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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生辭舊夢(四)

  城外山林,青瓦閣樓。


  帝缺與哥亭中對坐飲茶。


  哥起往事,帝缺聽得入神。


  至少,表麵上入神。


  世間事,他有何事不知?


  哥口中嫣紅女子的故事,他也曾在屬於他的秘境地間,一一經曆。


  正是因為他什麽都知道,才會故意裝作不知道。


  所以此刻他便出了哥最想聽到的那句話:“這位穿著嫣紅長裙的女子,就是你閣樓深閨裏藏的顏如玉?”


  哥卻笑著搖頭:“你繼續聽我。”


  於是,他又著關於那個嫣紅女子的故事:


  高家有位姐,年方二八,喜著紅群白紗。


  形容秀麗,溫婉儒雅。


  少女明眸皓齒,卻非愛笑之人,常常愁眉如深閨一同上鎖。


  若非得上什麽緣由,也無可細。


  雖然是側室的女兒,卻從未遭受如何冷眼疏忽。其父雖孟浪,從未落下半點關懷,其母仁厚,慈愛更具精心。


  少女算得上如花似玉,更難得腹有詩書,家中父母不逼嫁娶,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有個幸福的青蔥歲月。


  然則,她不快樂。


  “我想做夢。”她在春日的暖陽裏,來到了哥的鋪子。


  哥頭也不抬,手中仍然推著碾船,口中答道:“你來對了地方。”


  少女道:“聽聞你異藝通達,能讓人做想做的夢。”


  哥道:“你想做怎樣的夢?”


  少女道:“我想體驗一下死。”


  哥碾藥的手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少女一眼,對她報以商人特有的廉價燦爛笑顏道:“可以。”


  雖然沒問,少女卻答道:“因為人間不值得。”


  哥在低頭的瞬間,露出了難掩的厭惡,一縱即逝:“你想如何死。”


  少女道:“無所謂,能死就行。”


  哥拉開一道竹簾,伸手請道:“今運氣不錯,有位客人因故未至,想來這便是你的緣分。”


  少女道:“與死有緣,算不得榮幸。”


  哥不再言語,他遇見過很多人,很多醉生夢死的人。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歡,卻沒有一人如這位女子一般讓他如此厭惡。


  少女躺倒在竹椅上,閉上雙目,真如死了一般。


  哥看著這張本該是豆蔻如花的靚麗容顏,如今卻帶著戾氣和暮氣沉睡,心中暗想,果真還是死了好看。


  香爐裏滴入藥劑,香薰燃起青煙,縈繞在女子枕邊。


  少女入夢,哥隨之入夢。


  今日他初見她,心中未有打算,讓她在夢中如何死。於是撩開夢中簾幕,去到她心底瞧一瞧,何事讓她如此沮喪,竟在十六七歲的年紀,字字句句離不開死字。


  於是,一條長街,一席酒宴,花前月下,湖光山色。他偷窺一隅,便停下腳步,不再去看。


  他知人生坎坷,世人皆苦。他已經準備好了去麵對少女承擔的煎熬,最終,卻不過是一地殘花敗柳。


  她所謂的絕望,他不懂,也不理解,更不肯理解。他精通藥理,也有耳聞一種罕疾為“鬱症”,縱然心知這名女子病入膏肓,卻也生不出來絲毫憐憫。


  在她的夢中,看完她用木棍打死閨中密友一幕,哥便退出了夢境。他知她有心結,卻不想為她解。


  所患“鬱症”者,外人的縱容或是刻薄都隻會增重她的病情,她需要的,是放過自己。

  不過她既然求死,哥很樂意允她一死。


  夢中少女不知春夏,嫣紅長裙輕紗褪下,換作一席粗麻。臉上青嫩韶華,皺眉後終變作幹涸的裂紋。


  好似一陣春風吹過,如花的少女就變成中年農婦。


  不沾陽春水的一雙白膩手長出磕磕絆絆的老繭,皮膚也變得黝黑。


  她抬頭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眯眼看了一眼烈日,嘴上罵了一句“鬼老”,就繼續低頭耕作。


  三月插秧十月下麥,無論是水稻還是麥都是涼爽氣節裏播種的好糧食,她卻在炎炎夏日,耕種著豪門世家才能享用的瓜果。


  這一畝田地在她眼裏似乎遙遠得沒有邊際,已是渾身被汗水浸透,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地。她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絕望的發現,身後便是田埂。她今的耕作還沒開始,她已經覺得熬不下去。


  她開始回憶,自己為何會在這樣的季節裏還在地裏翻土播種。周圍人家的田地裏,都是快要成熟的水稻。這般焦灼的氣裏,村裏的姑子門應該躲在樹蔭下,喝著井水,著閑話。


  想了很久,她才想起來,原來是地主家的姐想要在秋日裏吃瓜,才命她在夏日裏種下。


  於是她在心中怒罵,這家姐如何的不知人事。七月瓜正熟的時節不吃,非要等到秋日才吃那些長不成熟的歪瓜。


  想到那家姐如此無理取鬧刁蠻任性,她的脾氣也隨之上頭。丟下農具,找了一片茂密的樹蔭,心中還猶自得意,謂之浮生偷閑。


  不知是睡去還是未眠,忽然臉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比這氣更炙熱。


  她憤怒的睜開眼睛,雖是一張看不清楚的麵容,她卻知道,這是自家男人。


  那人指著田地怒罵,她聽不進去那些言語粗鄙的詞句,隻是捂著臉委屈道:“你敢吼我?你還敢打我?”


  那人被她的反應氣笑了,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在她臉上,怒吼道:“老子今還就他媽打你了。懶婆娘不幹活兒,高家姐到了秋沒瓜吃,把地收回去咱們一家五六口人怎麽過冬?”


  她被兩巴掌打蒙,呆呆看著眼前這個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良久之後,轉身伏在地上哭泣。


  她記得,以前每次隻要她哭了,他就會來認錯,溫柔的哄自己。


  這一次也會一樣吧。


  結果她等來的不是溫柔的擁抱和咬著耳朵的低聲抱歉,而是屁股上傳來的劇烈疼痛,似乎斷了尾骨。


  她不敢置信的回頭,卻見那人一腳一腳往她身上踢來,口中仍在叫罵,全然不是她記憶裏的模樣。


  她覺得委屈,也覺得痛苦,嘴上道:“不就是一沒種地嗎?我明來種,就晚一會怎麽樣?那高家姐是不是有病,瓜都是夏日成熟,她偏要秋日吃瓜,她有能耐自己種啊。她要是非得為難咱們家,我這就去找她講理去!”


  她一邊狡辯一邊哭喊,見男人無動於衷,依舊拳腳相加,不假思索道:“你殺了我吧!我就不該活著,我做什麽都是錯做什麽你都不滿意,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這些話出口,她覺得十分有道理,自己真是委屈,為了那些無理要求,不僅要在三伏種地,還要挨打。


  可是這些話並沒有換來理解,那可能是她丈夫的男人,見她偷懶還偷得理直氣壯,拿起柴刀靠近,怒道:“好哇,你可真有本事,還要去找高家姐理論。老子上有老母下有子女,你非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老子今就跟你這個死婆娘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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