人歎了一口氣,口中稱是,隨手又一巴掌打在農婦臉上。
農婦終於忍不住哭喊道:“我怎麽就在家沒事了。地裏的活兒要我做,你的爹娘要我伺候,孩子我碰一下你娘就心疼,我怎麽管?”
村人見她反駁,七嘴八舌的叫囂:“還敢頂嘴?這潑婦,沒救了。”
男人隻覺顏麵無光,見她還要開口,一腳踢在她的背脊,將她從屋內踹出院外。
村民中多少人早看她不順眼,高喊一聲:“我幫你教訓這個臭婆娘。”
隨後,也不知誰先動了手,全都一擁而上,將她圍在中間拳打腳踢。
她在地上抱成一團,本能的保護著自己的頭。拳頭輪流砸在她的背上腿上,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感受不到那些疼痛。
她閉著眼睛,卻知道睜開眼外的世界,仍舊是暴動的村民欺淩。可是好像隻要閉上眼,就感受不到那些怨恨和怒氣。
於是她似乎有了那麽一瞬間的閑暇,雖然仍被亂拳加身,卻終於從這些年心翼翼的謹言慎行中脫離。
她開始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這些人如此恨她。
想了很久,她也沒想明白,她似乎並未傷害誰,為何世人都要傷害她。
忽然心裏響起一個聲音,對她:“你難過嗎?”
她先前隻覺得痛苦,這個聲音響起,她才宛如被人掘開了淚堤,哭著訴:“我委屈。”
那個聲音:“為什麽委屈?”
她:“我做錯了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我已經很心了,為什麽我做什麽都是錯的?”
“你沒做錯,卻受到傷害,所以你覺得委屈?”
她點頭道:“憑什麽我沒錯還要打我?”
“那怎樣才算錯?你所言所行,不符合他們的心意,難道不算是錯?”
“憑什麽他們不喜歡就是錯,我又沒打他們,他們憑什麽打我?”
“那你,又憑什麽要打他們?”
“打誰?”
卻再也沒有得到回應。
農婦似乎做了一場夢,醒來,日子如舊。
她繼續心翼翼的伺候著家人,辛辛苦苦的做著農活。
這樣的日子,不知要過多久,不知何時是盡頭。
詭異的是,如此無望且無趣的生活,她也不過是心翼翼的躬耕,卻從未想過要放棄。
從未過,人間不值得。
即便,這樣的人間,真的不值得。
夢境裏的哥站在田埂之上,看著農作的婦人,漸漸變作少女,嘴上揚起不屑的冷笑:“不過就是閑的。”
播下最後一粒種子,她抬頭擦汗,日光照得她幾欲暈眩。再次低頭,身上已是一身華富錦袍。
眼前人群來來往往,紛紛對他拱手賀喜。
他木訥的回禮,隻是片刻,就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原來,他是高家的老爺,這是年節,他邀請親朋好友在家過年。
他有些失神的坐下,麵前擺了一桌子山珍佳肴。
那些菜肴,雖然精致,卻非名貴,他每日都可享用。可是偏偏,在這大宴賓客之日,眼瞧著這些雞鴨魚肉,竟然覺得恍如隔世。
在座眾人見他發呆,交談漸歇,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不乏機敏者主動圓場,喚道:“高公,我們等您這頓飯可等了一年了,還不讓我們起筷嗎?”
那人見高老爺未有反應,尷尬一笑,又喚兩聲“高公”。
直到衣角被身側之人拉扯,他才回神,竟是聲音沙啞道:“這頓飯,我等了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